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吴月娘春昼秋千 来旺儿醉中谤讪
(雪娥透露蜂蝶情 来旺醉谤西门庆)
一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绣像本和词话本,在美学原则上有着深刻的差异,其最大的表现之一就在于卷首诗词的运用。词话本明朗直白,喜欢借卷首诗作出道德的劝戒和说教;绣像本则比较含蓄,喜欢借助卷首诗词给予抒情性的暗示,或者对回中正文进行正面渲染,或者进行富于反讽性的对照。词话本这一回的卷首诗,以“名家台柳绽群芳,摇拽秋千斗艳妆”开始,以“堪笑家麋养家祸,闺门自此坏纲常”结束,一方面指女婿陈敬济混迹于西门庆妻妾之间,一方面指家人来旺与第四房孙雪娥的私通。绣像本这一回的卷首,则是一首秋千词: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
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这首词,有说是苏轼作,有说是李清照作,也有索性说是无名氏作。通篇况味,写一个娇憨女郎——应该还是待字深闺的少女,试想若作少妇,“倚门回首”便太不堪了——何况薄汗湿轻衣,应了“露浓花瘦”的意象:花瘦固然是因为露浓,然而也正是少女的体态身段,不是少妇的娇艳丰满。“见有人来”下面两句,语意应该颠倒过来理解:见了生人,匆匆和羞而走,于是既来不及整理因为打秋千而散乱的鬓发和金钗,又因为行走匆忙而落下了鞋子。然而终于忍不住好奇,于是倚门而立,故作嗅梅,实则窥视来客也。就像所有的古典诗词,这首词刻画了生活中的一个短小的瞬间,宛如现下的电视小品,不给出人物的来龙去脉,只是描绘他们在一个片断时空中对一件事情的反应,又好似街头作剪纸肖像的艺人。小说《金瓶梅》却像填空一样,把古典诗词限于文体与篇幅而没有包括进来的东西提供给读者,而且,还往往加入一点小小的扭曲——比如在这一回里,我们看到的不是一个羞涩娇憨的少女,而是一群“久惯牢成”、经过暴风骤雨的少妇,而那个来客,是她们名义上的女婿。她们不仅没有“和羞走”,而且反而请求女婿帮忙推送秋千。如果她们也曾“袜刬金钗溜”的话,那么,根本不是因为走得匆忙,而是因为打秋千打得颠狂也。
春昼秋千,实在也是古典诗词中常常歌咏的美人举止。然而,众美人之中出现一个被叫作“姐夫”的陈敬济,似乎有些不伦不类。陈敬济奉了月娘之命推送秋千,不是“把金莲裙子带住”,就是“把李瓶儿裙子掀起,露著她大红底衣”——美人秋千会,顿时不那么雅相了。
然而最讽刺的是月娘对众人说打秋千不应该笑,因为笑多了一定会腿软,并举例说当年她做女儿时与邻居周台官的小姐打秋千,周小姐因为笑得太厉害而跌坐在秋千上,结果“把身上喜抓去了”,后来丈夫认为她不是黄花女儿而将其休逐回家。月娘的结论是:“今后打秋千,先要忌笑。”月娘张口便说教,固然煞风景,而她所举的例子,不仅令人可笑地不恰当,甚至相当犯忌:在场岂止没有一个女子是黄花女儿,就说娇儿、瓶儿、金莲、玉楼,又哪个是以女儿身嫁给西门庆的?玉箫、春梅,已是西门庆的收房丫头;西门大姐也已嫁为人妻;蕙莲不仅是家人媳妇,更是再醮之妇。月娘似乎时时不忘她是以女儿身嫁来的正头夫妻,然而她的陈腐说教,却愈发提醒了读者:在这里打秋千的大多数妇人,都是——就像惠祥说蕙莲的——“汉子有一拿小米数儿”,对照卷首词,我们意识到这中国第一部描写家庭生活的长篇小说,其实是对古典诗词之优美抒情世界的极大颠覆——这当然是指绣像本而言。
另一方面,月娘一番道德说教的有趣之处在于它代表了十分典型的对于享乐的恐惧:欢乐会导致放绽,导致堕落,导致破败。因此欢乐需要督促和鼓励:“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古诗十九首》第十五)春宵一刻犹值千金,何况春昼乎。打秋千是乐事,月娘偏偏要大家莫笑,则正好违背了打秋千的本意了。
众人之中,蕙莲最会打秋千,并不要人推送,“那秋千飞起在半天云里,然后忽地飞将下来,端的却是飞仙一般,甚可人爱”。这里有两个妇人被描写为“飞仙”,一是金莲,一是蕙莲。秋千的起落,摹写出蕙莲与金莲起落的命运:从受宠而骄,到受辱而死,其间也只是“忽地”一瞬间而已。
词话本里,蕙莲打秋千被风吹起裙子,露出里面穿的“好五色纳纱护膝,银红线带儿”,“玉楼指与月娘瞧,月娘笑骂了一句‘贼成精的!’就罢了”。此绣像本无。玉楼每每看不惯蕙莲的轻狂,而月娘却每每含忍之。月娘究竟是不是知道全家大小都已知道的蕙莲与西门庆的私情呢?知道而假装不知道,这是作者最怪罪吴月娘处。就比如雪娥与来旺有私情,是月娘的丫头小玉发现的,“以此都知雪娥与来旺儿有首尾”。这个“都”字,想必包括月娘在内。但身为主妇的月娘居然也不闻不问。这件事最终还是潘金莲告诉给西门庆的。作者褒贬之意都隐隐写在其中了。
二 来旺与蕙莲
一方面月娘率领着众姊妹打秋千,一方面来旺“出差”回家,只见孙雪娥独自一人在屋里——雪娥并不被包括在“众姊妹”之中,早已经是十分明显的;然而雪娥与来旺的私情却被写得十分晦暗。来旺大骂西门庆勾引他的老婆,全不想自己也在勾搭西门庆的小老婆,而且从上下文看来,二人的私情似乎在来旺远行之前就开始了,所以雪娥见到来旺,才会“满面微笑”。一声“好呀,你回来了”,喜悦之情溢于言表。来旺悄悄送给雪娥的汗巾、胭脂,也自然是他在杭州专门为了这个情人而买来的。以前有些评论《金瓶梅》的文章把来旺、蕙莲写成一对牺牲品、被压迫者,强调他们含冤负屈的地方,然而事实何尝如此哉。
黑胖的来旺喝醉骂人一段,《红楼梦》中的仆人焦大在马房醉骂贾府一段颇神似之。
蕙莲回护来旺,不肯把来旺往死里整治,只是要求西门庆派来旺远走他乡做买卖,这是蕙莲与金莲的不同处。然而蕙莲与金莲的根本性不同,在于蕙莲对西门庆从头到尾没有表现过任何情愫。她每次与西门庆在一起,总是在讨要东西。蕙莲是虚荣心的化身,是争强好胜之心越过爱欲的人。她后来因西门庆设计陷害来旺而伤心,固然也是对来旺旧情不忘,但很大程度上诚如绣像本评论者所言,是恨西门庆在处理这件事上一直瞒着她,不告诉她,不听她的话而听了金莲的话,显得“没些情分儿”。不管是金莲,还是玉楼、瓶儿,对于西门庆终究还是曾经发自内心的喜欢,作者却何尝描写过蕙莲喜欢西门庆或者对西门庆感到过任何吸引力呢。
三 又要提到玉楼
来兴儿向金莲告来旺的状,玉楼以此得知蕙莲与西门庆的私情,又听来兴儿说来旺如何痛詈西门庆、金莲,称金莲当初毒杀亲夫,亏他去东京打点,救了性命,如今反而恩将仇报,调唆他的老婆养汉;他打下刀子,要杀西门庆与金莲云云。“玉楼听了,如提在冷水盆内一般,吃了一惊”,然而玉楼撺掇金莲把这件事告诉西门庆——“大姐姐又不管,倘忽那厮真个安心,咱每不言语,他爹又不知道,一时遭了他手怎了?六姐你还该说说。”——然则玉楼何以自己不肯说哉?张竹坡一意贬斥月娘而抬举玉楼,认为玉楼是作者最推许的人物,甚至是作者自己的写照。他在这里评道:“写玉楼真正好人。”玉楼是好人固然不假,但是玉楼是有心的好人。至于蕙莲和西门庆的私情,玉楼居然完全不知道,似乎也不太合理。因为玉楼的丫头常常从小厮处听到各种信息——比如月娘与西门庆言归于好,就是玉楼率先得知的——那么蕙莲一直在下人面前炫耀她和西门庆的关系,他们的私情就连西门大姐都一清二楚,何以玉楼在四个月后还懵然不知呢。窃谓玉楼有可能是在故作惊讶,之所以如此,是碍于金莲的脸面耳。当来兴在金莲、玉楼面前学舌,说金莲纵容蕙莲与西门庆通奸,玉楼若曰我早已都知道了,则金莲本已恼羞成怒,当此更该何堪。玉楼在处世方面,原是宝钗一流人物。下一回中,作者写得更加明显。
四 几个前后矛盾的情节
本回中,扬州盐商王四峰因事下狱,托西门庆的对门邻居乔大户来找西门庆,许银两千两,转托西门庆向东京蔡太师处说人情。西门庆落下一千两,命家人于三月二十八日起身,带一千两上京见太师。词话本中,说人情和给蔡京送生日礼物却被混作一谈。西门庆嘱咐来旺:“你收拾衣服行李……往东京押送蔡太师生辰担去。”又命银匠在家打造捧寿银人等生日礼物,只少两匹玄色布和大红纱蟒衣,“一地里命银子寻不出来”。亏得李瓶儿找出四件金织边五彩蟒衣,“比杭州织来的,花样身份更强十倍”——自然又是瓶儿过世的老公公留下来的,再次摹写瓶儿身份远远超出市井富商家庭。金莲来找西门庆,只见陈敬济在封礼物,告诉金莲封的是“往东京蔡太师生辰担的尺头”。然而蔡京生日在六月十五,押送生辰担,明明是五月二十八日的事情,就是词话本的下一回开始,也写道:“西门庆就把生辰担……交付与来保和吴主管,五月廿八日起身,往东京去了。”从时间上来说,二十五回、二十六回十分不符。到二十七回开始,来保从东京回来,报告西门庆说:“蔡京把礼物收进去,吩咐不日写书,把山东沧州盐客王霁云等十二名寄监者尽行释放。”则扬州盐商,又变成了沧州盐商。又在二十七回卷首,写西门庆了毕宋蕙莲事,打点三百金银交给银匠打造上寿的银人,“打开来旺儿杭州织造的蟒衣,少两件蕉布纱蟒衣,拿银子教人到处寻,买不出好的来,将就买二件。一日打包,还着来保和吴主管,五月二十八日离清河县,上东京去了”。则词话本第二十五回和第二十七回明明有一处情节部分重复,而“将就买二件”五字极不对味:试想送蔡京的生日礼物对西门庆来说是何等重要大事,怎能将就哉。对比之下,还是瓶儿寻出四件上等织造的蟒衣较为合理。
绣像本的情节要前后相符得多:首先为盐商说人情与送生辰担被分成两回不同的东京之行。本回中,打造银人、寻蟒衣一段完全没有,金莲与陈敬济对话一概只说“往东京央蔡太师的礼”,而不是生日礼。下一回开始,写明来保和吴主管上路是“三月念八日”。张竹坡在此批注“回来即是六月”,误。回来时,是四月十八日李娇儿生日过后不久,因为蕙莲在李娇儿生日那天自杀,来保向西门庆报告东京之行,正值西门庆命贲四、来兴从化人场送蕙莲棺材火化回来也。随后便写西门庆了毕蕙莲之事,开始打造银人,寻蟒衣,瓶儿从楼上找出来四件云云。最后说:“还着来保同吴主管五月二十八日离清河县上东京去了。”然而本回中提到的“扬州”盐商到了第二十七回第三十回,毕竟还是变成了“山东沧州”盐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