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晦月④
至今已经无数次来霞江三桥,虽然没有任何得以分辨的变化,但予我的感受却不尽相同。回忆在随时间的推移延展,触景生情也因回忆的延展更加频繁。像我涉足过桥上的每个角落,都会想起我和她的互视、笑容、谈吐和举止,在过往和她共同经历过的所有事情,似乎都发生在昨天、发生在刚才。她的模样,总令我遐想无穷。当我向下游那边的天空望去,又会感到她就在我的身旁,一边深情地注目着月亮,一边认真地谈论起月相。
晃过神,我继续徘徊在寂静无声的桥中央,被昏沉的白光洗涤。大脑经历瞬间的断片之后,此时桥上竟回荡着儒雅灵动的乐曲,使我的颓乏不再那样加剧,反而得到了削减。悠扬又短促的提琴,仿佛是我的呼吸,刚柔并兼的钢琴,仿佛是我的脉搏。两种声音交叉协同,贯穿硬化的躯体,让我的生命稍微变得有那么一点点鲜活。
那天,她应该是想撑伞送我回去的吧?
那天,应该是她第一次关心我吧?
坐在烂尾楼的石柱下,我总是会想起那一幕。那天天空骤然开始泻雨,我淋得满身湿透靠在这里的石柱旁,无助地倚着冰凉的柱子。心里怀揣懊悔和愤恨,找不到地方发泄。身子又不得动弹,只能倦乏地歇息着,静静地,合上滚烫的双眼。刚合眼之际,听到雨落在伞面上“吧嗒吧嗒”的声音,声音只持续了一阵,我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紧致牛仔裤包裹的细长的小腿。我惊讶却又平淡。在这里,除了她,还能遇见谁呢。我期待地往上拽视线,一股清澈又犀利的音色传来我的耳边,“你在这里做什么?”,知性又似晶石的脸,像是散发着温气的冰块,稻草般柔弱的姿态,又好像暗藏着光辉。
如此坚持来霞江三桥,除了和寂寞和哀伤作斗争,我能有什么别的体会?她能看到我的毅力吗?她在乎吗?与其这样感动自己,我不如放下这些事情,去剔除这个人的存在。
可第二天,我还是来了,翻了十分钟硬币,还是遵从内心的想法,筋疲力尽地赶了过来。不过这次,我来得值。
“怎么又是你,我这副邋遢的模样很好看是吗?”
秋月曲膝坐在路灯下,我只简单地打了个招呼,她却大发雷霆。
“你能不能不要来这里,我看到你就恶心!”
“滚啊!”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不留情面,我沉默地看着愤怒又态度坚决的她,口也不敢开。
她丝毫不给我台阶下,于是我只有应她的话转身离开。被无缘无故地大骂一通,心里很不是滋味。我躲在不远的暗处偷偷观察,也觉察不到她对我如此恶劣的态度哪儿有内疚之心。
被骂得狗血淋头,我并没有生气。只是忍不住一直去想她骂我的原因,和她说的话的含意,以及猜测她为何性格大变。
恶心……对,我就是恶心。你看到我恶心,那我消失好了。
我选择相信她。我打发自己说,眼前这个恶魔般的她是假的,是虚伪的,她一定是有什么苦衷,一定是有什么跨不过的坎,又不愿向他人请求帮助,所以才耍着性子折磨自己,折磨身边的人。这样一想,我心里舒畅多了。
家里的房间结构连通,父母及我的房间和客厅连成一条线,客厅就在两卧室中间。半夜因噩梦被惊醒,我看了眼时间,两点三十八,想到可以熟睡的时间还长,我放心地继续闭上眼想快速入眠。一翻身,却尿意来袭,禁不住想去上厕所。
我穿上拖鞋,刚走到客厅中间的位置,我注意到有什么异常,回头看向沙发。当判断出沙发上坐着个人,我立即按开了灯。果不其然。
母亲迅速抹了脸,侧过头去抱起双臂。哪怕隔了一段距离我还是看得到,毕竟母亲脸上的泪迹是那么的明显,不知是哭了多久,才会达到这种程度。
本来我是想继续去上我的厕所,但是尿意显然已经没了。
“你干什么?”我问道。
母亲吸着流涕,小幅度地喘息,半天没有作声。
我刚准备起步,母亲怨艾地说,“你爸没有劳力,你两兄弟又不争气,大儿子犟,三十奔四了还不成家,钱也存不住,打电话电话不接,发消息也不回,过年过节就他待在外边。”
“还有你,你说你,花了那么多钱,书不好好读,每次放假跑出门也不回家吃饭,家里就像没你这个人一样。”
尽管听着不入耳,但母亲说的都对。一家上下,没人去争那口光宗耀祖的气。当初盼大儿子,现在没了盼头,就只能盼我。从一开始盼我考取功名利禄,到现在只盼我身体健康,母亲为我操碎了心。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低对我的要求,我却总在要求她的理解支持以及这样那样的琐碎,还说得那么振振有词。
上完厕所,在过道看见母亲上床睡觉了,我也回到房间,继续盖上被子。
秋月的母亲,和我的母亲,究竟有什么不同,又有什么相同。为什么秋月可以对母亲那么的深爱,我却对母亲形同生人,彼此不搭不理。也许我恰好降生到一个不适合我的家庭,注定要和这不适合我的屏障斗争。
我并不优秀,在更高层次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在同等层次也显得格格不入,秋月却看得起我,愿意和我结交。
我有些反感了,我更喜欢若隐若现的月,我喜欢保持遥远的距离感。这种我与秋月恋人般又不是恋人的暧昧距离,我实在不习惯。
这一个月以来,一个人吃饭,没再去琴行,也没再去练琴。对任何事提不起兴致。上课魂不守舍,老去回忆和她的过往点滴,当试着回忆她的容貌,下意识看向她坐的位置,结果看到空落落的座位和干干净净的桌面,刚才饱满的情绪又倏而空虚起来。
路边看到五颜六色的花会想起她,夜晚看到星星会想起她,超市里看到雪花酥会想起她。家里的新猫抓来一只老鼠在角落里偷偷盘弄,也让我想起了她。听的每首音乐,特别是那些我和她一起听过,一起弹奏过的曲目,会让我想起和她在一起时的感觉,这种感觉,更深、更沉、更挖心。
我们产生矛盾的原因,是不是我俩哪里不契合,或是她在等待什么答案?是我们从来没有确立过关系吗?是秋月已经对生活绝望了吗?是秋月另有隐情不愿再与我相处了吗?如果她是透明的该多好啊。
我们曾一起练琴的时光,历历在目。凉爽的早晨,或惬意的午后,阳光普照,或雨水淅沥。那是一段什么都不用思考,只需享受的时光。在她的指引下,我找到了正确的方法,领悟到了按响琴键的真正乐趣,看着自己一天天进步,就觉得,原来我也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从观察她,到跟踪她,再到放学路上与她结伴而行。这一过程,没少对她软磨硬泡。同学们都评价她尖酸刻薄,我却能觉察到,她对我是不同于他人的谨言慎行。虽说如此,我也没有询问过她对我偏心的理由,她也应该不清楚我对她偏心的理由。
现在,我成了和夏暮一样,被你随意丢弃的物件,被你那或真或假的感情玩弄,最后像废纸屑般被洒落四处。
明明不近人情的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接受我的好意呢。明明对我挖掘真心的话,可以避而不谈;明明对我一厢情愿的付出,可以装聋作哑;明明对我这个人,可以熟视无睹。你要知道,有些联系一旦建立,便很难断开。我对你真实的想法,仅能抱有猜疑,一直以来,是否只有我独自一人,单方面牵扯着这段联系。我很难不往坏处想。
秋月曾答应我,一起谱曲,一起演奏,也深沉地谈论过理想和愿望,真诚地答应过我要坦诚相待。同时又埋下了不少谜语。
将这悲喜交加,归结于我咎由自取,就是你的意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