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记不该忘记的
咚咚咚——
胸口下的那颗炽热的心脏,不知为什么跳动得很厉害。
有一种不应该出现的,没有理由出现的,绝对不可能存在的冲动似乎要爆开了。
眼前站着的,名字叫做程华的男老师,他那高大强壮的身影正在一点点变得模糊。
并不是他的身体在消失,而是我能够看到的东西越来越少。
“小叶?”
好奇怪。
嘴巴好渴。
明明才喝过奶茶。
不应该这样才对。
“小叶?”
我吞了口口水,来抚慰灼热得厉害的喉咙。
意识似乎在逐渐远离身体。想要试图聚拢分散的注意,却发现没了意识的身体根本不会听我的使唤。
【意识】、【自我】,【身体】——三者莫名其妙地出现断裂。如果不能明白这种故意卖关子的句子,那就用简单明了的例子来说明吧。
——就像是在做梦一样。
眼球捕捉到的画面越来越模糊不清,到最后甚至只剩下雾蒙蒙一片。真好笑,这让我想起这个城市十二月时的模样。
小叶,小叶,小叶,这个老师还在不停地用这种恶心的叫法喊我。
砰——
有某种炙热的情感快要爆发了。
“老师……我——”
等下,我想说什么?我要说什么?我到底要做什么?
不对劲,有哪里不对劲,虽然不明白,但绝对有哪里不对劲……太莫名其妙了,我到底在……不,到底想做什么啊?
“——喜……”
啪嗒——
像是扳机扣下的声音。
大脑皮层的深处,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让我感到恐惧的东西即将要出现。
“喂。”
就在这时,一只冰冷的,但却又很软的手搭在了我的手上。
不知道是谁的手,只是觉得很凉,凉到让我没办法去判断这只手的主人是否还活着。
“你……”
不是老师的声音,也不是赵邵诗的声音。
更准确地说,这甚至不是【现在】的声音。
是属于【过去】的,而非【现在】的,只能够从脑海深处中的记忆碎片里去挖掘的声音。
“要不要试试看双马尾?”
雾蒙蒙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缥缈不定,似乎下一秒就会随风飘散的背影。
是谁的声音?是谁在说话?你……是谁啊?
叮!
像是夜晚摆在路边的摊位上,老板炒冷面时为了切开面皮而敲击在铁板上的脆响。
虽然我想用更加能够拿得上台面的例子来形容这个声音,只不过现在的我没有那个心情。第一时间想到的声音是它,所以就说了出来。
“馨园?”
同桌的声音把我从即将被幻想溺死的处境拉回到现实。
周围是开阔的空地以及圈划好的跑道,视线放得更远的话,就能看到绿色的人造草坪,在上面有着不少男学生像个笨蛋一样在争抢着一个估价不超过六十的廉价足球。
这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男人的浪漫”吗?真是莫名其妙啊。
“怎么了吗?”
坐在操场的观众席上,我拨了拨垂在额前的刘海,来收拢自己发散的思维。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有在听啦。”
其实是没有在听……小琴刚才说了什么,我一点都没听进去。
心情真糟糕。
有一种明明是很重要的事情,结果却忘得一干二净,想要去忆起,却又无从下手,因此而产生的焦躁感。
这份焦躁感是来上课后产生的。换句话来说,也许焦躁感的源头就是中午发生了什么……
只是……
中午吃完饭之后,我在餐厅外面遇见了程华老师和赵邵诗,和他们聊了一会天,接着与他们分开。
之后——我毫无目的地在周围逛了一个小时,把午休的时间耗尽后就去学校了。
这个中午做过什么,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里面不存在着能够让我产生焦躁感的事情,明明是这样才对。但是,有哪里不对。
“想不起来啊!好烦啊!”
“诶?突然间怎么了?没事吧?不会是之前的病还没好吧?”
我没有考虑周围而发出来的抱怨声在同桌眼里就跟犯病没什么不同。
说起来,我前段时间翘课,或者说请假的理由就是生病了,没想到她还记得这事啊……也对,才过去这么点时间。
“没有啦,只是心情有点烦。”
我绝对忘记了什么事情。
虽然不至于说是绝对不能忘记的事情,但绝对是相当重要的事。
一边这想着,我一边将视线投到了在草坪上争抢着足球的男生身上。
我隐隐觉得,自己忘记的事情和【男性】存在着关联。
“果然身体还是没好完吧,要不要我替你跟老师请个假,体育课的考试就先不考了吧?”
“考试啊……”
小琴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体育老师似乎之前跟我说过,这节体育课好像是要考试来着。
“帮我去请个假吧……做得到吗?”
“嗯嗯!放心地交给我吧!”
带着着连我都觉得莫名其妙,不知从何处来的自信,少女骄傲地昂头从观众席上跳了下去。
“呜——!”
落地的少女发出了悲鸣。
这是当然的,虽然这里不算很高,但也有一个人的高度,就这样跨过护栏从上面跳下去,真是太蠢了。
“不要勉强自己干男生才会做的蠢事啊。”
我用手托着脸,小声地说道。
“这种高度对我来说算不了什么。”
她一边说着,一边撩起裤脚。
应该是在确认脚有没有扭伤吧?这么想的时候,我却注意到了奇怪的事。
“那个,小琴,你的脚……”
“嗯?怎么了吗?我的脚?我的脚没事啦!这点高度还不至于扭伤,只是有点疼而已,没事没事。”
她这样安慰着我,然后还挤出了怎么看都像是硬挤出来的,虚伪的笑容。
啊……不应该用“虚伪”这种贬义词,准确来说,应该是虚假的笑容。
到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好了,马力十足地去请假吧!我要连自己的份一起请上!”
“你该不会一开始就是抱着让自己也不用考试的想法才问我要不要请假的吧……”
所以才表现得这么热情吗?我把后半句话藏在了肚子里。
因为说出来也没什么用,反而可能会让小琴不高兴,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
不过如果是周紫荆的话,一定会直白地指出来。
“啊……忘记问她脚的事情了。”
总会忘记自己想做什么,我有这种毛病。
今天早上的时候也是这样,被李少辉弄得忘记自己最初的目的是来找他要钱的。
不对,那是他在故意转移话题,才不是我的错,全都是他的错!
我对这个此时根本不身处于此的男人生起了无名火。
于是,在这份无名火燃起的同时,刚才因小琴脚上的异常而诞生的疑问,也逐渐沉入我的意识深处。
纵横交错的线条——像是一条条泥鳅头挨着头尾靠着尾堆在在上面的,让人不寒而栗的紫红色印记。
这是我刚才从小琴脚上看到的东西。
……哈哈,这么恐怖的东西,只是我的幻觉吧?毕竟,从中午开始,我的脑袋就有一点不清醒了。
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了。
无聊地用手托着下巴,依旧看着男生们在足球场上奔跑的背影。
等老师把器材搬过来,就要考试了,明知如此也要抓紧这点时间踢球的男生,在我眼里真是傻的可爱。
真是一群笨蛋,男生们都是笨蛋。
——男生?
这样想的时候,大脑却像是突然短路一样,从眼前的画面一下子跳转到了毫无干系的事情上面。
如心电图上跳动着的波动一样,一段话忽然从我的脑中闪过,然后被我以精妙的手法抓住。
——要试试看双马尾吗?
这就是那段一闪而过的话。
好像是曾经的某个男人对我说过的话。
到底是谁,已经想不起来了。只是隐隐记得,这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到底有多久呢?那恐怕是连爱美意识的雏形都没有形成,完全不知道双马尾这种发型不太适合现代女性的小学时期。
那个,虽然只是猜测,该不会那时候的我,就是因为那个如今连模样、名字都想不起来的男人说过的一句话……
不不不,这种事怎么可能啊,又不是少女漫画。
“哈……”
本来就乱成一团浆糊的脑子因为这段不知为何突然忆起的往事给弄得更加混乱了。
说到底我为什么会突然想起这句话啊?
太莫名其妙了,明明之前一直都想不起来的。
“不管了啊!”
我歇斯底里起来的样子还是很恐怖的,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从观众席上站了起来,朝着已经不再继续踢球,而是去准备考试的男生们喊了起来。
“我不管了啊!糟透的男人们啊!”
糟糕的男人们啊!糟糕的男人啊!糟糕!
虽然没有办法制造出回音,但我很努力地脑补出错误的回音。
接着任凭它在我的脑内渐渐消散。
“看什么看啊!只是在发牢骚!没见过女孩子发牢骚啊!”
诧异和迷茫的视线接踵而至,一道又一道带着异样色彩的目光让我摆出了较之早上还要凶恶的表情。
“馨园?”
忧心忡忡的声音从我的下方传了出来。
视线越过护栏,能看到小琴正把手紧握着放在胸前,担忧地看着我。
“果然身体还没恢复吧?你看起来很不对劲啊。”
“…………”
面对朋友的关怀,我一时间哑口无言。
对,我果然有哪里不对劲。
从中午,更准确地说从见到某个人开始,我就有点不对劲了。
思绪前所未有的乱,就连好好的思考都做不到。
像刚才那种白痴事情,我以前是绝对做不出来的。
如果把人的大脑比作精密的仪器的话,那么我一定是有一处关键部位的零件生锈了,绝对是这样,不会有错的。
“哈哈哈!看起来小叶的身体果然不太对劲呢!还没完全恢复吗?”
爽朗的笑声伴随着并不存在,只是我幻想出来的暖风而至。
年纪大概二十五岁上下,看起来刚从大学毕业没几年的男人朝这边走了过来。
二十五岁,这是一个说不上成熟,但也远比我这种青春期的年轻人要懂太多东西的年纪。
越是去试图接触社会,就越会知道自己有多么幼稚,所以我从来都不会去狂妄地认为自己会比年长于自己的人成熟。
不过,眼前这个爽朗大笑的男人却不太能看出这点。
“我的身体很健康,没有什么事。还有,程老师,我说过了,不要用那种称呼叫我。”
我闭起了一只眼,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不满。
……奇怪,我竟然会对男性做出这种动作。
刚做出来,我就开始惊讶于自己反常的举动。
“抱歉抱歉,只是觉得这样叫能够不会显得我们太生疏啦。”
“这句话中午的时候已经说过了。”
“诶?是这样吗?抱歉啊,老师的脑子不太好使,有时候会转不过来,经常会说重复的话。”
他即使道歉的时候也是一副爽朗的笑容,难以想象这样的老师生气时会是什么表情。
不过程老师爽朗的程度还真是超乎我的预料,没想到真的有人会这么坦白地承认自己笨啊。
“是,老师真的很笨。马上要冬天了还不肯加件衣服,真的是吓人一跳呢。”
我拐弯抹角地讽刺着他那异常的习惯,同时打量起他的穿着。
和中午时见到的不一样,他有好好地穿着防风性强的黑色夹克。
不过我可不认为这是一件适合在上课时穿的衣服,也不太像一名老师会穿的衣服。
是这个人的话,这也是没办法的呢。
不知为何,我竟然在替他的脱线行为开脱,而且还是这种奇怪的口吻。
不对劲,绝对有哪里不对劲。
“诶!”
我打算好好思考自己到底是哪根筋搭错的时候,在下面和程老师站在一起的小琴突然大叫了起来。
“老师今天中午和馨园见面了吗!?”
眼睛睁得大大的,活像一只金鱼。
真是的,有必要做出这么夸张的反应吗?
“中午的时候见过一次。”
我点了点头,承认了这件事。毕竟,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只是在街上偶然碰上了。”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我特意补充了一句。
“偶然碰上吗……”
小琴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我说的话。
看她这副模样,该不会是往奇怪的方面想了吧?
“真的只是——”
话没有来得及说完。
因为被老师打断了。
“既然小叶的身体还没有好完,那这节课的考试就先不考了吧。不过有点头疼呢,要是抽时间补考的话会耽误大家时间的……这样吧,就让小叶过了吧。”
“这样可以吗?”
这跟作弊没有什么区别吧?带着这样的疑惑,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老师。
“没关系,这次考试只是简单的盘带测试而已。要是小叶没有摔伤的话,肯定能轻松过的,那就没有必要多此一举了。”
他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不靠谱的话。
我又重新坐回到观众席上。那残留在上面的,原本属于自己的体温竟让我感觉到一丝暖意。
低头注视着平淡无奇的翠绿色观众席台阶,我撇了撇嘴。
“是呢,只是简单的盘带而已。”
今天中午和赵邵诗一起去买的东西,就是用来充当盘带测验中的障碍物的东西吧。
这样一来今天中午发生了什么,到现在已经全部整理完了。可是那份烦躁感仍旧挥之不去,缭绕在心头。
“对我来说,那种事情真是太简单了。”
“哈哈哈,小叶的运动神经可不是一般的优秀呢!”
被你这样大笑着夸奖,我可没办法高兴啊!
而且我的运动神经也没有厉害到能被你大声说出来的地步,只是普普通通而已,最多也只是比普通女生要好一点的程度,真的只有那么一丁点啦!
不知为什么突然就觉得撑着头的手的负担一下子就增加了,一定是因为脑袋更沉了。
“还有,都说了那个称呼……等等,老师,你刚才说我——”
刚想要继续抱怨的时候,我却注意到了一件事。
刚才程老师说的话,有哪里不对劲。
存在着微妙的违和感。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我努力地尝试着把那份违和感的源头给找出来,然后——
“——老师!不要无视我啦!总而言之,馨园今天就不用考试了吧!然后因为要照顾病还没有好的馨园,所以也让我也一起请假吧!”
小琴的大喊大叫打断了我的思考。
呵呵,我确信我一定摆出了无奈的干笑表情。
你一开始就是抱着这个目的才去帮我请假的吧!虽然很想这样大声吐槽,但是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忍住了。
等下,小琴的话,是不是也有哪里……
一直处于混乱状态的大脑似乎马上就要把凌乱的拼图碎片给凑好了。
就差一点了,只差那么一点了,再一点就好了。
“你只是想偷懒吧?哈哈,算了,真拿你没办法呢,小叶确实需要人照顾,那你就陪在她身边吧。”
“那补考也不需要了,对吧!”
脸上摆出比起孩童少了那么一分纯粹,多了那么一分功利的笑容。
小琴和我不同,不仅没有马尾,甚至连长发都算不上,只留着正好盖住耳朵的短发。这样的她,全身上下都在溢出青春的活力。
“不行。你和小叶不同,你体育考试的成绩一向都不好,让你过了的话,大家会有怨言的。”
“偏心!那为什么馨园就可以!”
“馨园和你不同,不光是体育成绩,就连其他科目的成绩都很优秀,是一个能让副班主任的我很放心的好孩子。”
在没想到的地方又一次被夸奖了,稍微有那么一点高兴。
不愿意将这份喜悦流露出来的我,把头扭向别的方向。
“是是是……反正我是不管哪门科目都考不好的那种差生。”
小琴瘪起嘴,一脸不高兴地瞪着程老师。
“老师肯定看不起我吧!”
“怎么会,老师不会看不起任何一名学生。对于老师来说,每一个学生都是珍贵的宝物。”
呜哇……这个男人可真厉害啊,能够一本正经地说出这么肉麻的话。
我抖了抖身子,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都快冒出来了。
“唔……真的吗?”
小琴的眼中似乎闪烁着不同寻常的光彩。
那是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让我不太能明白的感情绽放出的光彩。
“当然是真的!小琴一定要好好努力学习,还要好好锻炼身体,这样也能让老师我少操一点心。”
嘴上这样说着,脸上却带着和温和的话语不太相符的灿烂笑容。
然后,程老师把手放在了小琴的头上,习若自然,仿佛这个动作已经做过很多次了。
咝——我吸着冷气把眼睛眯了起来。
肯定会生气的吧,因为女生不太喜欢别人碰自己头……至少我是这样的!
“唔……”
但是,小琴并没有表现出我意想之中的反抗,而是低下脑袋,任由着老师抚摸她的头。
小琴该不会是……不可能吧?
没来由的,心中突兀地冒出一丝不快。
“对了,小叶,你刚才想说什么吗?”
“啊?我?对,刚才我——”
是的,我刚才是有要问的事情要问老师。
是一件说不定能够解决我疑惑的,能让我脑袋恢复正常的,能抚平我心中那份焦躁感的,相当重要的事情。
——重要的事情……什么事情?
到底是什么呢?是什么呢?究竟是什么呢?刚才注意到的违和感,刚才两人对话中出现的异常,到底是什么呢?
想要把手指伸进大脑里去拨弄,把搭错位置的神经摆回到正确的地方,亦或是用重达一吨的锤子去敲击大脑,要是采用这些手段说不定就能够找到答案。
“——啊……”
不行,想不起来,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刚才到嘴边几乎就要说出来的话,经过连续的打岔之后,已经想不起来了。
不仅如此,连组织出一句有条理的话都做不到。
太奇怪了,这真的是太奇怪了,我一定是哪里出问题了。
又不是在拍电影,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种不合逻辑的事情。
我的脑袋一定是生病了!
“我!”
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了自己一句,我把头扭了回来。
像是冥冥中注定不会让我舒服一样,这一扭头,恰好对上了老师的眸子。
那是一双与程老师激情澎湃的个性不同,蕴含着柔情,能够让人平静下来的美丽眸子。
“怎么了?是想不起来了吗?想不起来的话,就不要想了,放轻松,你看上去很不舒服,小叶。”
“…………”
是呢,想不起来的话,还是不要勉强自己去想比较好。
我木然地点了点头。
不再试图去想自己原本想要说的话。
既然会忘记的话,就说明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吧。
真是的,我太神经质了啦。
这样想着,我的心不可思议地得到了平静。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这是我第一次,没有对老师称呼我为“小叶”感到不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