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情感勒索: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残疾
我们都是情感勒索的受害者,无论你扮演的是勒索者还是被勒索者,都是曾经的被勒索者。他们有很多共同的特点,简而言之就是精神残疾。精神上的残疾和伤筋动骨、断手断脚是一样的。我们知道,生理残疾的人不能做出某些动作,或者感受不到某些感受。精神残疾与此类似,有些感觉感受不到,有些动作完成不了。即使勉强完成了,也会一直处于隐痛之中。
自卑与自负并存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们都急功近利,但我们不想要平庸的成功,瞧不起一般的成功。我们只给自己两个选择:要么牛,要么傻,或者时而牛,时而傻。
我们对一步步的小成功不屑一顾,真正需要的是惊天动地的大成功,否则就是垃圾。为什么?一般的成功不能扭转我们的人际关系,不能把亲朋好友还给我们。
我们都想变成孙悟空,做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成功者。虽然这个比喻有点儿俗套了,但我们谁没渴望过成为这样一个伟大的英雄?
我老孙实是不怕:玉帝认得我,天王随得我;二十八宿惧我,九曜星官怕我;府县城隍跪我,东岳天齐怖我;十代阎君曾与我为仆从,五路猖神曾与我当后生;不论三界五司,十方诸宰,都与我情深面熟,随你那里去告!
——《西游记》第五十六回:神狂诛草寇,道昧放心猿
宛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猪八戒?
我:我不知道。你喜欢孙悟空?
宛若:我懒,努力不起来。
我:但你有渴望。
宛若:也许不是渴望,是躁动。渴望会让人变强,但躁动让人努力不起来。
我们都有权利一步步迈向更加美好的生活,但宛若不需要那种成功。她想要一夜暴富的那种,然而那种成功只存在于幻想中,所以宛若说自己喜欢猪八戒。
宛若仿佛只给了自己两个选择:成为孙悟空,或者一头猪。寻常成功对她来说是错误的。她只需要坐着火箭成长,但知道那是遥不可及的,所以改变了意识输出,声称那不是自己的渴望。
“无法实现”正是她需要的另一个侧面。孙悟空和猪八戒其实是同一个需要:实现了,说明自己真厉害,“我是个英雄”;实现不了说明“我只是懒”,“我是一个失败的英雄”。两个结局都很好,都是英雄。
腾云:工作中,难免有不同的看法和失误。如果心态摆正、虚心学习,就能正视自己的错误,该改的改,也能包容别人一时的误判,不该改的可以沟通。但我总是在两者之间摇摆,一会儿老子天下第一,谁的话都不能听,一会儿我就是条蛆,垃圾得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我:你的自卑和自负是一个铜板的正面和反面,你时而不切实际地牛,时而不切实际地以为自己傻。
腾云:是这样的。
我:其实你不牛,也不傻,只是你无法正确看待自己。
腾云:我知道,但我就是改不了。
我:这是这个时代的流行病,平和的心态不是想有就能有的。
怕动心:“心动的下一步,往往是心痛。”
上三年级的时候,老师布置了作业:回家向父母说出自己的爱。我酝酿好了情绪,鼓起了勇气,深情款款地说:“我好爱你啊,爸爸!”一句“你有病啊”顶了回来,我的笑容瞬间冻成了冰。
——萨摩
被其他人欺负,只会觉得委屈;被自己心里的人拒绝和攻击,才会真的心痛。萨摩必须学会不去爱,才能保证她的心不疼。她学会了割掉一些需要,同时放弃了某些能力。她必须切掉这部分“心脏”,因为里面有个洞。
小智认识萨摩那年,她34岁,很漂亮,但忍不住滥交。小智对她很好。萨摩可以和很多人同房,只是不允许小智乱来。
萨摩:只要你不碰我,我就能跟你好好过。
小智:可你总跟别人瞎搞。
萨摩:你也可以去搞啊,我不介意的。
萨摩这样解释,她自己就很舒服吗?不,她不开心,她知道自己这样做不对。她很苦,但只能选择苦下去,因为她不由自主。
萨摩需要小智放弃“性”才能证明他爱的纯真。她怕,怕真正的情感——爱情是情感的一种。萨摩管不住自己,她怕感动,她本能地抗拒,每当出现一个可能打动她的人,她就会害怕。她觉得有一颗心贴近自己的时候,自己就会变得“好弱小,好无助,好无力,好无能啊”!小智是唯一有可能让她心动的人,所以她怕他。
萨摩是瑜伽教练,身体柔软得不得了,但对她来说,精神上的“爱”这个动作太疼。当我们觉得那会特别疼,疼得受不了,就会杜绝任何心痛的可能,我们就拒绝爱上别人。
没有人能伤害我们,除非我们爱他们。只要不在乎任何人,就能保证自己不受到伤害。动情,就把伤害自己的能力送给了另外一个人,谁知道这次感动到底是不是被骗了,毕竟自己最应该相信的爸爸已经骗过自己一次了。
为了排除任何把自己暴露在危险之中的可能,萨摩学会了一项技能:无情是最坚硬的铠甲,她臆想爱上对方或这个世界就会受到伤害,所以不如先进行情感止损。潜台词是:“没有人能抛弃我,因为我不会爱上任何人。”
萨摩:我为什么没有爱上你这样的好人呢?
小智:永远都不晚,只要你愿意,我……
萨摩:说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小智:我可以放弃一切。
萨摩:你愿意等我吗?我知道是我自己不好。
小智:为什么不能是现在。
萨摩:我做不到。
既无软肋,何需铠甲?
萨摩:我想爱,但我爱不起来。
我:你感受到了温暖?
萨摩:没有。
我:你拒绝让自己感动。
萨摩:我觉得不愿意想象,也不愿意接近他。
我:你不愿意接近任何人,不仅是他。
萨摩:嗯,的确,我不愿意接近任何人,所以我宁愿选择一个人孤独。
我:爱上别人,是危险的。
萨摩:所以我喜欢上了他,我在用各种办法断掉这层关系。
我:怕动心,怕失去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与其有心痛的危险,不如选择不需要。
萨摩:无情的人最容易心动,心动的感觉就是痛。动心,就会流血,太疼,不如不动心。
我:只要不走心,就不会有任何人伤害你。
萨摩:心动的下一步,往往是心痛。
为了不感到心痛,萨摩主动割掉了对情感的需要和感动的能力。缺爱的人才会对爱望而生畏,惧怕失去爱所以不敢爱,没有爱上别人就不会失去别人了。
萨摩也有自己的一套逻辑:一切都会失去,为了不失去,她学会了主动进行情感隔离。
巴塔塔:我们都是以失去为目的地接近。
我(开玩笑地):那是你接近我的目的?为什么这么对我?
巴塔塔:不是。但是,好像失去是注定的。我们离开父母、家庭,以后有了孩子,孩子也会离开我们。一切都是失去。
我:如梦如幻,如露如电。
巴塔塔:过客。好像都不属于我们。
萨摩在本能地保持和所有人的距离,她害怕贴心,她对走心充满了恐惧。她感觉自己在那种关系中是渺小、无力、失控和害怕的。再近了,她就疼了。关系远一点,才有胆量接近。割掉了一部分“心脏”,这个世界就是寂寞的、空荡荡的,甚至是恐怖的。
月华:我爸常年在外地。
我:不心痛吗?
月华:一开始是有的,但后来慢慢就好多了。我:怎么好多了的?
月华:习惯了。
我:习惯了什么?
……
小月华慢慢习惯了心痛,大月华学会了压抑心痛的能力,让自己感觉不疼:第一次去上学,和母亲在学校门口分手,她毅然决然;第一次出远门,她没有想家的心痛……她把自己打扮成了“月坚强”。她得不到父亲,所以只能这么做。她只能感受到父亲的背影,必须学会否认自己的感受,来保护自己的安全:“我没有需要,所以我完整。看!我能够抗拒全世界的爱,所以我有力量!我不会被温柔软化,所以我强大!”
为了赶走得不到美好事物(爸爸或其他可爱的人)的痛苦,强大被一遍遍确认:“我不会被诱惑到!”无法爱上别人,就丧失了一部分精神功能。情感无能内化成了她人格的一部分。月华不关心他人的感受(“有谁体谅过我的感受吗”),她自私(“人人都自私”),她固执(“谁不需要一点儿个性”),她小心眼(“我是个敢爱敢恨的人”),还胡搅蛮缠(“用口才维护自己的利益有什么不对”),但她认为,“我太委屈了”,“人家内心其实是个宝宝”,但后面两句,她甚至不敢对自己说。
父亲的离开,让小月华求爱而不得,只能对自己说“我不需要”,所以大月华变成了一个对自己不真实的人。但小月华在一直盼望着爸爸回来,思念令人憔悴,心底的思念从未断绝,所以她重度焦虑。对情感求而不得,扭曲了她的灵魂,让它变得很怪。
我们贬低什么,就是在意什么;我们压抑什么,就是缺乏什么。哪里需要镇痛,说明那里真的有伤。这也许才是月华的心声:“我爱上的人一定会离开我,就像爸爸一样,所以我拒绝爱上任何人。”
怕被爱:“对我好的,我害怕。”
拉布:有一个保定的小男孩,我很喜欢……但让人追,觉得好尴尬。被人追出了流言飞语,觉得好尴尬。
我:为什么是尴尬,而不是“我魅力好大”?
拉布:我也不知道。
我:被爱为什么让你觉得害怕?
单恋模式(lithromantic)看起来很矫情:本来很有好感,一被表白或被爱,立刻不再喜欢,变成尴尬、害怕,甚至讨厌。他们不希望获得情感回应,只能单相思,跟自己谈恋爱,沉浸在幻想中感受自己的存在。
爱别人、被人爱、被自己爱的人爱,是三种完全不同质的东西。单恋和互恋不在一个层面,幻想会增添爱情的魔力和惊心动魄感,因为他们可以肆意想象,并沉浸其中,不受现实的束缚。单相思的忧伤会增加爱情的美妙。
宛若:我讨厌别人对我好。
我:我也是。
宛若:我讨厌别人假装对我好,但真对我好的,我又害怕。
我:我也是。
宛若:我觉得对我好就是对我进行束缚。
我:完全正确。
宛若:什么是爱啊?
我:那个人在哪里?如果存在这样一个人,你爱他,他也像你爱他一样爱你。你感到恐惧吗?
宛若:……
我:你有这种能力吗?
宛若:我会施爱,但我不愿被爱。
我:被爱是尴尬、害怕、压迫和束缚。
宛若:嗯。
我:被爱是其中更重要的一环。
宛若只能享受单恋,不需要对方作出回应。关系一近了,关系就紧张,越近越紧张。她无法进行情感上的互动,她需要但不懂如何经营亲密关系。
我:所谓情伤,有时候是情感回馈能力的缺失。
南风:你说得太对了,回馈能力差。有个非常不错的妹子看上我,但我给不了她什么温暖。
我:高冷是一种病。
南风:别人说我冷傲,实际上是害羞。
我:害羞也是病。感受不到爱,所以无法给现实中的人给予回馈。
我:你妈对你怎样?
南风:我妈对我挺好的……她有抑郁症,长期住院。
南风总是盼望母亲回家,等待的幸福感总被回到家的母亲挫败,所以他只能在盼望中存在。盼望是可爱的,但止于盼望就好了,不要有结果。南风的情感模式,与他的母子关系重合。
妈妈离开了,他尝够了思念的苦和甜;当她回来,却让他感到冷漠和恐怖。所以,既然结果都是错误的、危险的,所以单恋就好了。
面对被爱,我们迅速弹开了。忘记了的记忆,都变成了性格上的烙印。小风一吹,我们就又回到了创伤的瞬间,或者无数创伤叠加的年龄。我们用不能触摸的记忆见证着自己的地狱,证明被爱和这个世界很违和。
一个功能良好的心理结构,是在良好的回应模式上建立起来的。单恋背后,一般都站着一个冷面孔的异性父母。怕看到真实的自己爱与被爱,是对异性父母与自己的情感割裂的拟态。他们学会了忍受异性父母的冷漠,所以在另一种关系中,感觉被爱是不正常的。
情感无能:情冷、情重,同一种病
南风:我有伤,我这辈子只喜欢她一个人……
我:你感受不到现实中的关怀和情谊,所以,只能美化过去。如果让你去娶你思念的那个人,其实你也做不到。
南风:好像是这样的。
最缺温暖的,往往是对抗亲情的先锋,更不喜欢与爱情狭路相逢。我们通过痴情来掩盖和证明,自己不是情感无能。“我爱的人不爱我”,借口总显得那么不证自明,痴情是一种残疾。
多情则可以从反面证明,自己不缺感情,且能获得。多情的人就像情感上的杂技师,左右逢源,乐在其中。多配偶不仅仅是他们夸张和炫耀的资本,还是掩盖情感无能的遮羞布。
惜弱:我有个同学,她寝室给她的男朋友起名,大姐夫,二姐夫,三姐夫,她每天都忙着约会。
痴情和多情,情冷和情重,都是情感无能。在他们眼里,对一个人动情是危险的,会有丧失的危险,或者被利用和操纵。无情才能捍卫自己的稳定和坚不可摧。没有产生和享受感情的能力,简称情感无能,相当于“精神残疾”。
萨摩是另一个明证,她一方面痴情——她有一个铁环,随身带在身边,纪念那个求而不得的男人;一方面多情——滥交得厉害;一方面无情,她拒绝真正喜欢她的小智。
萨摩:我觉得自己是最无辜的。
我:……
萨摩:我常耍人玩儿,但只有对我真心的,我才能耍得到。后来发现,所有对我不真心的,我一个都没耍到,我耍到的,都是真心爱上我的。
我:没有人能伤害一个不爱自己的人。
萨摩:我伤害过爱我的人,我也被我爱的人伤害。扯平了。
保持情感距离,维持情感饥饿
周星驰的经典电影,一般都是悲剧,如《大话西游》《西游降魔》《西游伏妖》。一方常对另一方进行疏远,越爱自己越要疏远,相爱的人之间保持着几乎难以逾越的距离,只有死亡才能让冷漠的一方发现自己的情感需要。冷漠的一方似乎在无意识地使用熬鹰的策略,把对方保持在情感饥饿的状态,绝不满足对方和自己的情感需要,使对方和自己保持在崩溃的边缘,只有死亡才能让男主知道自己的情感需要。
情感是我们的精神食粮,我们是彼此的食粮。当一方情感能力上存在残疾,就会保持双方的情感距离,维持两者的情感饥饿。周星驰是票房的保证,观众的内心会产生共鸣。很多人有共鸣就说明,这些人都多多少少在这种模式中受到过伤害。
《西游伏妖》里的九头金雕对如来说什么?“我要你爱我!”(“我跟了你那么多年你都不看我一眼!”)如来成功了,因为金雕只需要如来的眼神,这说明金雕需要如来,多于如来需要金雕。如来垄断了对方珍惜的一种资源——他自己。如来像对待想得到糖作为奖励的小孩子一样对待金雕,给个眼神都要她感激得就像中了大奖一样。《西游降魔》《大话西游》里同样如此。
垄断者需要被感动,才能降低垄断资源的价格。但他们需要的那种感动,并不是爱就可以了。所以,段小姐、紫霞只有一个出路:死,或完全放弃自我,比如被打回原形的金雕。
我:你冷漠,把冷漠当成武器。
巴塔塔:是冷漠吗?但是我内心也希望得到温暖和感动。
我:你希望别人感动你,温暖你,而你不必轻易感受到温暖。这样你就会很安全,且有掌控感。
巴塔塔:……
我:你拒绝被一般的温暖感动到,你需要惊天动地、百年难遇的行为才能被温暖。那种爱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巴塔塔:……(讲了一个理想中的爱情故事)
我:你想要的那种可以打开心扉的感动,来自三千年前的某次邂逅,三千年都不出现的事情,你期待发生在你的身上,好温暖你的心房。你只需要那种温暖,可感动三千年的那种温暖,至于可以温暖几十年的,你似乎看不上。
巴塔塔的病症并没有消失,她依然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期待着千年的风霜。她并不活在这个世界上。她在期待或勒索一份感情,可以超越时空,跨越远古。她需要对方付出超越时空、跨越远古的情感。
恋人之间的斗争,就像一个永恒的谜团。我们是彼此的食粮,我们都饥饿,更需要对方在斗争中失败,所以我们不想更需要对方。当一方发现降低自己对对方的情感需要,制造情感饥渴,就能证明自己对对方来说更加重要,我们就会不自觉地疏远,保持双方的情感距离,直到发生无法挽回的悲剧。
巴塔塔:我只是害怕接近。
我:你的无辜里,充满了掌控欲。
巴塔塔: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
我:取暖是两个人的事,一个人无法单独完成。他爱一尺,你就缩一丈。你觉得是他牺牲得不够多,还是你退缩的速度更快?
遏制自己的情感需要,还有一个大招——贬低爱情的价值,比如通过给爱情定价来作践它,“我非千万富翁不嫁”。爱情是情感的一种,贬低爱情可以贬低情感,爱情成了情感的替罪羊。情感是无价的,给它定价就可以作践它,正如娼妓情结对性的贬低——有价格,所以贱。这样一来,自己无法享受的东西其实是世界的bug,所以自己并没有失去太多,没有受到太大伤害。
总结情感残疾者的内心独白,大概是下面这个样子的:
我要抗拒别人对我的好,我不相信自己能跟别人好。我冷漠,我要让爱情保持在没有卷入性的距离,停止在遥不可及的地方。我要放下过去的爱情,不停地和新人恋爱和失恋,大手大脚地消耗、利用和玩弄情感,唯独没有倾诉和安抚。我要花费大量的精力去应付渺茫的关系,我要玩到凌晨以后,在微醺中发生浪漫,这样我就读不懂午夜梦境的信息:我害怕爱和被爱。
爱=虐:没有忍住的痛苦就不是真爱
天阳:那可是我妈啊,她怎么可能对我不好?但她对你好,不能直接对你好;对你好,就得横一点,不然她都不知道该怎么过。
腾云:折磨是我们赋予家人的特权。
我:哦?很有意思。为什么?
腾云:真情需要淬炼。
我:那岂不是所有爱你和你爱的人,都得长期处于激动状态?
周星驰的电影中多有这种模式:不死不足以证明真爱。所以真爱的存在,只能以一方的死亡为前提。只有紫霞的死,才能让至尊宝确认她值得爱,自己爱她;如果段小姐不死,玄奘就不会被感动,仿佛只要没有忍住的痛苦,真爱就不存在,爱必须以虐的存在为前提。
施害者甚至在用亲人能承受自己多大的任性伤害来衡量自己的价值。我想到一个电影中的一幕,女朋友的要求是“只要他把手里的一皮包黄金扔进水里,就说明他爱她”。她用能给他带来多大的伤害来衡量他的价值,用他能承受自己多少无理的伤害来衡量自己的价值。
勒索者确信,别人对自己的服从、关注和情感都是有条件的,不是绝对的,所以试探会一轮轮地升级,逼迫对方退到一种畸形的不可能的地步,以确认这种服从、关注和情感的真实性。
现在,小莎的老公从一个温文尔雅的男人变成了一个勒索的恶魔。他以死要挟,步步紧逼,认为小莎需要得到更多的惩罚,鼓励并帮助小莎一步步降低尊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小莎曾经也是一个勒索者。她曾经一轮轮地试探老公的底线,一边内疚、自责,一边加重试探。她好像在以老公能承受自己多大的伤害来衡量他到底有多爱她。最后,她终于确定了一个事实:既然老公允许自己和别人乱搞,他能忍受得住,那自然说明老公对自己的爱是绝对的。
现在,她认错了,于是灾难出现了。老公隐忍的痛苦如山洪暴发,他开始需要虐待小莎来证明小莎对自己的感情是真实的了。丈夫似乎并不想让她轻易地原谅自己,他希望她把自己看作一个荡妇,在她羞愧而死之前绝不放过她。小莎觉得自己错了,所以一步步退让。小莎的退让,似乎让丈夫有了充分的理由印证自己的愤怒和仇恨。
懦弱:放弃尊严的生活
只要你觉得烦、不舒服、抗拒、委屈、别扭、紧张、纠结,还在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那你就正在被勒索。我们情绪总是很强烈,内心戏特别多,但外表常能忍住。我们心里不愿意还得继续,心里憋屈还得假装正常。
情感勒索不会伤及性命,但积攒的能量会发生质变,就像石墨在一定条件下会变成金刚石。勒索关系还像瓶中未开盖的可乐,一直在震荡,虽然没有改变的迹象,但能量一直在积累,永远不会轻易消失,直到有一天……
但发生那个灾难之前,被勒索者一直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出于某种美德、义务等。
小彤的终极灾难,是未婚夫叫她陪自己的朋友睡,她终于崩溃了。震荡的可乐被打开了。她的解释“温柔”“顺服”仿佛不再起作用了。
小彤的A面:我知道自己需要你,但我绝对不是一个任人摆布的烂货。
这跟一个妓女有什么两样,还是一个最不要脸的妓女!这么低三下四的,我不会!我有自己的尊严,我有自己的底线,凭什么让我去这么做?
小彤的B面:我离不开你,我没有你不行。为了你,我会放弃自己的尊严和身体,我会修改所有的底线。我什么都不要了,我只要你别把我赶走,让我留在你身边。我把能够承受虐待叫作“顺服”“温柔”。
能让你放弃尊严的,一定是你最爱的人;能让你放弃尊严的,一定不值得爱;但被迫放弃尊严之后,我们会捏造一个事实,认为那其实是某种美好的品质。我们怕知道自己被虐待的真相,所以我们宁肯相信放弃尊严是一种美德,比如“爱”“奉献”“孝顺”等,而不是我们不得不忍受情感虐待。
小彤一直很听话,她觉得放弃自己的尊严,是一种奉献精神。她身心俱疲、伤痕累累。她很难接受自己其实很“贱”,自己最依赖的人在虐待自己,所以她觉得还是“顺服”“温柔”好。每一份情感虐待表面,都罩着一个美德的遮羞布。
在任何懦弱者的心里,都幻想着自己的美德。小彤学会了强迫自己施与。付出是令人快乐的,但真相是,“被强迫服从”并不是她解释给自己听的“奉献”“温柔”“疼人”等。她只是不愿意承认真相。
当你感觉必须支取多于自己承受范围的东西去满足他人时,不得不损害自己,却觉得那是一种美好的品质,那就要考虑是不是在给懦弱镀金了。没学会对过分的要求说不,就只能对自己的真实感受和真正需要说不了,所以我们是“会疼人的”“顾家的”“照顾别人感受的”“孝顺的”……而不是“被伤害但不敢反抗的”。
勒索者天生都是暴君,会糟蹋已经获得的任何东西。关系的失衡不会停留在最初,而是慢慢滑入深渊。失衡是一个过程,只要没有阻力,两者的地位永远都在不断地拉开,地位越来越不平等:从被追被哄的女朋友变成家里的二等公民,从不平等的公民变成君臣,从君臣变成奴隶主和奴隶,从奴隶变成宠物,从宠物变成可以踢来踢去的累赘,从累赘变成泄欲的工具,直到“扔到街上去看你表现了”……最后,小彤沦落到“人尽可夫”的地步,才意识到自己被勒索者的地位。
允许自己伤害自己的自尊,允许自己越过底线去取悦别人,这种事情带来的后果太可怕了。有一些好是要留给自己的。
小彤:我总感觉自己很脏,好像被什么东西污染了一样,无形的东西。
残酷的真相让小彤觉得自己好贱,好不堪。她失去了尊重自己的理由,她对自己好失望。让她觉得自己可怕的,是她对待自己的方式——她竟然允许未婚夫这样对待自己。
崩溃是好事儿,崩溃是疗愈的开端。洗刷伤口、重拾自尊的过程充满了坎坷,但小彤不再需要继续扮演取悦者的角色了。她曾经把软弱解释为温柔,现在她解放了,她知道自己受伤了,她可以疗伤并变得坚强了。
妈妈真的很生气,我整个人一下缩了半寸。我努力着别让自己失态。她指着我的头皮大骂,根本停不下来:“这点钱都不给,一点儿都不体谅你妈!白把你养这么大!你让我难过死了!我真是失败……”我知道她又在胡说八道了,但她从来都不会听我解释,所以我也不敢解释,只能低着头挨骂。
我只能承认是我错了,我很内疚。但我心里真的很委屈。
我很难过。我泪眼汪汪地看着她,希望她看到我的难过。她突然大吼一声:“不许哭!”然后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再也不清楚周围到底在发生什么了,我只记得刚流了一半的眼泪慢慢就干了。
她继续发火,我把工资卡交给了她,她还在骂。我是多么无能啊!
——保罗
保罗妈:我要的是钱吗?
保罗:那你要的是什么?
保罗妈:你怎么就不明白妈的心呢?
保罗妈声称她要保罗“明白妈的心”,这是一种美德。但双方之间进行转移的,除了尊严,又是什么呢?
被勒索者的基本情绪有两个:莫名其妙的胆怯(恐惧)、无缘无故的内疚(自罪感)。勒索模式一旦确立,恐惧和内疚就会变成习惯和自动化的行为,我们的大脑回路会发生相应的改变,变成程式化的自我贬低,我们会认为自己是个“好人”(老好人),慢慢侵蚀自己的人格和灵魂。缓慢的过程往往都是最有力而无法逆转的。
阿广:我一看到别人生气或者自己一感到愤怒心里就会很慌。
阿广缺乏最基本的安全感。不错,人世无常,世事难料,无论家人还是朋友都可能伤害、欺骗甚至背叛我们,那是生活中唯一的难关。然而,生活中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让他胆战心惊。
面对爸妈和老婆,他躲开对方和自己的怒火,上升的血压和怦怦直跳的心脏会让他真切地感受到根本不存在的危险。生活就是战场,而上战场就是上刑场。他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以分钟为单位经历一场场虚惊,无法享受安宁。他大大提高对危险性的预期,即使他从意识层面明确地肯定这种危险并不存在。
他不懂处理家人之间的压力,无法应对不同的意见。他对别人的负面反应感到害怕。他怕老婆和爸妈生气,更害怕自己在他们面前生气。为了保护自己,他主动放弃了保护自己的权利。“老好人”学会了没脾气,他照顾所有人的情绪,除了自己的。
我:你的良心变得臃肿,就像鹅肝一样。
阿广有病态的同情心,能为了别人而放弃自己的需要。他不懂拒绝,取悦整个世界。他有病态的自责和良心,常常为自己内疚而自豪——因为好人才会有良心。他认为坚持自己的意见本身就是一种罪,他随时都准备好了投降与和好。
他没认清真正的逻辑:面对压力,放弃自己的权利就是懦弱。他把对自我尊严的放弃,解释为牺牲、奉献和博爱精神。他只能相信自己是个好人,而不是个窝囊废,不愿承认自己总被别家人捏来捏去,就像一团泥。他支持别人对他任何过分的要求甚至虐待,忘记了没有自我和息事宁人完全是两码子事儿。
在周围的关系中,他成了“牺牲品”,所有人都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但大家共同营造的假象就是,他根本没有受伤,用刀捅他的心脏是应当的,最起码是可以接受的。
阿广:我不敢表明自己的立场,不敢拥有自己的愿望。让他们知道我的愿望是危险的。他们从来都不会考虑我的。只要没有要求就不会有被拒绝的危险。
妻子剥夺了阿广表达意志的权利。他不愿意承认妻子对他不够好。他依赖她的反馈来肯定自己的存在。他害怕失去她,需要大量陪伴,他害怕她不再喜欢他或伤害他。他自动降低自己的需要,抬高她的身份,取悦她。他努力奉献,以放弃自己尊严的方式赢得她的认可。
“我放弃我自己,因为我不想看到大家辛苦。”藏在语言背后的意思是:“我不能失去任何人,我需要世界的认同和反馈,不然我受不了。”
焦虑:骂不出来的愤怒
焦虑让人战战兢兢、紧张兮兮,在安全的世界里经历各种惊心动魄的事件。
我记得那是个下午,阳光很暖,我第一次见到她,在崇文门地铁站,我来接她。她很漂亮,也很紧张,但看得出来,她已经学会了压抑自己的恐惧,让一般人看不出来。她就是今天的主角,小彤。
对她来说,这个世界是危险的,身边的暗哨每天都在换,她只能勉强和人们交往,躲避人们的目光,因为她不确定到底哪个人想害她,所以只能把整个人群,尤其是接近她的人,视作潜在的威胁,都列在了嫌疑人名单上——哦,在这一长串名单上,大部分人都没有名字。
她安排好所有的细节,精确到分钟,预料可能出现的意外和替代方案。她谨小慎微地走在马路上,如同在走钢丝,每一步我都替她捏一把汗。
地球太危险了。
焦虑是一个体质问题,以身体的肌肉记忆为基础。比起身体的记忆,生活中的事件就像大海上的波浪,只是加重因素而不是根本因素。基础焦虑的致病因素分为两种。
第一种焦虑者,小时候在旁边站着一个我们害怕的人。小彤怕她爸,从小就怕。一想起他来,她就害怕。这么多年过去了,恐惧变成了脓,藏在了她的每个细胞里。恐惧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所以她害怕这个世界,独处时也焦虑。
建议“直面你心中的恐惧”是没用的,这就像“直面肉体的疼痛”一样。很多人想做刮骨疗伤、丝毫不乱的关云长,但我们都不是关公,化解对父母的原始恐惧是很难的,尤其当恐惧这种情绪已经随着年龄的增长融进每个细胞之后。
恐惧会泛化。父亲的咆哮穿越了时空,面对任何人拉长的脸,小彤都像穿越到从前,每个细胞都在颤抖。
和我们这辈子所相信的事情恰恰相反,我们都有对父母发怒的需要,但我们不敢。我的建议很难实施,因为故意找碴儿向爸妈发泄怒火,实在不应该。戴安娜就不敢折磨她妈。
戴安娜:我忏悔,不应该那样对自己的母亲。
我:你应该那样对她。
戴安娜:我向她道歉了。
我:你应该那样骂她,不应该向她道歉。
戴安娜:我告诉她:你是个自私的人。之后再道歉。
我:呵呵。等于没说。
第二种焦虑者,小时候旁边站着一个过度保护的人,通常是妈妈或奶奶。我们都曾经十分弱小,在大人们撑起的一片天空下跌跌撞撞地长大,受伤、受到保护,并学会了勇敢。这时候出现了一双焦虑的眼睛,她告诉我们,不能做这做那。被束缚住手脚,我们就不知道何为勇敢,这是另一种焦虑来源。
小彤的自我分析中,还出现了这样一个场景:她看到一条鱼,很恶心的一条鱼,她感到恶心和害怕,她要把它抓住摔在地上发泄一下;母亲一把抓住她的上臂,不许她去,“哎哎哎,不许动”!这能解释为什么她的焦虑总是集中在右上臂了,它承载了她当时被憋回去的恶心和害怕。
我们无法对父母发怒或变得自私,所以就会害怕或者攻击这个世界,变得焦虑、暴躁。那个会发泄的人成了勒索者,那个老憋着的人成了被勒索者。
暴躁是一种自我治疗,把别人当成自己的药。经常发泄负能量,焦虑就会缓解,灵魂的质量就会比较高。
抑郁:哭不出来的怨气
哭泣有快感,就像小时候一样,负面情绪发泄出去心情就好了。面对天灾人祸或不公平待遇,人会委屈。怨天、怨地、怨他人、怨自己,哭是发泄怨气,发泄完就好了。
悲伤是意志遭遇挫折时的正常情绪,那是怨气正常消解后的残余,泪水清洗了怨气。所以难过本身并没有错,我们能够恢复,而且能从中获利。当一个人不会哭了,怨气就积攒了起来,久而久之就发生了质变,就像石墨变成了金刚石。抑郁就是化不开的一口怨气,常常表现为自我攻击。
戴安娜:我是一个大家都以为高智商的人,其实是个超级大傻×。
我:哦?
戴安娜:因为在人生重大的问题上,我犯的都是低级错误。
我:那不是你的错。
戴安娜:一错再错。都是我自己犯的错,我无法原谅自己。我现在讨厌被说聪明,因为我根本就是个傻×。
抑郁症患者一般都不会哭,就像冻住了一样。我们有一口怨气没有发泄出来,我们无法原谅,我们痛苦、愤怒,但攻击指向了自己。哭不出来才会变成病态的自我攻击,其实它指向一个我们不敢攻击的对象。
半催眠中的诺斯对父亲说: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我真希望那辆车撞死我。
精神上的孤儿会感到寂寞,仿佛整个世界都离我们而去。我们不敢攻击家长,所以只能自我攻击;我们哭不出来,或者无从哭起,所以我们抑郁。
喜极而泣,泣是大喜。泪水是宝贵的清洁剂,不管是悲伤还是高兴,每一滴眼泪都值一颗钻石。敢爱敢恨敢哭敢笑,才算完整。敢哭的人,才真的会笑。
我:眼睛怎么了?
拉布:昨晚听着歌哭得稀里哗啦的眼能好看?
我:你很勇敢,敢哭,还敢在别人面前哭,还敢把这件事告诉别人。这得有多勇敢啊!
哭泣不是没出息,找对了对象并适可而止,都是情绪的正常流动和宣泄。好东西才值得跟人一起分享,眼泪就是其中之一。
喜怒哀惧是人的基本情绪,每个人都要有一点。舍弃怒和哀,必然不懂得喜。愤怒和悲伤,既是权利,又是能力。哭泣不过是化开了的抑郁,愤怒是燃烧了的焦虑。抑郁是对哭泣权利的怀疑。焦虑是对愤怒能力的怀疑。情绪就像罂粟花,邪恶而美丽,是毒品又是药品,要铲除多余的那些,但它必须存在。
把情绪模式简化和僵化在一个小圈圈内,框得正正的,那是不对的。
躁动:成功了也无法开心
灵魂有洞,人就会空,总觉得有什么不满足,就需要找什么东西来填充。但我们常常忘了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美好,所以只留下了形式:寻找。
我们会仪式性地说服自己,只要得到了某样东西,就能获得自己想要的生活,凭自己的双手缔造美好的心灵花园,宁静、从容、安然。所以我们缺成功、缺身份认同、缺忙碌、缺远方……丧失感是永恒的主题。
我们首先会把自己的残缺解释为没钱,试着用成功来填充自己的空洞,觉得有了钱,灵魂就饱满了。
子豪:我将来要买一辆大宝马。
子豪这句话是讲给奶奶听的,因为奶奶总是刺痛他,叫他“小耗子”,贬低他,羞辱他。他憋着一口气,想打败奶奶,潜台词是:“我就让你看看,你为什么是错的,因为我很了不起。”子豪考上了公务员,但他无法享受生活的安宁,终于弄来了一辆宝马车,然后被盯上了。这时候,他奶奶已经死了很多年了,但他仍然想要一辆宝马,他只是想要一辆宝马罢了。
但伟大的成功,也不可能让我们停止躁动,我们并不满足。
诺斯:人生虚度了十几年的时间,基本上是在飞速地往前跑,其实只是想让自己放松下来。一直只是为了下半身活着,对钱的欲望要少……
不知不觉我都三十岁了,回头一看什么都没得到,感到无比的恐惧。大钱也花过,小钱也赚过了,再漂亮的姑娘也睡过了。突然开始觉得,没了奔头了。
诺斯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三十岁不到就成了上市公司的副总裁,但是他更抑郁了。好奇怪啊,诺斯发现自己编造的那套逻辑错了。得不到的永远在躁动,得到了也仍然失落。那个是他想要的吗?诺斯曾经相信,得到了那个就行。但他仍然没有得到平静,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好像白忙活了。成功之后的人,反而特别容易抑郁。总感觉没啥奔头儿,活着也就没有意思了。
表面看来,曾经的诺斯是个有理想的好青年,在仪式上存在一个东西,让他去追求。但得到了这个仪式上的东西之后,他却发现就像咬了一口空气,他还是很空。
万丈红尘满满的都是诱惑,远在天涯或唾手可得。但是,什么样的美味能够勾引一个已经吃饱了的人?
苏珊:我又要进藏了。
我:什么时候回来?
苏珊:不知道,也许不会回来了。
生命有三大问题: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是谁?宗教用第一个问题回答第二个问题并定义第三个问题:“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或者,你生于上帝,故将归于天父。它让我们知道我们将来会升入天堂而不是被埋进泥土,在黑暗中腐烂并消灭为无。
苏珊穷游了十几个国家,印度、老挝、巴基斯坦……她活着回来了,但她的病压得更深了。阿飞说:“有一种鸟没有脚,一生只能在天上飞来飞去。一辈子只落地一次,那就是他死的时候。”这种鸟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大部分鲨鱼不能停止游泳,否则就会窒息,身体下沉。躁动是因为不能停,流浪是因为没有停靠的港,没有可以回去的故乡。
故乡是我们的天堂,是一个人记忆最深、故事最多的地方。去远方,就是自我流放:没有故乡,没有敢回去的地方,没有梦中的天堂。流浪感让她停不下来,还是没有港湾让她四处去流浪?
为了阻止自己思考到底需要什么样的美好,我们会把自己搞累,除了酒精,在自我麻醉方面,我们还有很多手段。为了驱散寂寞,我们给自己找了很多事来做,忙碌和娱乐可以证明和证伪“其实我并不孤单”。我们总是能赢,以下内容就是我们的心声。
我要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忙碌,在头脑里灌满无数的计划,不停地赚钱和花钱。我要讨厌和喜欢名人和富豪,把一切虚浮、荣耀、名利和邪恶注射给我,让我像个蠢猪一样去疯狂地模仿并追求财富。
我要尽可能地用工作来占有我,否则我就有机会去认识和反省自己的心痛。我要告诉自己,要想在这个世界上活得更好,得有应酬不完的关系,甚至花掉自己的身体来赢得一些东西。这样,当我筋疲力尽地躺在被窝里,已经毫无力气摘下梦的面具。
我要尽情地享受刺激,随时保持警惕,分散我的注意力。我要在家里打开播放器,我的心要被漂亮的演员和故事情节所吸引,从而一集一集地看下去;我要在所有的路上打开CD,要让所有的午餐和晚餐都坚持不停地播放着喧嚣,这样就能令我心智阻塞,而把自己远远地抛弃。
我要告诉自己活着就得跟得上时代,这才是有品位的生活。我要积攒高雅的话题,一天24小时疲惫;我要被一切垃圾信息吸引,占据头脑,并解读出其中的美丽和恶意。让我像蠢猪一样接受这些垃圾信息的熏陶,这样久而久之,我就会变得愚蠢和习以为常。
我要疯狂地剥夺自己独处的时间,否则我会感到自己的孤单。我要在朋友圈里塞满各种欢乐的信息,收获一堆点赞和人气,并假装这样就能如愿以偿,从而中断与自己的联系。
在这份不可多得的思考结束之前,我心激昂,我要迫不及待地去执行自己的命令,让自己奔忙于各种事情,而唯独不留时间正视自己的灵魂,因为我空虚。
萨摩喜欢养酵素,但看到超市里有卖的了,她的兴趣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正正喜欢穷游,但看到好多人都在穷游,还出了书,她对穷游立刻失去了好感。
王思迈喜欢密宗,但发现我也懂密宗,还会诵经,她开始贬低密宗的价值。
巴塔塔一直想嫁个海归,她被介绍到了那个圈子,很快改变了志向。
这四个人都喜欢非正常的东西。当另类的变成正常的,他们就不喜欢了。好像他们只追求另类,为什么?没有身份感。他们追求一种小众的审美,给自己贴上一个身份的标签。追求小众审美,不是因为他们真的有品位,只是因为小众而已。小众本身就是身份标签。
只喜欢小众,其实是厌世情结。他们认为自己和大众不同,其实是和世界格格不入,也就是不能完全接纳自己作为一个真实的人的存在。“小众”只是为了和世界进行区分,他们并不真心喜欢这个爱好。当它不再与众不同,不能用来定义自己的隔离感、断裂感和抗拒感时,爱好就消失了。他们会用名牌来定义自己,有钱的就用真名牌,没钱的就用假名牌,他们需要外在的标签来定义自己。没有存在感,没有自我,仿佛不这样搞,连小区里的保安都看不起自己。实际上,人家啥时候看你了?
子豪对宝马车的迷恋,萨摩、正正、王思迈、巴塔塔兴趣的迅速转变,苏珊永远停不下来的流浪,诺斯得到后的丧失感……他们仿佛都在维持一种“求而不得”的躁动状态。
当一个追求得到了满足,就需要另外一个“求而不得”。那个表面的目标,根本不是另一个我们想要的东西。仿佛我们永远摆脱不了的,只是这个“求而不得”的存在状态。
那么,我们到底需要什么呢?我们需要暖和的情感,我们需要有人和我们走心。
我:到底想要什么呢?
诺斯:我想找个人,想说话随时随地可以有人说说话。
爱是所有“求而不得”的原型,尤其是父母的爱,无论成功、远方、身份感……
躁动和流浪的人,内在都是一个孩子。在孩子的概念里,有爸爸,有妈妈,并不算有一个真正的我,他们必须疼我们才行。身体长大了,灵魂却没有被喂饱,我们的灵魂没有跟上身体成长的步伐。但作为身体和年龄上的成年人,我们又不能承认自己还需要他们疼,所以我们永远困在了“求而不得”的状态。
我们天生崇拜父母,他们的神龛一直坐落在秘密花园最崇高的地方。当某个神不合格,他们就会被请下神座,于是那位置就空了。我们都知道应当和他们贴心,但贴心不起来,这难道不正是我们最尴尬的一面吗?
当我们的脐带剪开的一瞬间,两个灵魂的连接就建立了起来,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剪开。我们忘不了、放不下、舍不掉,因为他们重要。
诺斯则觉得父母一切都好,对自己也好,只是拒绝去提他们。拒绝去想,就只能跟自己较劲了。拒绝去想,是因为无望恢复和弥补。诺斯知道,只要父母一道歉,他就会原谅,他的整个精神世界就会亮堂起来。什么漂亮不漂亮的,自己马上就能找人结婚,过安稳的生活。但他还知道,父母不会的。而且自己已经长大了,如果承认自己还需要他们,就会丧失独立存在的骄傲。
谁不渴望家人温暖的回应?看着家人围绕餐桌旁那一张张笑脸?谁在节日里不会因为没有家人可以想念而感到怅惘?我们都渴望拥有一个幸福的家,那样才有力量停止流浪,因为我们知道在某个地方,有些笑脸可以见,有些温暖的目光会迎接我们,他们在等着我们回来,一起去看桃花开……
自由不在远方,安宁不在天涯。任何飞机都逃避不了回归大地的命运,空中没有加油站。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就只能对另外一个世界胡思乱想或心驰神往。我们只能猜想:在丽江或者西藏的某个地方,有个人在盼望,等着我们回到那个地方……其实没有人在等我们。
爸妈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们最害怕的是认识到这个真相:我们无家可归。无论身在何处,心灵总无归宿。我们不承认这件事在困扰着自己,不希望弄清楚自己的位置。一旦承认这些,我们就会发现原来自己一直都活得很空、很虚、很假,所以我们选择继续活在谎言和躁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