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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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9 哲学王是怎样炼成的?

哲学王的遴选与培养

从“猪的城邦”到“纯洁的城邦”,还只是让护卫者完成了必要的德性培养和军事训练,并没有在护卫者与武士之间做出真正的区分,因为还缺少“哲学”这个最重要的环节,而这也是柏拉图的“理想国”与斯巴达贵族军事专制最关键的区别所在。

要想成为真正的护卫者也就是哲学王,除了优生学以及音乐和体育的教育,还需要经过更加严苛的遴选程序。首先,哲学家应该具备以下的天赋:“记性良好,敏于理解,豁达大度,温文尔雅,爱好和亲近真理,正义、勇敢和节制。”拥有这些天赋还不够,他们还要在30岁之前学习算术、平面几何、立体几何、天文学和谐音学等一系列的课程;从30岁到35岁,他们开始接触辩证法,学成之后再安排他们指挥战争和执行公务,在实际生活中接受考验,看他们是否能在各种诱惑面前坚定不移;如此过去15年,直到50岁以后,那些成功闯关的人将面临“最后的考验”——他们将被要求去看“善本身”,把善的理念作为原型,来管理城邦、公民以及他们自己,只有到了这个时候,他们才成为真正的哲学家,并有资格成为真正的哲学王。

这是一个大浪淘沙的过程,最终脱颖而出的只是极少数人,大多数人没有成为真正的哲学家,而是变坏了。苏格拉底认为哲学的本性是尤其易于败坏的,而败坏了的这些人会给城邦带来巨大的灾祸,因为,“天赋最好的灵魂受到坏的教育之后就会变得比谁都坏”。这句话值得我们深思。我猜想柏拉图在写这句话的时候,心中所想的很可能就是苏格拉底的那两个著名弟子:阿尔西比亚德和克里提亚斯。后人在谈起《理想国》的时候,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对“哲学王”的推崇和肯定,却忘了柏拉图对“哲学的本性容易败坏”的警示。在这个意义上,后世那许许多多在《理想国》的鼓励下试图成为“天子师”或者“哲学王”的哲人,按照柏拉图的标准,很可能不是哲学家,而只是一些天赋极高却不幸败坏了的灵魂。

在培养哲学王的过程中,苏格拉底尤其强调算术和几何学的重要性。据说在雅典学园的门口竖着一块牌子,上书“不懂几何者不得入内”。这突出地反映出毕达哥拉斯学派对柏拉图理念论的深刻影响。因为算术与几何学的研究对象乃是“永恒事物”,这些学科可以把灵魂引导到真理那里,迫使灵魂去看真理和实在本身。事实上,柏拉图与康德一样,都是哲学史上的集大成者,他们充分吸收了前人的思想,然后再辅以自己天才的发挥,才发展出震烁千古的不朽理论。比方说,柏拉图不仅继承了毕达哥拉斯对数学的尊重,还深受其宗教倾向、灵魂不朽的信仰的影响。巴门尼德强调“一切变化都必然是虚妄的”,“实在是永恒的、没有时间性的”的观点也深刻地影响了柏拉图。即使是巴门尼德的对手赫拉克利特也在否定性的意义上影响了柏拉图,赫拉克利特强调感觉世界“无物常驻,一切皆流”,这个观点和巴门尼德的学说结合起来,就形成了柏拉图关于“知识并不是由感官得到的,而只是由理智获得的”结论。

苏格拉底说:“哲学家是能把握永恒不变事物的人,而那些做不到这一点,被千差万别事物的多样性搞得迷失了方向的人就不是哲学家。”这个说法引来不少的批评,很多学者认为柏拉图纸上谈兵,过高地估计了理论智慧,低估了实践智慧。英国作家萧伯纳曾经讥讽“有教养的英国人”:除了掌握“对”与“错”的差别,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后来,一个有教养的英国哲学家听说了这句话,自嘲说,这个批评用在道德哲学家身上其实更合适。

是啊,为什么看到了“善本身”就足以安邦定国?哲学与政治的结合到底是如何可能的?关于这个问题,柏拉图好像从来没有给出令人满意的解释。

德性归位的城邦正义

不管怎么说,柏拉图深信只有哲学家成为了真正的护卫者,才有可能建立起“美的城邦”。在《理想国》这本书中,柏拉图多次复述了他在《第七封信》里提出的那个著名观点:


除非哲学家成为我们这些城邦的国王,或者我们目前称之为国王和统治者的那些人物,能严肃认真地追求智慧,使政治权力与聪明才智合而为一……否则的话……对城邦甚至我想对全人类都将祸害无穷,永无宁日。

当哲学家成为护卫者,武士和生意人各归其位、各司其职,大家各干各的事情,彼此互不干扰,这个城邦就是智慧的、勇敢的、节制的和正义的。说得更加明确一些,护卫者的主要德性是智慧,武士的主要德性是勇敢,生意人的主要德性是节制,当城邦里的三类人都拥有了他们“应得”的位置和德性的时候,城邦也就实现了正义。


我们需要对以上观点做一些解释。

首先,智慧、勇敢、节制和正义被称为古希腊的“四主德”,后来中世纪的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又补充了基督教的三种美德——信、望、爱,也即信仰、希望与博爱。古希腊的四主德处理的是人与人的关系,而基督教三美德处理的是神与人的关系。

其次,我们在第24讲中曾经介绍过古希腊诗人西蒙尼得的那句名言:正义就是给每个人应得的东西。苏格拉底只是在批评玻勒马霍斯的解释,但没有真正否定西蒙尼得的观点,而是从不同角度去深化和解释这个观点。护卫者、武士和生意人各归其位、各司其职,每个阶层的人各自拥有自己的德性,这恰恰就是对西蒙尼得正义观的深入解释。

第三,相比智慧、勇敢和节制,正义的地位非常特殊,它好像不属于任何特定的阶级,不如说它是更高的德性,是对前三种阶层和德性“各归其位,各司其职”所形成的和谐秩序的描述。

说到这里,我要介绍一个很重要的观念。还记得米利都学派的哲人阿那克西曼德吗?他认为自然界中有三种元素,分别是火、土和水,这三种元素占据各自的位置,拥有一定的比例,但是每种元素都永远在企图扩大自己的领土,与此同时,万事万物的背后又有一种必然性或者自然律在永远地校正着这种平衡,阿那克西曼德用“正义女神”(Dike)称呼这种“力的平衡”。罗素指出,这种“正义”的观念——不能逾越永恒固定的界限的观念——是一种最深刻的希腊信仰。阿那克西曼德对于正义的理解跟柏拉图非常接近,虽然阿那克西曼德思考的是宇宙论问题,柏拉图思考的是政治学问题,但在根本精神上是彼此相通、一脉相承的。

我们此前反复在说“每个人都是潜在的僭主”这个观点,其实自然界里的元素也存在着扩大自己的领土、僭越别人领地的冲动,所以“节制”就显得格外重要。事实上,《理想国》中虽然把节制归为生意人的主要德性,但并不意味着护卫者和武士不需要节制。苏格拉底说:“对于一般人来讲,最重要的自我克制是服从统治者;对于统治者来讲,最重要的自我克制是控制饮食等肉体上快乐的欲望。”

说到这里,我们必须回过头再来考察“灵魂的正义”问题。最近有句话特别流行,叫作“不忘初心,牢记使命”,那么苏格拉底考察城邦正义的初心是什么?没错,就是为了“由大见小”探讨灵魂的正义。

灵魂三分:理性、激情和欲望

城邦中有三个阶层——护卫者、武士、生意人,灵魂中也有三个元素——理性、激情和欲望,它们正好形成对应的关系。所以答案很明显,唯当理性、激情与欲望这三个元素“各归其位,各司其职”的时候,灵魂才是健康的、和谐的和正义的。说得更加明确一些,只有当激情和欲望都服从理性的领导的时候,我们才会感到内心平和。相反,当激情或者欲望反过来主导了理性,我们就会感到内心的冲突和撕裂,甚至会给我们带来极大的危害。

有一个成语叫作“天人交战”,每到深夜饥肠辘辘的时候,就是我们“天人交战”的时刻:吃还是不吃眼前这块蛋糕,这是一个问题。理性告诉我:“你需要减肥,你已经三高了!”可是欲望呢,却在大声地呼喊:“管他呢,及时行乐吧!”当然,这时候没准还有第三个声音在愤怒地说:“你这个贪吃鬼,吃死算了!”这个声音不是别人,就是激情。

我们无法深入地探讨柏拉图灵魂三分的学说。大致说来,欲望更接近于动物性的冲动。激情是灵魂中使我们感到愤怒的那个部分,初看起来它与欲望更加接近,但其实常常与理性一起反对欲望。为了说明这个道理,苏格拉底举了一个非常漂亮的例子——有一个人经过刑场的时候,发现那里躺着几具尸体,他想要看尸体,但内心又害怕又嫌恶,于是他就把头蒙了起来,可终究按捺不住欲望的力量,他张大眼睛冲到尸体跟前,愤怒地骂自己的眼睛:瞧吧,你这个坏家伙,把这美景瞧个够吧!苏格拉底说,这个故事告诉我们,愤怒有时恰恰是与欲望作对的东西,它让我们产生正义感,对于做错的事情心生愧疚和歉意。至于理性,它的功能与护卫者一样,护卫者照看整体城邦的利益,理性则关注整个灵魂的利益,理性和护卫者一样,最主要的德性就是智慧。

苏格拉底打了一个比方:人的灵魂就像是三种形象的结合体,欲望好比是一个多头怪兽,激情有如狮子,而理性就像是人。为了让灵魂内部保持和谐,人就必须要主宰一切,尽力地让狮子成为自己的盟友,一起驯服那个多头怪兽。如果放纵狮子和多头怪兽,那就会导致它们相互残杀直到同归于尽。苏格拉底说,那些主张“不正义的人比正义的人过得好”的人,就是在做这样的事情。

说到这里,我们可以发现,苏格拉底一直在强调哲学王“应该”统治城邦,理性“应该”管理灵魂,一旦实现了哲学王的统治,城邦就是正义的城邦,一旦实现了理性的管理,灵魂就是正义的灵魂。可是真正的问题在于,这个过程是如何实现的?生意人和武士为什么要服从哲学王,理性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驯服激情与欲望的?那个一直在旁观、再也没插话的色拉叙马霍斯为什么要接受苏格拉底的观点?

其实,秘诀仍然是教育!在《理想国》第七卷一开篇,苏格拉底就通过著名的“洞穴比喻”给我们讲述了受过教育的人与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之间的本质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