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画行“先生”
“彩画行里,都称‘先生’。”张德才颇有些自豪,这就将彩画匠与古建“八大作”里的其他“师傅”区分开了。出现在建筑的藻井、斗拱、门楣、梁柱以及外檐处的彩画,凝聚了细节之美。不为人注意之处在于,彩画的第一重特性并非装饰,而是木建筑防腐的第一道防线:颜料可以避湿,有些更含有剧毒,令虫蚁退避三舍。此外,那些花草、云朵、西番莲等无生命的自然物与龙、凤等寓意吉祥的图腾的巧妙组合,向后人传递着比木结构更细致也更明确的历史信息。与彩画的多种功能相对应,彩画匠也有多重身份:画家、工匠、考古者。
寿康宫彩画绘制现场,薄薄的倾斜木板搭接在屋檐下,几个人间隔着默默站立,一站就是一天。在一笔笔勾画之间,一个彩画匠一天大概能画完半平方米。“像鸟一样的工作”——年过七十的张德才如此形容自己从事了一辈子的行当,“就是每天停在高高的架子上,不停地画啊画啊”。
寿康宫彩画绘制现场
张德才的“画室”在修缮中心后排的一间低矮小屋里,屋子很简陋,仅一桌,一椅,桌上摞满了一卷卷土黄色绘图纸,角落里是些油画笔、丁字尺。与这个院里大多数不修边幅的工匠们不同,他打扮得干净整齐,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看上去像个勤勤恳恳的老教师。被故宫返聘后,他就独自在这间小屋里,日复一日地在灯下“起谱子”,这些画在土黄色纸上的“谱子”将成为待修缮宫殿的基本依据。
张德才的父亲张连卿,是20世纪50年代的故宫“十老”之一,在鼓楼东大街上的文翰斋佛像铺出徒,后来成为北京城里数一数二的裱糊匠。清末民初,社会上没有彩画铺,彩画匠都出自油漆局和佛像铺。1953年,在单士元广纳古建贤才之时,张连卿带着两个儿子德恒和德才,一起来到故宫稳定下来。刚来的8年里,张德才跟着父亲画了几百张彩画小样,这也是单士元的提议:一个个大殿走遍,把彩画拓下来,然后,缩小复制成“小样”保存,为有朝一日的彩画修缮提供原始依据。
来故宫时张德才只有17岁,有天花5毛钱买了一把京胡回来摆弄,被父亲喝令马上扔了。因为画匠讲究的就是一心一意,有杂念是做不好事的。张德才门里出身,但他的师傅并不是父亲,“子弟没人瞧得起,非得拜师傅”,他拜了“十老”中的另一位——和文魁先生为师。“和先生在油漆局学徒,后来给人画灯片出了名,被请到去给恭王府最后一位主人溥心畲代笔画画,溥心畲是当时的大画家,和先生在王府里干了整整25年,也算是最好的画匠了。”和先生平时独来独往,不愿意收徒。张德才就每天从鼓楼东坐叮当车去他家,喝水下棋,天天如此,和先生终于有天对同住的侄子说一句“给你师哥倒水”,算是收下了这个徒弟。除了彩画,先生还给他讲《三国志》,教“四书”“五经”、珠算,让张德才十分佩服。
第一代故宫工匠已经湮灭。张德才觉得,父亲和师傅那代手艺人有共同的东西,就是珍视名誉,宁愿赔钱,也不能让人家说出不好来。“父亲一直强调,皇宫彩画向来是彩绘行业里的正统。也就是说绝不能偷工减料,一笔一画丝毫不能马虎,也不能为了工钱多少影响到彩画的质量。”
说起来,彩画的工序就那么几道:起谱子,落墨,扎孔,纹饰,贴金,沥粉,刷色,细部。有些传统随时间早已改变,比如颜料,原本全是天然矿物质的,现在两种最主要的色都是进口的化学颜料,石绿是巴黎绿,石青是从德国进口的。没办法,国产的质地、色泽没那么纯正。沥粉所用的工具原来是猪尿泡,利用它的弹性把粉挤出来,但因为这种原始材料味道难闻,已经换成了铁质器皿。但张德才认为,传统工艺不能丢,比如当年师傅教的是徒手画线,在底下也要不断画画练腕子。现在用上了工具,贴胶带纸画直线,圆规画圆,但那只是技巧,“技术是技术,技巧是技巧”。
跟着父亲画小样那8年,张德才几乎看遍了故宫的所有大殿彩画,发现彩画里的历史信息远比想象中复杂。粗分起来,故宫彩画有三大类:和玺彩画是等级最高的,画面由各种不同的龙或凤组成,沥粉贴金,金碧辉煌,主要用于外朝的重要建筑以及内廷中帝后居住的等级较高的宫殿。旋子彩画,以涡卷瓣旋花构成,一般用于次要宫殿或寺庙中。这两类都是“规矩活”,主要按形制绘制,没有自由发挥的余地。张德才更喜欢的,是画“白活”,也就是苏式彩画。它顾名思义,源于苏式园林,等级最低,风格犹如江南丝织,自由秀丽,花样丰富,多用在花园、内廷等处。三大类下面的细分就太多了,在古建部做彩画研究的第二代彩画匠王仲杰对此剖析得更为深入,“还要根据不同的功能、时期、等级等划分。比如都是皇帝的宫殿,办公处的太和殿、乾清宫、养心殿等宫殿多采用‘金龙和玺’彩画,皇帝生活起居的交泰殿、慈宁宫等处则采用‘龙凤和玺’彩画;太和殿前的弘义阁、体仁阁等较次要的殿宇使用的则是‘龙草和玺’彩画。皇帝祭奠祖先的太庙呢?无龙无凤,庄严肃穆;陵墓所在的清东西陵则更素雅;御花园则以苏式彩画为主。可以说,彩画中表现的封建等级制度,比木结构还要更细致更明确”。
因为形制的繁杂,一般能够起谱子的都是老先生。张德才说,清晚期的彩画一般在画面上划分为枋心、藻头和箍头三段。主要看中间的枋心辨别。但皇帝的喜好也很难捉摸,比如枋心里一道黑线,看起来不吉利,但有个解释,叫“一统万年青”;如果枋心里只刷蓝绿大色,又叫“普照乾坤”。“老先生画了几十年,才能一瞧就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