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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4 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

正义就是给每个人以恰如其分的回报

上一讲中,克法洛斯把讨论的接力棒交给了他的儿子玻勒马霍斯。这是一个家底殷实的绅士,年富力强,个性直率,言谈举止有些咄咄逼人,但还算不上霸道粗鲁。现在玻勒马霍斯需要担负起捍卫父亲观点的责任,也就是正义就是“有话实说、有债照还”。

玻勒马霍斯搬出著名诗人西蒙尼得作为挡箭牌,强调说这可是西蒙尼得的想法。这个辩论方法有些像咱们读高中的时候,经常在辩论中狐假虎威地祭出名人名言,以为这样一来就胜券在握了。

可惜玻勒马霍斯遇到的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并不吃这一套,他虚与委蛇地应付道:“不错,像西蒙尼得这样大智大慧的人物,可不是随随便便能怀疑的。不过,他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也许你懂得,我可闹不明白。”你看,苏格拉底又在使用他的反诘法了。我们长话短说,苏格拉底很快就又为整个讨论提炼出一个新的定义:“正义就是给每个人以恰如其分的回报。”换句话说,正义就是给每个人“应得”的东西。

玻勒马霍斯认可这个定义,举例说,“正义就是帮助朋友、伤害敌人的一种技艺”。这个道理可以说是古今同理,中外皆然。我小的时候曾经被寄养在外婆家,每天早上一睁眼就能听到挂在房梁上的喇叭播放那首《我的祖国》,从舒缓大气的“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一直唱到铿锵有力的“朋友来了有好酒,若是那豺狼来了,迎接它的有猎枪”,毫无违和感。再比如说,雷锋同志也有一句名言:“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温暖,对待工作要像夏天一样火热,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对待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你看啊,朋友应得的是美酒,豺狼应得的是子弹,同志应得的是春天般的温暖,敌人应得的是严冬般的无情。所谓以牙还牙,以血还血,这个道理再明白不过了。

可惜玻勒马霍斯遇到的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并不吃这一套,辩论还得继续下去。我们仍旧长话短说,苏格拉底最后把问题停留在了什么是真正的朋友,什么是真正的敌人上。这个道理也很浅显易懂,毛泽东不是说过吗?——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这是革命的首要问题。

玻勒马霍斯从善如流,继续修改正义的定义:“正义就是去帮助真正的朋友,伤害真正的敌人。”这一回总该没有错了吧?可是苏格拉底仍然不接受。在苏格拉底看来,一个真正正义的人是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无论他是朋友还是敌人。换言之,苏格拉底认同以德报怨的逻辑,而不是以怨报怨的逻辑。

说到这里,我们要做个简单的小结:

首先,苏格拉底特别强调真、假之辩,比如真正的朋友和真正的敌人,再比如后面很快就会谈到的真正的医生、真正的统治者,这与他强调知识与意见的区分是一致的。

其次,苏格拉底虽然区分真正的朋友和真正的敌人,但他并没有革命者的敌友观。面对敌人,斗争哲学的信徒不仅要把他打倒搞臭,还要再踏上一万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可是苏格拉底却认为正义者不应该伤害敌人,理由是伤害和惩罚只会让敌人的灵魂变得更坏而不是更好。这是非常独特的一种惩罚观,有的人认为惩罚的目的就是为了报复,有的人主张惩罚的目的是为了示众,所谓杀一儆百,但苏格拉底却认为惩罚的目的是为了改善那个坏人的灵魂。

再次,从书中的对话来看,苏格拉底是否驳倒了西蒙尼得的观点?关于这个问题,我认同余纪元先生的判断,苏格拉底只是在反驳玻勒马霍斯对西蒙尼得的解释,但没有否定西蒙尼得的观点,恰恰相反,《理想国》后面的论证,每一步都是在试图从不同层次深化对西蒙尼得的理解,也即“正义就是给每个人以恰如其分的回报”。关于这一点后文会再次提及。

最后,还要请大家思考一个关键的问题:我们为什么要做正义之人,行正义之事?我们这么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如果做正义之人,行正义之事,不仅不能促进我们自己的利益,反而成就的是统治者或者他人的利益,那我们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色拉叙马霍斯: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

现在,我要给大家介绍一个非常关键的人物。初学哲学的人往往会热衷于无休无止的争辩,他们读书思考的主要动机不是为了拓展自己的理解,而是为了炫耀自己的智识,证明自己的存在。

当苏格拉底与众人讨论何为正义的时候,围观群众里就站着这样一位争强好胜的好辩之徒,此人就是著名的智者派人物色拉叙马霍斯。严格说来,此人才是《理想国》中真正的反派主角,之前的克法洛斯和玻勒马霍斯都属于暖场人物。鉴于柏拉图的描写太过传神,请允许我复述一下色拉叙马霍斯“闪亮登场”的过程:


色拉叙马霍斯几次三番想插进来辩论,都让旁边的人给拦住了,因为他们急于要听出个究竟来。等我讲完了上面那些话稍一停顿的时候,他再也忍不住了,他抖擞精神,一个箭步冲上来,好像一只野兽要把我们一口吞掉似的,吓得我和玻勒马霍斯手足无措。他大声吼着:

“苏格拉底,你们见了什么鬼,你吹我捧,搅的什么玩意儿?如果你真是要晓得什么是正义,就不该光是提问题,再以驳倒人家的回答来逞能。你才精哩!你知道提问题总比回答容易。你应该自己来回答,你认为什么是正义。别胡扯什么正义是一种责任、一种权宜之计,或者利益好处,或者什么报酬利润之类的话。你得直截了当地说,你到底指的是什么。那些噜嗦废话我一概不想听。”


应该说色拉叙马霍斯是有备而来的,他非常了解苏格拉底的反诘法,所以他毫不留情地对苏格拉底展开了揭批活动:

“赫拉克勒斯作证!你使的是有名的苏格拉底式的反语法。我早就领教过了,也跟这儿的人打过招呼了——人家问你问题,你总是不愿答复,而宁愿使用讥讽或其他藏拙的办法,回避正面回答人家的问题。”

可惜色拉叙马霍斯是一个自我感觉过于良好的人,这种人的最大软肋就是经不起吹捧和激将,苏格拉底以退为进,不停地给他戴高帽:

“我是多么乐于称赞一个我认为答复得好的人呀。你一回答我,你自己马上就会知道这一点的;因为我想,你一定会答复得好的。”

色拉叙马霍斯果然中计,完全忘了苏格拉底反诘法的套路,立刻就抛出了自己的观点:“那么,听着!我说正义不是别的,就是强者的利益。——你干嘛不拍手叫好?当然你是不愿意的啰!”

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这个论断是不是非常耳熟?没错,在第10讲中,我们介绍赫西俄德的观点时曾经提到,人类之所以会从黄金时代堕落到黑铁时代,归根结底,就是因为人类相信“力量就是正义”。

但是严格说来,“正义就是强者的利益”与“力量就是正义”并不一样。后者要更加不加掩饰和赤裸裸,前者则相对忸怩一些,它的逻辑是这样的:因为谁强谁统治,而每一种统治者都会制定对自己有利的法律,所以当你选择做正义之人、行正义之事的时候,归根结底就是在实现强者的利益。

在我看来,色拉叙马霍斯与苏格拉底之争,不仅仅是政治现实主义者与政治道德主义者之争,更是一个自鸣得意的政治现实主义者与政治道德主义者之争。之所以要特别强调“自鸣得意”这四个字,是因为色拉叙马霍斯不仅将所有的道德行为和政治行为还原为权力和利益,而且自认为洞察了政治生活的本质,因此获得了扬扬自得的智识优越感,认为众人皆傻我独醒。坦白说,过去这些年,类似的自鸣得意的政治现实主义在我国也日渐成为主流,与之相伴的是犬儒主义、失败主义以及精致的利己主义的盛行。这不仅对政治生活构成了巨大的戕害,对伦理生活也构成了巨大的戕害。

从正义到幸福:苏格拉底与色拉叙马霍斯的互驳

回到《理想国》的语境,苏格拉底究竟是怎么反驳色拉叙马霍斯的呢?

首先,苏格拉底指出统治者并不会永远伟大光荣正确,他也有可能犯错误,比如立法的时候一时犯糊涂,制定了对自己不利的法律,此时,遵守法律、行使正义就不是在为强者的利益服务,而可能是在为弱者的利益服务。

苏格拉底的这个反驳是不是让人觉得有些弱?其实,我一直认为苏格拉底这是在给色拉叙马霍斯下套,目的是引诱色拉叙马霍斯说出苏格拉底真正想讨论的问题。果然,色拉叙马霍斯立刻反驳说,统治者犯错是因为缺乏足够的知识,真正的统治者是不会犯错的,就像真正的医生、真正的会计师不会犯错一样。色拉叙马霍斯说:

“统治者真是统治者的时候,是没有错误的,他总是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种种办法,叫老百姓照办。所以像我一上来就说过的,现在再说还是这句话——正义乃是强者的利益。”

各位读者如果足够敏感,应该会意识到此时话题已经进入苏格拉底最喜欢的领域:何为真正的医生,何为真正的统治者?

苏格拉底就像是动物世界里的狮子,之前都在试探,一旦时机成熟,就咬住猎物的脖子死不松口。他立刻追问道:照你所说的最严格的定义,医生是挣钱的人,还是治病的人?请记好,我问的是真正的医生。

色拉叙马霍斯老老实实地回答:真正的医生是治病的人。

苏格拉底接着指出,既然真正的医生是治病的人,那么他寻求的就不是自己的利益而是病人的利益,就像医生拥有医术,骑手拥有骑术,统治者也有统治术,所有这些技艺(技术)的天然目的都在于为对象寻求和提供利益。所以说,真正的统治者寻求的就不是自己的利益而是被统治者的利益。换言之,正义不是强者的利益,而是被统治者也即弱者的利益。

这个反转来得太快,需要大家仔细想一想其中的逻辑。简单说,苏格拉底在这里使用的是类比论证的方法。拿医生类比统治者,很自然就会得出苏格拉底的结论。

在这里,我必须要为色拉叙马霍斯说一句好话,虽然我极其不喜欢这个人,但不得不承认他还是具备一定的辩论美德,在刚才的对话中,假如他耍流氓,说真正的医生就是挣钱的人,那苏格拉底就无法将对话进行下去了。色拉叙马霍斯不仅有辩论的美德,而且还有一定的急智:你苏格拉底不是将医生类比统治者吗?我色拉叙马霍斯就用牧人来类比统治者。色拉叙马霍斯指出牧人把牛羊喂得又肥又壮,这可不是为了牛羊的利益,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所以真正的统治者不像真正的医生,而是像真正的牧人,他们把人们当成牛羊来养,目的是随时可以宰杀他们。

他如此嘲笑苏格拉底:

“头脑简单的苏格拉底啊,难道你不该好好想想吗?正义的人跟不正义的人相比,总是处处吃亏。先拿做生意来说吧。正义者和不正义者合伙经营,到分红的时候,从来没见过正义的人多分到一点,他总是少分到一点。再看办公事吧。交税的时候,两个人收入相等,总是正义的人交得多,不正义的人交得少。等到有钱可拿,总是正义的人分文不得,不正义的人来个一扫而空。”

色拉叙马霍斯的结论是:“最不正义的人就是最快乐的人。”也就是说:“正义是为强者的利益服务的,而不正义对一个人自己有好处、有利益。”

注意!此时,色拉叙马霍斯提出了一个比“正义是强者的利益”更具诱惑力的命题:不正义的人比正义的人生活得更幸福!这对于所有想要成为正义之人的人来说,是一个性命攸关的大问题。如果年轻人统统接受这个逻辑,就再也不会试图做正义之人,行正义之事了。所以苏格拉底必须要对这个命题进行有力的反击。

在色拉叙马霍斯说完上述高论之后,柏拉图这样写道:“色拉叙马霍斯好像澡堂里的伙计,把大桶的高谈阔论劈头盖脸浇下来,弄得我们满耳朵都是。他说完之后,打算扬长而去。但是在座的都不答应,要他留下来为他的主张辩护。我自己也恳求他。”

苏格拉底能否留得住色拉叙马霍斯,留住之后又能否成功地反驳色拉叙马霍斯,我们下一讲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