你的孩子不是你的孩子(热播台剧原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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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必须多动

“多动症”可能是一个标签,也可能是从天而降的神仙索。

Unbearable bond of love

少女若娃非常美丽。

第一次见到若娃时,我不得不惊艳于她的美貌,忍不住在心底屏息:好漂亮的孩子啊!白皙薄透的肌肤,秀挺的鼻子,一张樱桃小口,长而柔软的秀发松松地垂落肩颈。四肢细长,瘦不见骨的纤秾合度。然而,若娃最出色的,莫过于她那双眼睛。我穷尽心思,也不如抄《老残游记》的笔法:“那双眼睛,如秋水,如寒星,如白水银里头养着两丸黑水银。”

容我做个小小的自白,见到若娃的那一刻,纵为人师,也不免起了妒羡比较的心思。

反观若娃的母亲,和女儿反差极大,以台湾女性的平均身材而言,她还算高,很胖,臂膀的肉掉出衣袖,晃来晃去。她说,叫她杨太太就好了,她丈夫姓杨。

“我的标准非常简单。”自我介绍过后,杨太太如此说道。

非常简单,这是很新鲜的说法。一般家长顶多是说:“我的标准不会很高。”(纵然这样说,也不能轻信。)在这里,杨太太的说法是,“我的标准非常简单”。

我点了点头,请她说下去。

杨太太气定神闲地继续说道:“去年,我好姐妹的宝贝女儿考大学,也不知书是读到哪里去了,成绩一出来,天啊!每一科都惨不忍睹。我朋友又花了一笔钱跑去让人家做什么落点……落点分析[9]对吧?对方告诉她,她女儿在全台湾只剩下几所学校可以念,每一所都在偏远地区。”

杨太太嘴角轻扯,没笑出声:“我朋友吓死了,准备了一大堆东西,带着有力人士,去拜托附近大学的校长,让她女儿入学。结果,老师你猜校长跟她说什么?人家看了一下她女儿的成绩单,当场笑出声来,说:‘就算全部选B,也不至于考这么烂。’”

杨太太再也忍不住,掩嘴大笑,若娃看母亲笑,也轻轻地笑了。

气氛很轻松,我也跟着扬起嘴角。

“老师,”杨太太忽然收起笑脸,“我的标准就是这么简单,不要让我陷入那种处境,得拿着女儿的成绩单,一所所学校拜托人家收留。我女儿上初中以来,最好的名次是班上第三十三名,他们班也才三十九个人。这样子的学生,你有办法教吗?”

“我会尽力。”

这是我一贯的官方回答。

没真正下水之前,说冷说暖,都没有意义。

杨太太点了点头,她看着我,眼神闪了一下,语调有了些变化:“那个,老师,有一件事情麻烦你注意一下,就是,那个啊……你每上课三十分钟,最多不要超过四十分钟,请让我女儿休息一下。因为……这孩子的注意力比较没办法集中,上太久课会很累。”

“她的注意力没办法集中?”为了在之后教学上取得共识,我必须问得更详细。

“对啦。唉,说这个也不知道你懂不懂,我们家小孩有ADHD,就是俗称的多动症啦!你听说过吗?你带过这种情况的小孩吗?”

我惊讶地转身看向若娃,她对我投以淡淡的微笑,坐姿端庄笔直,双手微微放松,向前握着膝盖,像一尊美丽的洋娃娃。

我绝不是第一个做出类似反应的人,若娃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淡然。

不等我反应,杨太太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看不出来对吧?所有见过她的人都说,‘生得这么漂亮,一双眼睛这么有灵气,应该是个聪慧的孩子,怎么可能有多动症?’偏偏——这孩子就是有多动症啊!”杨太太叹了口气,怜悯地看了女儿一眼,母女俩相视一笑。杨太太又说道:“为人父母的,生出这种特殊的孩子,还能怎么办呢?只能更尽心地陪伴照顾啊……”

我点了点头,内心有点不自在。杨太太的语气很奇怪,听起来不只在抱怨,还同时存在着一种淡淡的欣慰。尤其是她和若娃相视而笑的举止,更是诡异得难以形容。

怀疑的思绪萦绕在我心头,但我很快就压抑下去。这份工作很吸引人,杨太太要求课程从晚八点上到十点,一个星期两天,和我的行程很切合,我有几个晚上得上课到六点半,七点的家教赶不上。最重要的是,她给的薪水较行情优厚许多。

确定了上课时间后,我从袋子里拿出教材和瓶装水放在桌子上。瓶子刚从宿舍冰箱里取出,瓶身微微冒出水珠。见状,杨太太脸色大变,她起身,快步走到我的位置,抄起桌上的杯垫放在瓶子底下:“老师,这张桌子是原木做的,一张就要三十万。这么完整的木材,现在已经很难得了。我的意思是,这种桌子很怕水汽,老师以后拿出水瓶时,请在下面铺上垫子。”

“啊,啊!真是非常对不起,我以后会注意的!”

杨太太慎重地用卫生纸按压方才水瓶放置的地方,我站在旁边,一脸尴尬。等她处理完了,我从袋子里取出其他教材,若娃也在桌上摆好了铅笔盒和文具。我在脑海里稍微预演了一下今日的进度。第一堂课的主要内容,多半是拟出一个日后学生读书的大方向,我会询问学生日常作息、读书习惯和做笔记的方式,等等。

在我提示可以开始时,杨太太仍坐在若娃旁边。

“我们要上课了哦。”

“老师可以上课了。”杨太太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阿姨习惯坐在旁边跟课吗?”

“对啊。之前的家教,我也是坐在旁边听。”

“这……”虽然无法目睹,但我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不太好看。

“有什么不对劲吗?”杨太太问。

“怎么说好呢……”我抓着头皮,努力翻找比较委婉的用词,“阿姨对我的教法感到好奇,我可以理解,但根据以往的经验,只要家长待在旁边,小孩子会禁不住想要迎合家长,做出不符实际学习情况的表现。轻则不会诚实地说出想法,重则‘不懂装懂’,明明不会,可是怕家长不高兴,于是假装会。阿姨既然舍得花钱请家教,无非是希望女儿拥有更好的教育质量,所以,不好意思……可能得先请阿姨离场,在稍远的地方旁听好吗?”一席话看似合情合理,我却出了一身冷汗。

“是这样子啊……”杨太太蹙起了眉头,上下打量着我。

若娃兴致盎然地来回看着我们。

她似乎没意识到,眼前的情景叫作“僵持”。

几秒钟后,杨太太不情愿地站起身,推开椅子,缓步往门的方向移动:“既然这样,那我去旁边的房间看杂志了。对了,门请保持开着,不要把门关起来,我想听得仔细一点。说归说,我女儿是个特殊的小孩,她若有什么突发状况,我也能帮忙处理。”

“好的,谢谢阿姨。”我相信杨太太已经做出很大的让步。

经过一番波折,我和若娃之间的课程总算开始了。

我很快就察觉到这对母女十分不对劲。

一般情况下,我会和学生交换手机号码及通信软件账号,方便学生发问,避免问题逐渐囤积,毕竟,问题累积到一定程度时,学生对于该科的学习意愿也会跟着下滑。

这个方法的优点是可以实时解答学生的困惑,危险自然也在于它的实时性。我曾听过一位家教的经历,短短一个晚上接到学生发来的二十几则问题,她握着手机敲到十指发软。所以,我会和学生形成默契,以通信软件提问,仅适用于问题数量不多的时候。

“这是我的手机号码和通信账号,你有问题可以拍下来,传给我。”

我信手撕下一张便利贴,写下自己的联络方式,递给若娃。

若娃看着字条上英文和数字的组合,歪着头,若有所思地说:“可是,我很少用手机哎。”

我不由得仰起脸来。

近年来,越来越多人意识到青少年手机成瘾的危险。

曾有一位家长向我倾诉:“老师,你上课的时候我不知道,可是,你不在时,我女儿没有一秒钟离得开手机,低头滑来滑去,吃饭也滑,做功课也滑,一边做一边滑,对着手机嘻嘻笑,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她上次段考退步很多,我很生气,气到没收她的手机。没想到她竟然哭着在地上打滚,求我把手机还给她。一个十五岁的小孩,为了一个手机哭成这样,我光是看着都快不能呼吸了……帮我劝劝她好吗?”

那位家长的女儿,叫作豆豆。

上课时,豆豆把手机放在伸手可及的位置,课间休息五分钟,她第一件事情就是拿起手机,着迷地看着发光的屏幕。我向来不干涉豆豆的行为,至少她上课时很专心。

下次上课,我半开玩笑地问她:“看啊,我认真教你没用,我走了你不复习,成绩都掉光光了。听你妈妈说,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在玩手机啊。手机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手机是我的第一生命!”豆豆坚定地说道。

“为什么?因为手机里面有很多好玩的小游戏吗?”

我尝试以不带任何预设立场的方式跟她说话。

这是我多年来的心得,孩子们对于“恶意”的侦测十分灵敏,一旦他们警觉到跟他们说话的人“来者不善”,会毫不犹豫地缩回自己的壳里。

“不,手机里的小游戏一下就玩腻了。”她回答。

“那手机为什么这么吸引人呢?”

“很简单啊,有了手机,我可以登录连我[10],登录脸书,登录任何社群软件,我可以知道别人在做什么,我可以点赞、留言、分享我的生活,而我的朋友们也这么做。我妈常说,网络上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才不是这样呢,网络世界跟真实世界是有关联的,你在现实生活中拥有很多朋友,你的网络世界也不会太孤单。大家会去给你点赞、留言啊。”

我点点头,她的表达很精彩。

这也是这个职业的附带价值,我可以知道比我年轻许多的人到底在想些什么。

豆豆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斟酌着是否要跟我讲得更深。几秒后,她“唉”了一声,有些青涩,也有些老成地说道:“一旦没了手机,这一切就中断了。我看不见别人,别人也看不见我,像是被困在一个鸟不生蛋、狗不拉屎的地方,感觉被孤立了,这很恐怖。”

“没错,这我能懂,我跟你一样大的时候,最怕的事情就是被孤立。”

豆豆的回应让我想起自己的青少年阶段,在我上初中、高中时,只要有一件事情是大多数同学知道而我不知道的,我就会很焦虑,急着想得到那件事的相关信息。

我突然懂得了她的感受。

“老师,你也懂我的感觉吧?”得到共鸣后,她睁大眼,很雀跃地说了下去,“我宁愿对别人撒谎,说我手机送修,也不会承认我的手机被没收了。天啊,我妈认为没收手机是‘为我好’,不,她不知道,她这种想法把我害惨了。”

豆豆耸耸肩:“我不会跟她争论,反正大人总认定他们是对的!”

“网络是唯一理解他人生活方式的媒介吗?”

“不是,但网络是很重要的媒介。唉,”豆豆双手托着下巴,老气横秋地说,“老师你不懂啦,以前你们没有智能手机,顶多就是写写信、传字条、打电话,回到家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们现在的小孩很命苦,回到家,还要继续跟同学social……”

若娃说出那句“我很少用手机”,激发出我满腔的好奇心。

像是看到了什么奇特的生物,让我想好好观察:“若娃,你的手机是智能手机吗?”

“是啊,我的手机是苹果的。去年的生日礼物!”

“拿这么好的手机,应该更爱不释手啊。”我更困惑了。

“之前会拿来下载韩国偶像的MV,但是手机屏幕好小,看起来好累,还不如用电脑看,我的电脑屏幕很大哦,妈妈怕伤眼睛,就买屏幕很大的那种。”

“除了看MV,手机还有其他用途吧?例如,和朋友联络。”

“我也想拿手机和朋友联络啊,不过……”

若娃没再说下去,嘴唇抿着,一双大眼睛盯着我,有些为难的样子。

“你不想说也没关系。”

“哎哟,不是我不想说,只不过……好啦,我干脆直说,因为我妈会偷看啊。”

若娃捧着腮,做出一副鬼脸。

即使如此,她看起来还是比许多人可爱。

“我到初中才拥有自己的手机,第一次买手机,妈妈就给我买智能手机。一开始我很兴奋,在里面装了好多通信软件,同学们也很兴奋,纷纷加我,发了好多信息给我。那时候,我和朋友都很开心,这样联络很快、很方便,又不用钱!但是,之后发生一件令我有点介意的事情……”若娃停了下来,定定地看着我,“你不会跟我妈告状吧?”

“不会。”我做出保证,心中很犹豫,要是若娃告诉我的事情很严重呢?

“有一天,妈妈突然叫我不要跟某个女生来往,她说那个女生说话很轻浮。我觉得莫名其妙,妈妈根本没有和那个女生见过面啊,该不会是偷看了我的手机吧?原本也只是猜想而已,不是很确定。过了几天,我在浴室洗澡,手机放在房间里。我妈没有经过我的同意,用我的手机打给那个女生,要她发信息的时候不要夹杂那么多脏话。那个女生吓死了。隔天,我一到学校,她交给我一封很长的信,说自己从今以后必须跟我保持距离,她也跑去跟很多同学哭诉,说我妈妈很恐怖,不仅偷看自己小孩的短信,还会打电话‘警告’别人。我在班上的处境从此变得很尴尬,大家不会跟‘妈妈管很多的同学’走太近。”

若娃陈述时,我又想起了豆豆,她们的说法有许多相符之处。

“你可以设密码啊,很多通信软件都有这种功能。”

“我当然试过了……”若娃没好气地说,“看完信之后,我很伤心,马上设了密码。没想到妈妈居然为此气得发抖,她说:‘若你没有做亏心事,为何要担心妈妈看你跟朋友的聊天记录?’我无话可说,也不想让妈妈认为我做了亏心事,只是觉得很奇怪……”她的双手绞在一起,语气有些压抑,“我只是想轻松地跟朋友聊天而已,这样也有错吗?”

此时,眼前一大团的紊乱中,有一截小小的、短短的线头亮了出来。

我陷入两难。家长是付我薪水的人,若以这个角度切入,我最聪明的做法,就是把若娃所说的一切抛诸脑后,专注在教书这件事情上,可是,看着她彷徨的神情,我发现自己做不到。几经思量之后,我战战兢兢地开口:“你有没有考虑过,和妈妈商量一下,请她不要再检查你的手机了?好好说一下,妈妈或许可以谅解的。”

“不可能。”若娃不假思索地摇头,“妈妈说过,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之间不可以有秘密……就像她也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我。”

“所以,你就不再用手机跟朋友联络了?”

“对。我很累,同学也很累。他们跟我抱怨,跟我说话要很注意用词,免得我妈哪天心血来潮,突然打电话过去骂人。久而久之,他们变得不太喜欢跟我聊天,最后,几乎没人发信息给我了,即使有,也是讨论一些功课和考试的事情,他们不会和我聊天。”

若娃给整段故事下了注解:“我有时候很困惑,妈妈也会把自己买鞋子的发票丢掉,免得被爸爸发现,可是妈妈却可以不管我的心情,直接看我的手机,这不是很矛盾吗?”

在她说话的此刻,整个人的神色竟淡淡地散发着通晓人事的世故。

仍有不少亚洲的家长服膺权威式的管教方式,他们相信,上对下的模式有助于亲子关系的稳定,介入孩子的私领域,也是保护孩子的有效手段之一。在这种氛围下,强调孩子隐私权的声音往往会被压抑,甚至遭受攻击。

曾有一位家长跟我说:“在小孩子无法为自己的作为负起全责之前,既然父母可能得承担小孩犯罪的责任,那就有监督的义务。看孩子的日记、往来通信,合情合理。在小孩子成年之前,他们尚未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自然也是没有隐私权的。”

在这样的说法中,“比例原则”四个字不见了。

若娃身临其境。

若娃的课程稳定下来后,我得正视一个事实:她的基础概念几乎一片荒芜。

她初三了,“先乘除,后加减”的概念仍需要我反复提醒,分数与小数点的转换掌握得很差劲,她说过:“一又二分之一就是一点二。”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她的记性,她的大脑仿佛一片沙漠,不管我在上面刻了多重的字迹,挖了多深的沟,过两三天,她会满脸歉意地请我原谅,她又忘光了,一点印象也没有。

周考、段考、模拟考,每一张考卷发下来,永远是遍地开花,整片的猩红刺目。

奇怪的是,对此杨太太永远保持一贯的从容,似乎很习惯女儿拿这样的分数。她依然不冷不热地招呼我,依然在桌上备齐茶点,依然笑脸盈盈地注视自己的女儿,顶多只是在走去隔壁小房间时,清清淡淡地说一句:“麻烦老师再加强一下。”

和杨太太一以贯之的冷漠相较,我的教学热情倒是渐渐干涸。拿起考卷,对于一再处理相同的题型感到厌烦。一日,若娃又带回一张三十六分的考卷,检视整张考卷,里头有将近八成的题型她已做过相仿的练习。我把考卷搁置一旁,换个方式检讨。

“平常在学校上课的时候,你都做些什么呢?”

“发呆,放空,等下课。”似乎觉得自己的答案很有趣,若娃轻轻地笑了出来。

“每一堂课都这样?”

“对啊,”她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我从小学就是这样,每堂课都好无聊,坐在教室里根本就是浪费生命。所有人都在忍耐,都在等下课,只是有没有表现出来的差别。一样的事情,今天讲了明天又得重复,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复习。学这些很重要吗?一次函数、二次函数,很重要吗?妈妈说,数学不用学得太深,只要买东西会算钱、找钱,那就够了。”

我心底一凉,没有多言。

若娃不想学习是理所当然的,这是她母亲一手“栽培”出来的结果。

“那你喜欢什么?”

她的大眼睛溜了一圈:“当然是和妈妈逛街啊,最喜欢和妈妈去逛百货公司了,每一季,百货公司都会上新品,不同季有不同的流行。妈妈最喜欢买鞋子和化妆品,很多柜姐都认识她,她是大户,一刷卡就是好几万,还可以换一堆赠品!”

“好,除了逛街,你还喜欢什么呢?”

“去好吃的餐厅!”她咧开嘴,一口漂亮的贝齿露出来,“妈妈是夜猫子,她看电视看到很晚,醒来时也差不多中午十二点——快要下午一点了。她中午一个人吃,吃得很随便,吃完就去逛街、做头发或者做美容,反正就是等我放学。妈妈很在乎晚餐,晚餐有我陪她聊天,她喜欢那种点几道菜可以坐很久的店,一边聊天,一边吃饭。”

在若娃的协助下,我很容易在脑海中勾勒出杨太太的一天,很明显,她是个日子不虞匮乏,却也孤单寂寞的人,女儿去上学的几个小时,她无聊到四处打发时间。

紧接着,若娃神秘兮兮地笑了笑:“偷偷跟你说,妈妈以前很瘦,拍婚纱照那天,她还不到五十公斤,现在胖了至少二十公斤,你就知道妈妈晚上有多能吃了。老师难道没有发觉,我们常跟你更改上课时间,叫你晚半小时再来吗?那是因为,有时老师快来上课了,妈妈却还在吃甜点。”

语毕,她笑起来。

她觉得母亲为了多吃几口晚餐,打电话请家教晚点来上课,这件事很好笑。

她并不知道,她所描述的这个情境,造成我多大的困扰。

杨太太经常在课程开始前半小时匆忙打一通电话过来:“老师,不好意思,还在忙呢,可否晚一点再来?”她要我等待的时间不一,短则十分钟,长则半小时。以前,我宁愿相信真有重要的事情耽搁了这对母女的行程,若娃却诚实地告诉我,事情并不如我所想。

我有些不悦,可是,若娃没有错,我不能迁怒她。

“好吧,除了逛街、吃大餐以外,你还喜欢做什么呢?”

“嗯……”若娃偏着头,认真想了一下,“看韩剧!我和妈妈每个晚上会一起看韩剧,今天要上老师的课,妈妈八点就会先看别的节目,等到十一点再跟我一起看重播。”

“十一点?那看完都几点了?”

“一集有一个半小时,看完大概十二点半,偶尔一集会延长到两个小时,看完就是一点了。”若娃似乎真的很喜欢韩剧,在五分钟内,便向我介绍了七八部,对于每一部的风格、领衔角色和配乐等,无一不是信手拈来,如数家珍,其中她最爱的一部莫过于《秘密花园》。她还与我分享她和母亲的疯狂行为:“有一次,妈妈好不容易租到一整套《秘密花园》,我们从第一集开始看,看到凌晨三四点才睡,只花了两天就复习完全部二十集!爸爸说我们母女很夸张,上辈子搞不好是韩国人。”

不自在的感觉再次蔓延开来,某个环节出现了断层。

“你看韩剧的时候,也需要看三十分钟就休息十分钟吗?”

若娃还在兴头上,语速很快:“不需要!当然不需要!影片是租来的,没有广告,看起来很过瘾。想上厕所的时候,才会按一下暂停。第一天晚上,一口气看了快八个小时。”

空气仿佛长出小牙齿,轻咬着我的全身。

我始终没有向杨太太说明的是,在若娃之前,我其实教过几位比较典型的多动儿。

而他们的表现和若娃截然不同。

从此,我开始观察若娃的一举一动。我对这种心态感到不安,但又无法停止。太奇怪了,在她看小说、编手环或者陪母亲吃饭时,她的耐心会一口气长出来,安安静静地坐好几个小时也不生气;她的记性很好,你跟她提过的生活琐事,几个月下来她都能记得清楚牢靠。可是,前天才提过的公式、模拟了十几次的题型,一转身她又忘得一干二净。至于学校老师布置的功课,她会以取巧的方式完成——隔日去学校抄。

我常常看着她,脑海中闪过千百种念头,有好的,也有不好的。

有一天,若娃服药时,我禁不住好奇地问:“吃这些药,会对你的身体——或者说大脑,产生什么影响吗?”

“我也不知道这药是吃来干吗的,妈妈说这是帮助我安静下来的药。”她咽下嘴里的水,口齿不清地说,“妈妈叫我吃,我就吃啊。”

“若娃,我问你……”我拿捏着说话的分寸,“你认为自己有ADHD吗?”

她转过头,看着我,我们眼神交会良久,她的嘴巴紧闭,眼底布满紧张。

她八成没有察觉,自己正有一阵没一阵地抠着自己的指甲。

我伤害到她了。

“没关系,你不用回答我——”我急着转移话题。

没想到,她主动打断了我:“老师,偷偷跟你说,我认为我没有ADHD。我也不喜欢谁称我‘多动儿’,我并没有正常吃药,常常把药扔进马桶冲掉。”

这下子,换我哑了声,嘴巴动了又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若娃苦着脸,挤牙膏般一点一滴地吐出了真相:“我上小学时,上课喜欢放空,老师说我可能有注意力不集中的问题,建议我妈带我去找医生。一开始,我跟妈妈一个月要跑好几家医院,因为很多医院的医生都说我很正常,有注意力缺失的倾向不表示我是多动症小孩。换句话说……很多医生觉得我没必要治疗。”

听起来是值得高兴的事,但她看起来有些沮丧:“妈妈很不甘心,一天到晚帮我安排不同的医院,找不同的医生,回答不同的问题,搞得我烦死了,直到这位洪医生,她说愿意开药给我吃,妈妈才松了口气,我也不用在不同医院间跑来跑去了。”

“所以,你看这么多医生,不是每个医生都说你有ADHD?”

“对。”若娃答得有些有气无力,“我也不晓得标准是什么,有的说有,有的说没有。只是……唉,妈妈最近又有新的烦恼了,她在找资料,想确定一下,像我这种情形的小孩,去考基测有没有办法加分,如果可以的话,她会去跟洪医生商量看看。基测加分,对我很有帮助。”

我点点头,低头在记事本上写下:“查询多动症加分事宜。”

在我安静思考的分秒间,若娃又扔了一颗炸弹过来。

“妈妈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哥哥不在了,她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哥哥?”

“对啊。我有个哥哥,只是他很小就过世了。”她看了我一眼,“老师,你的表情好好笑,有那么严重吗?”

我回过神来,笨拙地点头:“是啊,我有点没办法接受,你们没有透露出半点征兆。”

“是啊,哥哥的事在我们家是大忌,一旦谁提起哥哥,妈妈会哭很久,哭到没办法停下来。我只是想强调……妈妈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她以前很瘦、很漂亮、身材很好,工作能力也很出色,在公司有众多追求者,爸爸是其中之一。他们结婚后,妈妈想继续工作,可是外婆身体不好,只能带一个,哥哥年纪比较大,妈妈只好先把他交给保姆。有一天,保姆打电话给妈妈,说哥哥爬窗户摔下去……人已经送去医院了。”

若娃仍旧看着我,声调没什么高低起伏:“老实说,我对哥哥不太有印象,哥哥过世时,我才一岁多一点,妈妈也不太喜欢跟我谈他的事。哥哥的事多半是亲戚跟我说的,那个保姆把哥哥哄睡之后,在隔壁房间做事,哥哥睡到一半醒来,找不到人很紧张,窗户又开着,他站在床上往窗户爬,整个人就掉下去了……他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还是救不回来。”

我听到脚步声,紧张地往门外一看,杨太太好像正在找东西,走来走去,左顾右盼。

若娃也跟着我的视线往外看,她要我别在意,杨太太准备出门了,她约了朋友吃消夜。

我回头看着若娃,静默了半晌。

拥有秘密是辛苦的,拥有他人的秘密也很辛苦。

我与杨太太之间的互动,像是一张张幻灯片在我脑海里播映。她的漫不经心、她的心不在焉、她的寂寞孤单,对她我忽然有了截然不同的诠释方向。

她失去过一个儿子。

杨太太原来失去过一个儿子。

认识到这件事,令我感到对不起杨太太,我对不起她,我曾经把她想得这么糟,把她的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净往不好的方向猜想。

“哥哥死了之后,妈妈辞掉工作,把我从外婆家接回来,一心一意地带我。她喜欢把我当成很娇弱的小baby,她喜欢照顾我,怕我乱跑,出门会尽量抱着我。第一天去幼儿园,我很怕跟妈妈分开,一直哭,不吃饭,妈妈就把我从幼儿园带回家,我再也没去过幼儿园了。可是,小学是义务教育,不可以不去。有一天,正好是便服日,我穿了一件好看的格子衬衫,扣子有一颗没扣好,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弄,只好拜托邻座同学帮忙,那个同学在全班面前取笑我,说我长这么大,还不会扣扣子。我回家告诉爸爸,他们两个大吵一架,爸爸说,妈妈把我宠成了一个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笨蛋。”

“你爸的疑虑也是很正常的。”

“我知道,爸爸在说什么我全部知道。”若娃有些不快地把桌上的橡皮擦推开,橡皮擦滚啊滚,掉到地上,新光三越买的,上头的标签写着三十元。

外头传来铁门卷动的声音,杨太太出门了。

“可是,我不能不管妈妈啊,她需要我,她想照顾我!”若娃有些生气地抬高音量,“不按照她的意思做,她会很难过。所以,老师你懂吗,我不能没有ADHD,我不是在开玩笑!你没见过我爸以前的模样。我刚进小学时,每一科都是倒数。爸爸看到我的成绩单,第一次气到想打我,他说他这辈子没见过这种分数,可是,他又说一切都是妈妈的错,妈妈整天带我去逛街、吃餐厅,学前教育没做好,又不让我上幼儿园,学习才会落后同学一大截。妈妈被骂之后很伤心,躲在房间里不出门,也不让我进去看她。我想帮她……可是我又不喜欢念书。”

“然后呢?”我问,听到这里,隐约有条线串了起来。

“隔几天,妈妈问我为什么不认真读书,我说:‘我不喜欢待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好安静,我好害怕太安静的地方。’老师也说我上课放空的时间很长,或许有注意力的问题。妈妈怀疑我有多动症,带我跑了很多家医院,到洪医生这里才停下来。妈妈拿着药跟爸爸说,我这种小孩很辛苦,跟一般小孩不一样,不可以拿一般的标准来要求我。”

“爸爸也认同了妈妈的说法?”

“爸爸最初很抗拒,他不相信我有ADHD,叫妈妈不要一天到晚让我吃这些药。可是,爸爸很忙,没办法分太多时间给我,几年下来,他也慢慢接受了。如今,爸爸完全不管我的成绩,他说,我不要太勉强自己,开心就好了。我们家不缺钱,我长大了也不需要工作,既然如此,学历对我而言不是太重要。”

若娃停下来,她又有一阵没一阵地抠起了指甲。

“前几天,爸爸跟我说,我长得很漂亮,不用太担心未来,只要把自己打理得漂漂亮亮的,找一个经济条件不错的男朋友,找不到的话,爸爸也会养我一辈子。”

“那你想过这样的生活吗?”我开口,声音粗糙得像磨在砂纸上。

“我不知道。”她转过身,双眼盈满困惑,“老师,我真的不知道,我不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才是为我好。”

“多动症”可能是一个标签,也可能是从天而降的神仙索。

没有是非对错,我们必须让自己的每一天过得更舒适、更心安理得。

我们必须让自己不那么害怕明天的降临。

很多人想问,若娃最终考得怎样?去哪里了?

对于执着于结果的人,我可以说,我没有辜负若娃母亲的标准。但那不值得夸耀,毕竟那是个很低、很敷衍了事的标准,甚至辜负了“标准”一词。

我更想说的是,若娃最终去哪所学校就读一点也不重要。她的父亲是证券公司的高级经理人,他和妻子如今只有一个孩子,他不会让唯一的孩子受苦。

我可以想象得到,这对夫妻早已拟妥一份关于资产的规划书。纵然他们先后离世,若娃也会有一笔足以供她一辈子维持现状的财富。

无论她去了一所很好的学校还是很糟糕的学校,都不会影响她的人生,她的人生已经定型了。她只是换了一个时空,发呆,放空,等下课,每个夜晚,陪着孤单的母亲,在不同的餐厅里品味精致的餐点。三年后,当她再度面临大考时,杨太太可能会上网重新上传资料。

之后,这对母女在家等待,等待一张新的面孔来按门铃。来者可能很年轻,也可能有点年纪,总之,杨太太会对来者如此说道:“我的标准很简单……”

那张价值三十来万的原木方桌,届时应该还在。杨太太或许会倚着桌子,表情丰富地讲解,就像对我那样,她会再复述一次“多动儿”的症状与处理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