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尤莉迪丝需要一项新事业,一项可以在百无聊赖的上午充实自己的事业。还有那些等待孩子们放学归家的傍晚时光,已不仅是猫爪挠心的烦闷。在无可救药的郁悒面前,她茕茕孑立,被偌大的焦虑包围。这份焦虑变身成疯狂的鬼魅,“桀桀”地在她耳畔低笑:我会一直缠着你,我会一直缠着你,我会一直缠着你。
某个周五,她气急败坏地甩上门,混入人流如织的大街试图让紧绷的神经放松。达斯·多勒斯做什么错什么,达斯·多勒斯简直是头蠢驴,达斯·多勒斯弄脏了毛巾,烫焦了裤子,打碎了杯子,弄丢了我的耳环!尤莉迪丝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朝美发沙龙走去。她已经两周没做头发了,这怎么行?好妻子应该时刻在丈夫面前保持亮丽,不然可别怪他去路边采撷野花(那些野花披着迷人的大波浪卷,涂着诱人的红色指甲油,从头发到脚指甲间的一切都惑人心魄)。
冒着热蒸汽的烫发机辛勤地作业于蒂茹卡女精英们的头顶。尤莉迪丝坐在塑料蘑菇下,漫不经心地翻看《女性之友》杂志。她的目光在缝纫与刺绣专栏停留了许久,上面刊登着一篇讲述如何制作女装的文章,对所有二十三个步骤进行了详细的讲解:量尺寸,剪裁布料,手工缝合,缝纫机打版,试衣,定样,打褶,钉纽扣,开扣眼,敲花边。一件精美绝伦的连衣裙就这样完工了,一件正合尤莉迪丝心意的连衣裙!并不因为它多漂亮或多时髦,只因为这是由二十三道工序和九块布料拼凑而成的工艺品,一件尤莉迪丝从未尝试做过的工艺品!
说服安德诺尔同意买一台缝纫机花费了四天时间。第一天他说不,第二天他坚持拒绝,第三天他再次摇头,第四天他终于不堪其扰:“别再拿你关于缝纫刺绣的事来烦我。如果能让我耳根子清静你就去买吧!去把那台机器买回来!”
尤莉迪丝效仿了女游击队员最古老的战术之一:和男人打拉锯战,他们迟早会投降。
第二天,她套上连衣裙兴冲冲地到市中心买下一台美国胜家牌缝纫机。身上的裙装有点紧,可她浑然不觉。那天是周一,例行清肠的日子,但似乎没什么必要,随后的几周里,尤莉迪丝太过专注于自己的裁缝事业以至忘记了吃饭,忘记了挑剔玛丽娅·达斯·多勒斯。幸好,她没忘记自己还有一双儿女。出门前尤莉迪丝会将他们收拾干净,傍晚时挂着微笑等待他们放学,心平气和地辅导他们做家庭作业,和颜悦色地询问塞西莉娅要不要添一件新围裙,阿方索想不想再拥有一条蓝色长裤。当安德诺尔坐在最近购置的电视机前看新闻时(观众朋友们,以上就是记者埃索从现场发回的报道),尤莉迪丝正全神贯注地为衣服打板:切割牛皮纸,粗略地叠完褶缝好边,装上拉链,打开缝纫机,将布料送进机座,有节奏地踩起脚踏板,“嘚嗒嗒嗒”“嘚嗒嗒嗒”,整台机器对着她纵情欢歌。如果这动听的音乐配有歌词的话,那一定是在咏颂繁忙的双手、冷静的头脑、成真的美梦以及祥和的生活。
然而,泽丽娅听到的旋律可算不上优美。她竖起敏锐的耳朵,紧贴在墙面上。隔壁屋子发出的“嘚嗒嗒嗒”声正传递着不寻常的信息。究竟发生了什么,让那个颇有声望的巴西银行职员之妻,那个习惯出入斯洛佩百货大厦,去若泽·席尔瓦男装店为丈夫订制西装,到波尼塔童装店为孩子们挑选衣物的家庭主妇夜以继日地伏在一台缝纫机前?(泽丽娅什么都能听见,只要是隔壁传来的声响她都听得一清二楚。)
“我就知道,可怜的女人!”不间断的缝纫机声证实了泽丽娅之前的推断:那对夫妻现在的经济状况非常糟糕,糟糕到尤莉迪丝必须亲手制作全家的衣服。奢侈的晚餐和昂贵的电视机只是幻影!迟早安德诺尔得变卖掉那台玩意儿。他是整条街上第一个拥有电视机的人,也会是第一个失去它的人!哦,古斯芒·坎佩罗一家可不能再这么大手大脚地花钱了。
整个街区的女人又一次为尤莉迪丝和安德诺尔的财政危机叹气。一些人打赌玛丽娅·达斯·多勒斯挺不过一个月便会离开,另一些人则认为她会为了免费的餐食留下。这对夫妇已经负担不起私塾高昂的学费,下学期塞西莉娅和阿方索最好转去公立学校读书。两口子可以在杂货店赊账,而且不该再踏入位于赫瓦尔侯爵大厦的高档医疗诊所。一群没有收入的家庭主妇,此刻正为别人家庭的花销精打细算着。
那些莫须有的财政危机仍旧只是好事之人的臆想,丝毫不会打扰尤莉迪丝继续她的制衣大业。那几个月,一家人过得很好。孩子们放学回到家时,迎接他们的总是一个生气勃勃、无微不至的妈妈。
“今天在课堂上学到了什么呀?”
“两栖动物!”阿方索抢答道。“行星!”塞西莉娅眨了眨眼。
“妈妈,一共有九颗行星围绕太阳转,地球是队伍里的第三颗。如果它再离太阳近些那就太热了,没人能活下去。如果它离太阳远一些也不行,那样就太冷了,所有生物都会死掉。”
“那月亮呢?”尤莉迪丝摸了摸塞西莉娅的脑袋,“月亮啊是一颗卫星,宇宙里有好多好多颗卫星,但我们看见的月亮只绕着地球转。你知道吗?有超过十颗卫星围着土星呢!”
塞西莉娅兴致盎然地睁大双眼,阿方索也跟着模仿姐姐瞪大双眼。尤莉迪丝踩上板凳从书架高处取下一本关于行星和星座的百科全书,绘声绘色地给孩子们解释万物的起源、星星的位置,以及那些离地球非常遥远的恒星。她讲解得太好了!很快,塞西莉娅便掌握到许多课堂外的知识,而阿方索也先于他的小伙伴开启了浩瀚宇宙的神秘之门。
尤莉迪丝又翻开关于两栖动物的百科全书,指着书页上的彩蛙娓娓说道:“这些生物不仅能通过鼻子呼吸,它们全身的皮肤都会呼吸。但人类只能依靠鼻子,我们吸进的是氧气,呼出的是二氧化碳。”虽然这些常识两个小不点将来都会学到,可超前一步也未尝不可。“让我们来看看书里是怎么说的。”她再次踩上板凳从书架高处取下关于人体构造和元素周期表的百科全书。当天傍晚,时间过得飞快,尤莉迪丝将书本置于膝盖,孩子们坐在她身侧聚精会神地聆听。当大摆钟“哐哐哐”准点敲响时,所有人都无暇留意。
安德诺尔到家后,如常亲吻妻子的额头,进房换好居家服穿上拖鞋,再次踏进饭厅。一家人坐上桌其乐融融地享用晚餐,盘子一个接一个出现,又一个接一个消失,玛丽娅·达斯·多勒斯安静地在厨房中忙前忙后。
安德诺尔询问着小家伙们学校的情况,阿方索和塞西莉娅叽里呱啦地说起行星和两栖动物。男人许诺周六带他们去蒂茹卡森林的湖泊里抓蝌蚪。“这样你们就能近距离观察书中那些两栖动物的幼体啦!”孩子们高兴坏了,上蹦下跳着将好消息告诉正在沙发另一端做针线活儿的妈妈。尤莉迪丝闻言慈爱地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处理布料上的针脚。安德诺尔则将孩子们领进花园,指着夜空教他们辨认南十字星、金星。运气好的话,或许还能看见天蝎座。
再次回到屋里时,姐弟俩麻利地穿好睡衣钻进被子,等待父亲在睡前给他们朗读蒙特罗·洛巴托写的故事。“上次我们讲到哪儿了?”“赫拉克勒斯的十二试炼,第六章!”“对,没错,现在竖起你们的小耳朵,精彩马上继续。”当读到第四、第五页时,阿方索抵不住困意闭上了眼。安德诺尔见状准备离开,却突然被一双小手拽住衣角。塞西莉娅低声哀求道:“再讲最后一页吧,爸爸,我想知道更多半人马的故事。”安德诺尔又念了好几页,直到塞西莉娅也倦得打起哈欠才合上书。女儿高涨的求知欲令他欣慰。他希望塞西莉娅可以顺利完成课业,最好还能考上大学,然后步入一段幸福美满的婚姻。在两个孩子的面颊各落下一吻,安德诺尔起身回房就寝,明天又是被各类会议塞满的一天。
半小时后,整栋屋子陷入寂静与黑暗,只有胜家缝纫机上的一盏小灯仍放着微光。尤莉迪丝·古斯芒紧捏针线的手指在布料间来回穿梭,发出“刺刺咝咝”的轻响。做完收尾工作,她心满意足地爬上床,一夜无梦,一夜好眠。
没过几个月,尤莉迪丝给孩子们缝制的衣服塞满了橱柜,达斯·多勒斯每周都能换上新制服,安德诺尔的衬衫多得来不及穿,连边角料做的抹布也在厨房里堆积成山。她需要开发新项目,尤莉迪丝再次摩拳擦掌。这于她而言并不困难,因为她所处的那个年代商店甚少,她居住的那个街区女人甚多。
尤莉迪丝出门寻找客源的那天,整个蒂茹卡似乎都替她悲伤——一个穿着如此光鲜的女人居然沦落到上街招揽生意。尤莉迪丝如今不再只有一条能穿出门的连衣裙,她有七八条,哦不,也许九条十条,每天都能翻着花样穿。这块波尔卡圆点花布真好看,她给自己做了条连衣裙;这匹亚麻格子布正在打折,她又给自己做了条连衣裙。广告模特身上的这件式样不错,可以打个版,于是她再次买下一条连衣裙。
尤莉迪丝身着红色喇叭裙走在路上。这个曾经需要霸占整条人行道的女人现在只占据了不显眼的一小处——忙于裁缝事业的几个月里,尤莉迪丝减掉了双下巴和许多肥肉。原因之一是她沉迷于作业废寝忘食,原因之二是她想象着自己塞进那件修身西装后的完美体形,不禁更加斗志昂扬。
“是的,《女性之友》和《广播电台杂志》里的款式都能做。只要把图给我拷贝下就行。布料的话,女士您自己买或者我替您买都行,选择权在您。”
“嗯,非常好。”客户听着尤莉迪丝的叙述,眼底透出庆幸,庆幸自己不需要像眼前的女人一样在街上奔波,同情心激起她的仁慈与慷慨。“给我做一条这个样式的。你买布料,记在总账上。定金是多少?我现在就付给你。”
泽丽娅也向尤莉迪丝订了一条裙子,并不因为真的需要它,或出于对女邻居的怜悯,而是她迫切地想去那个地方量尺寸,试衣,那个全蒂茹卡最让她感兴趣的地方——尤莉迪丝家的客厅。那方她从未踏足的天地,如今终于能名正言顺地一探究竟。
为错综复杂的连衣裙试样的日子里,泽丽娅每次准点出现在尤莉迪丝家中,关心着除了裙子以外的一切:瞧瞧,客厅里那个帝国风格的胡桃木水晶柜居然有五层,每层都摆放着十二个波希米亚水晶杯,分别用来斟倒红葡萄酒、白葡萄酒、威士忌、香槟和利口酒。立在墙边的普罗旺斯木制餐柜简洁贵气,连三个抽屉的钢拉手都是镀金的。拥有二十四个灯泡、十二条灯臂及三十六个水晶吊坠的玛丽娅特蕾莎枝形吊灯此刻正折射出如梦似幻的碎芒。樱桃木材质的饭桌上铺着厚实的玻璃板,八把配套的椅子安静地沉身于桌下(其中一把的椅腿,泽丽娅眼尖地发现,有明显的缺口)。玄关台上搁着两个银托盘和好些捷克波希米亚牌和法国巴卡拉牌的水晶奢侈品摆件。地上两块长方形的波斯地毯完美地从勃艮第红渐变到棕米白。还有许多刚上市就被男主人搬回家的小器械,安德诺尔总是走在时尚前沿:四条筷子腿的橱柜式收音机,书架上那台小型唱片机,还有神奇的立式风扇和另一台四条筷子腿的橱柜式电视机。泽丽娅讪讪地摸了摸鼻子,瞧瞧,电视机和收音机那八条筷子腿的色调并不一致,真是整个和谐客厅里的败笔。
泽丽娅只是尤莉迪丝众多客户中的一个。这些日子里,古斯芒·坎佩罗家的门铃不停响起,络绎不绝的女人前来试衣。达斯·多勒斯每天冲泡的咖啡比面包店里供应的还多。杯盏碰撞发出的叮当声和客人们交头接耳的嘈杂声在客厅内此起彼伏。对女人们而言,试衣当然不仅仅是试衣——“对了,你孩子这几天读书用功吗?”“哎,最近菜价又涨了!”每次试衣总是伴随邻里间的八卦,无比热闹地进行着。
订单纷至沓来。坊间流传,有一位手艺精湛的女裁缝为了补贴家用在自己的工作室中承接各类成衣订制。这个月内,尤莉迪丝已是第三次走进文具店,她需要更多的笔记本来记录客人们的信息和需求。安东尼奥度过了迄今为止人生中最美好的一个月。这位单身汉的每一天都被枯燥地划分为:卖文具的上班时间和不卖文具的下班时间。他和母亲欧拉利娅夫人同住,每晚锁好店门回到家中,欧拉利娅的絮叨便迎面扑来,不是抱怨自己多病的身体就是不停提及家族那段曾经富裕的辉煌史。老太太口不干舌不燥地说着,念着。或许安东尼奥的每一天更应被划分为:听母亲发牢骚的下班时间和不用听母亲发牢骚的上班时间。
尤莉迪丝也越发频繁地光顾布宜诺斯艾利斯大街上的布店。这个客人想要这种料子,那个客人想要那种料子,她抱着几米亚麻布和雪纺绸从市中心回来的当口又接到第三个客人的订单,尤莉迪丝只得折返,再次弯下腰在店内一垛垛的布料中精挑细选。她一边微笑着问候店员,和身边的客人们打招呼,询问营业员的感冒是否好些了,一边认真地巡视柜台,寻找物美价廉的特价商品。
某个午后,尤莉迪丝沉迷于布料中,并未注意到一个与自己极其相像的姑娘正站在她身后。女人目光焦灼,右手紧握胸前的圆盘吊坠。她靠着柜台旁的柱子,踟蹰不前。只需再跨出一步,尤莉迪丝就能发现她,只需要再向前跨出一小步。可是她没有。
尤莉迪丝对四周的异样毫无察觉,她认真地核对笔记本上的数据,让店员依照相应的尺寸进行剪裁,随后去收银台付了钱,拿起布料,心事满满地往家中走去。她十分担忧订单的制作期限,即使加上整个下午和凌晨的时间也不够完成这么多工作,她必须外包一部分活儿。于是,尤莉迪丝找上了另一位名叫玛丽科蒂娅的女裁缝。
玛丽科蒂娅夫人鼻梁上架着猫眼大框镜,一缕卷曲的刘海儿贴在额前,嘴唇总一丝不苟地抿起,双臂仿佛生来便交叉于胸前。她大多数的语句以“但是”开头,一堆问题从那张挑剔的嘴中蹦出:“但是女士,纽扣钉在这里和裙子并不相配。”“但是小姐,收紧褶边的话会影响你走路。”
看到这里读者朋友们或许会问:难道整个故事中的女人都如此不幸,如此痛苦吗?完全不。尤莉迪丝的某些点头之交就是命运的宠儿。伊莎蒂娜喜欢绣花,牙齿亮白整齐,笑容灿烂夺目。她嫁给一个很合拍的男人,一个财力雄厚、能够负担起她高昂牙医费用的男人。玛格丽达是一位潇洒的寡妇,上帝夺走了她的丈夫却留下一笔丰厚的养老金。哦,谢天谢地,幸好上帝夺走的是那个人而不是她丰厚的养老金!还有塞莉娜,虽然未婚却坐拥数目庞大的遗产,且幸得一位男性密友,每逢周三、周五他们会面聊天,互诉衷情。
但玛丽科蒂娅夫人从不认为生活中有美好的馈赠。于她而言,生活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谬论,一场50岁后还必须坐在缝纫机前工作的谬论。这全该归咎于自己的丈夫,谁允许他死于肺气肿了?谁允许他如此无情地撒手人寰?但玛丽科蒂娅不知道,其实她的丈夫视死亡为解脱:他不是作恶多端之人死后会下地狱,在妻子身边的日日夜夜才是炼狱。是时候自私些了,男人这么想着。于是,他坦然地合上了双眼。
*
六月初,冬季里的第一阵寒风在蒂茹卡的街头巷尾间打转,趁安德诺尔赤身裸体之际袭击了他整片颈背。彼时,他正从浴室走向房间,想要取一包全新的爽身粉。如果安德诺尔能像其他凡人一样早些放弃在私处涂抹滑石粉的习惯,那接下来的所有事情都不会发生。但他能怎么办?天那么冷,爽身粉又用完了,他只是想给私处做最后的收尾。最终,安德诺尔毅然决然地走了出去,像初生婴孩般,一丝不挂。在这段短距离的步行里他不幸中招,寒风沿着脖颈蹿入脊柱,惹得男人一哆嗦,几声“阿嚏阿嚏”后,他知道自己生病了。
第二天,安德诺尔拖着灌铅的腿上班,下班。随后的两天,他只能勉强在浴室和床铺间移动。尤莉迪丝不停地端来热茶和鸡汤,可他的健康状况仍急转直下,一家之主就这样被病魔击垮。
那天下午,安德诺尔高烧不退,迷迷糊糊间他没有赶上开往银行的电车;无法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工作;错过了缴付电费的最后期限;怎么也找不到经常穿的长裤。房屋里一片死寂,黑暗中邻居们带着审判者的冷漠站在他赤条条的病体前。孩子们没人管教,因旷课多次而被留级。尤莉迪丝,你在哪儿?尤莉迪丝?所有的一切都是这个女人的错。她为什么没有察觉到电车快开了?为什么不提醒他还有那么多工作没完成?为什么不去缴电费?为什么不拿条裤子来?为什么不监督孩子们完成作业?现在电力公司会把电源切断,银行会毫不留情地将他开除。因为这个女人的过失,整个街区的人都对着自己指指点点:窝囊废,窝囊废,窝囊废。千夫所指的梦魇压得他喘不过气,安德诺尔躺在床上低声谵妄:荡妇,荡妇,荡妇……
男主人的病情丝毫不见好转,医生诊断高烧已引起肺炎。他开了些抗生素和阿司匹林,并指导尤莉迪丝如何为病人冷敷额头,嘱咐她从当天下午到次日凌晨,每二十分钟更换一次湿毛巾。尤莉迪丝一共换了五十四次。如果让安德诺尔起死回生的不是那些湿冷的布块,那一定就是尤莉迪丝的这双手。它们一会儿被搁上丈夫的额头,一会儿交叉于胸前,整夜整夜做着最虔诚的祷告。
翌日清晨,安德诺尔睁开眼,长长地舒了口气。他没有赶不上电车,没有做不完工作,也没有找不到长裤。孩子们正好好地待在学校,妻子正好好地坐在床边,轻揉着他汗湿的短发。尤莉迪丝不是荡妇,他生命的所有瞬间,因为有了尤莉迪丝的参与而变得更有意义。没有她,生活将会分崩离析。那一刻,安德诺尔发现,他比以前更爱这个女人了。或许他应该相信妻子关于新婚之夜的解释,又或许,仅仅说服自己别再介意。可他做不到,无论如何都做不到。
那天上午,安德诺尔继续卧床休养。他从睡梦中醒来几次,喝下鸡汤和热茶,接受着妻子体贴入微的照料。沿街的窗户半开半掩,睡意蒙眬间,男人耳畔传来了他不熟悉的市井声音,这些白日里的喧嚣居然不惹人厌——售卖锅碗瓢盆的小贩扯开嗓子招揽生意,糕点师傅忙于推销刚出炉的小面包,磨刀人提着工具在街道内穿梭,吆喝。
午餐后,安德诺尔隐约听见家里响起阵阵喧闹——女人们谈笑风生,不断有人进进出出,开关门声不绝于耳。他不知道尤莉迪丝原来有这么多朋友。等等,为什么缝纫机的声音正从客厅的一端传来,而尤莉迪丝好像在客厅的另一头说着话?诡异,着实诡异。安德诺尔下床朝卧室外走去,腿脚轻快了许多,他正在康复。
刚踏进客厅,眼前的场景彻底惊走了男主人的病态。
镜子前,仅穿着下装的泽丽娅正来回打量水晶柜里的摆件,尤莉迪丝跪在女邻居膝边,试图标记裙子下摆的长度。另一边,戴眼镜的妇人拉出卷尺,在某位只穿了上装的女士身上不停比画,记录下数据。一对棕色皮肤的姐妹倚靠着沙发,捏起盘中的小饼干,惬意地啜饮咖啡。尤莉迪丝的缝纫机前此刻坐着一个头发毛糙,身着印花连衣裙的黑女人。客厅中央的桌子好似直接从布店中搬来的柜台。边角料、线头和卷尺淹没了高档的波斯地毯。饭桌被牛皮纸、剪刀、尺子、梭芯和两个针线盒占得满满当当。
“你们在我家客厅里搞什么鬼?”
泽丽娅捂上嘴尖叫不止,惊慌间有人打翻了咖啡,那个赤裸下身的女人随手扯上块布飞速将自己裹起。尤莉迪丝看了看丈夫,认命似的低下头。
“我正在给朋友们做衣服……”
苍白无力的解释。安德诺尔不会,从来不会支持自己这些无聊的事业——把客厅变成工作室,把屋子搞成嘉年华。全家上下人来人往,热闹劲儿简直堪比市区的美容院!还有那个坐在胜家缝纫机旁发呆的黑女人,她是谁?
“那是达米阿娜,玛丽科蒂娅夫人带来的人……”
“该死的,玛丽科蒂娅夫人又是谁?!”
尤莉迪丝觉得最好还是一次性全盘招供:“玛丽科蒂娅夫人是我的助手,达米阿娜是我助手的助手,现在我为整个街区的女人提供制衣服务,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而且你知道,做一件衣服可复杂了,需要事先和客人沟通,确定款式,还要量尺寸,打版,试衣。助手们和我可以左右开弓,这样效率就会高很多。”
这条不成熟的生产链丝毫无法取悦安德诺尔。他的鼻孔随着尤莉迪丝嘴巴的开合愤怒地翕张,女人每多说一句,那股愤怒就上头一分,直到最后,他看上去像极了即将爆发的金刚。客人们纷纷作鸟兽散:哎呀,肉店要关门了;哎呀,这天快要下雨了;哎呀,原来已经这么晚了啊。不久,客厅里只剩下一个撇开头斜眼盯着缝纫机的黑女人:挺住!她不能走,她还没收到今天的晚饭钱!
因为担心东窗事发,安德诺尔生病期间尤莉迪丝取消了所有客人的订单,可三天后她们仍一个接一个地不请自来。这些女人赶着出席舞会,参加蒂茹卡网球俱乐部的晚宴,还不肯错过布拉干萨俱乐部的派对。更重要的是,除了尤莉迪丝的客厅,还有哪个地方能满足她们打探自家高墙外生活的八卦之心呢?当客人们试衣时,女主人恳求大家放低声音,但收效甚微。于是,她只能祈求安德诺尔别走出房间,但天不遂人愿。最后她心存侥幸,或许丈夫出现在客厅里,听到她关于制衣大业的雄心,会觉得有趣也不一定。可事实再一次证明,她想多了。
那几个月中,尤莉迪丝荣登全蒂茹卡(甚至全穆达、格拉雅乌、圣克里斯托旺、里奥孔普里杜、班代拉广场和法蒂玛街区)最佳女裁缝的宝座。她能力出众,所制衣裙的性价比也超高,而安德诺尔被蒙在鼓里,对妻子的丰功伟绩一无所知。这次,尤莉迪丝又效仿女游击队员,采取了隐瞒战术(男人们一定不会说不,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清楚总有一天需要向丈夫坦白自己的计划,并且十有八九会被非难。但能瞒多久算多久,或许一瞒就是一辈子,谁知道呢。
每天午后,客厅被改造成工作室,快到六点时,达斯·多勒斯和尤莉迪丝再将它变回原样。她们把样衣、杂志和布料统统收到看不见的地方,如果有一两件工具遗留在外也不要紧,安德诺尔对东西的摆放并不上心。这个家中,他和尤莉迪丝有着明显的边界划分,安德诺尔只在自己的领地活动:房间—浴室,浴室—房间,沙发—餐桌,餐桌—房间,房间—浴室—厨房—大厅,其他不在他主权范围内的领土他懒得去管。安德诺尔与整栋房屋的亲密度几乎为零。他不知道冰箱里放着哪些食物,不了解厨房的布局,更不可能关注藏污纳垢的水槽。他才不高兴特地打开橱门,就为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但他偶尔会留意书架,因为那儿有一个小角落属于他,上面放着《蒙特罗·洛巴托作品集》——孩子们的睡前故事书。
剩下的一切与他无关,剩下的一切属于尤莉迪丝的管辖范畴。他只负责每个月准时把钱带回家,顺带弄脏盘子,睡乱床铺,他可不需要知道衣服是怎样洗干净的,食物是如何准备好的。所以,他从未发现衣橱里塞着一捆布料,书柜里锁着一摞缝纫杂志,沙发后藏着五十七件样衣。可现在,安德诺尔全看到了,再度被妻子背叛的怨愤涌上心头,而这次,眼前的一切都是证据。
当安德诺尔的鼻孔快被怒气撑爆时,那个头发毛糙的黑女人决定:今晚她还是挨饿吧。
“夫人,我把熨衣板上的样衣带回家熨平。”
安德诺尔从未如此怒火中烧,他强行压下那股把胜家缝纫机、黑女人和熨衣板一同从窗口扔出去的冲动,拳头在大腿两侧越握越紧。他不能让别人说闲话,不能让其他人认为是他不允许妻子帮助邻居们做衣服,更不能让所有人觉得自己是个需要靠妻子在外打工补贴家用的小白脸。
虽然没有黑女人和缝纫机从窗口被扔下,但邻居们仍对那晚从屋里传出的争吵声说三道四。泽丽娅甚至不用将耳朵贴上墙就能听见隔壁高分贝的斥责。“我拼死拼活地在银行里工作,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就为了让你把家里变成马路市场?”“但安德诺尔,我也想有一份工作。”“你的工作就是看好家,照料好孩子!”“这些我都在做,安德诺尔。”“是吗?那你为什么没再给我做过马德拉酱烩火鸡肉饼?顶着一团褐色配菜的那种?”“因为你说吃了会打嗝儿。”“别找借口,尤莉迪丝。”“我没有,安德诺尔,是你自己说的,晚上没法吃任何有洋葱的东西,即使混在配菜里也不行。”“够了,我需要一个全心全意为家庭付出的妻子。你的职责就是让我能安心出门赚钱。你究竟知不知道金融行业的工作有多让人头疼?”“不,我不清楚,你从来不和我说你的工作。”“是啊,这就对了,我说了你就会明白吗?”“哦,安德诺尔,别这么看着我,我一直都是个好妻子。”“好妻子?好妻子才不会一心二用!好妻子才不会关心丈夫和孩子以外的东西!我会在外面好好工作,而你,给我老实待在家里养孩子!”
局面逐渐变得诡谲。安德诺尔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你听清楚了吗,尤莉迪丝?听懂了吗?我好好工作,你好好养孩子。你听清楚了吗,尤莉迪丝?听懂了吗?我好好工作,你好好养孩子!”不给女人任何开口的机会,安德诺尔失控地、一遍遍地吼着:“我好好工作,你好好养孩子。我好好工作,你好好养孩子!”
当男人终于不再身陷声嘶力竭的复读机状态时,更怪异的事情发生了。伴随着他每一轮的吼叫,孩子们的情况越发惨不忍睹:塞西莉娅的指甲太脏,阿方索的头发太长,两个孩子一直在流鼻涕,时时刻刻都在流鼻涕。看看,绿色的、黄色的、紫红色的鼻涕!他们已经几个星期没吃上一顿像样的饭菜,他早就留意到了,姐弟俩只能啃玉米面包填饱肚子,玉米面包!他的宝贝们居然在吃这种东西。哦,天哪,这两个可怜的小家伙居然还好好地活着,真该感谢上帝的仁慈和命运的眷顾,再差一点,他们就要沦为沿街讨饭的小乞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