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现代化进程十五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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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从一元多线发展的角度看世界历史

20世纪后半叶,国际史学在深、广两个向度都有长足发展,出现了不少运用新视野和新方法的新思潮、新流派。20世纪70年代末以来,中国史学通过正本清源、拨乱反正,走出了极“左”路线影响下的实用主义的死胡同,借鉴国际史学界和国内外人文社会科学研究的新成果,初步呈现出新的繁荣景象。以“现代化研究”为标识的历史学分支正是在这种中国学术重新活跃、空前发展的大背景下出现的。从较广泛的意义上看,这个时期关于现代世界与中国发展变化的各种研究,无论宏观的研究还是微观的研究,均有“现代化研究”的意味。

我们这里所说的现代化研究,包括对一国现代化进程的研究和对世界现代化进程的研究。既然是讲授“世界现代化进程”,首先需要说明一下什么是作为一种世界进程的“现代化”。由于世界现代化历时已久,对它的描述曾经有过“工业化”、“都市化”、“文明开化”、“欧化”或“西化”等种种说法,迄今国内外学者也没有统一的认识。我国现代化研究的开创者罗荣渠先生把它“大致理解为从18世纪后半期西方工业革命以后出现的一个世界性的发展进程”。〔1〕意思是说,从传统农业社会转变为现代工业社会,追寻现代工业文明,是“现代化”作为世界历史进程的基本特征。

然而,“现代化”的酝酿和准备,早在工业革命以前已经开始。正如生命个体从幼年走向成年,“现代”也是在“传统”体内逐渐成熟的。从传统社会向现代的转变既是一次断裂式的历史大变革,也一定会表现出历史的延续性。此外,这一人类社会前所未有的历史巨变,涉及经济、政治、思想、文化艺术、社会和家庭结构乃至每个人的日常生活习俗、衣食住行、交往形式等等,因此,仅用工业革命或者“工业化”不能说明其全部。著名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艾瑞克·霍布斯鲍姆曾经将1789年的法国大革命和同时期发生的(英国)工业革命称为“双元革命”(dual revolution),并指出,首先,虽然在这个时期世界的基础转变发生在英国和法国,但是不应把这场双元革命看成是仅仅属于这两个国家的事件;其次,如果不追溯革命以前的历史,就无法理解这场意义深远的变革。至于应当追溯到多远的过去,则视叙述和分析的需要而无一定之规。〔2〕我们叙述和分析世界现代化的整体进程,纵向地看,至少16世纪的“海道大通”、17世纪商业资本主义的发展和西欧的大变革、新教运动和启蒙思想的产生与扩散,工业革命以前的“原初现代化”或“原初工业化”,都应纳入视野。横向来看,18世纪以来的各种政治变革、阶级与民族革命、科学技术革命和由其带来的新产业革命、思想争鸣、现代化的曲折与危机、现代世界的不平衡发展、现代性的多样化与“可持续发展”、“反思性现代化”或“第二次现代化”等等,尤其是丰富多彩的迟发展国家现代化(“狭义的现代化”或追赶型的“外源现代化”),都是我们所要关注的内容。

我国的世界史学科曾经深受苏联史学体系的影响。当时的世界近现代史教材千人一面,千篇一律,其基本内容可以概括为一条主线(阶级斗争)+两个“过渡”(从封建向资本主义过渡和从资本主义向社会主义过渡)+数次(革命和民族解放运动)高潮,中间穿插着揭露和批判资本—帝国主义的言辞。在“以阶级斗争为纲”思想指导下的历史学,强调所有国家都要经历基本相同的历史阶段和发展道路,强调暴力革命等“普遍规律”,却有意无意地忽略或者割断了许多重要的历史进程。例如,为了区分两个过渡,以俄国十月革命或者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为界硬性划分世界近代史和世界现代史,突出了对资本主义的批判,却把接连导致两次世界大战的第一次世界性现代发展危机拦腰切断了。从1640年英国革命开始叙述现代早期或者叫近代第一时期,也明显是受“革命史观”影响,忽略了欧洲现代资本主义历史的连续性。实际上,英国革命只是同时代一系列比较重要的历史事件中的一个,它对现代世界的影响,不见得比远洋探险与殖民扩张或者宗教改革、“30年战争”更大。再如,仅仅从革命和阶级斗争的视野,难以解说传统与现代的关系、农业与工业化的关系、国家与市场之间的制衡与力量消长、不同的工业化、城市化道路或发展模式、人与环境生态关系的变化等等。在这些方面,“现代化”和依附理论、世界体系理论、整体史观、“全球史观”、社会史(政治社会史、经济—社会史)等等新的研究视角、研究方法、跨学科或多学科研究领域的提出,使看似山重水复的中国历史学前景柳暗花明,给史学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今天,现代化研究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接受为一种史学“范式”。按照库恩在《科学革命的结构》中所提出的概念,“范式”意为一种科学观察的方式。作为一种范式的科学理论“不需要,而且事实上也绝不可能解释它所面临的所有事实”。科学研究的范式不是唯一的。有多少流派就会有多少种研究范式。依此推论,把“现代化”称为一种史学范式是可以成立的。现代化研究虽然与其他范式(革命史、整体史等等)有剪不断的联系,但已经有其独立的品格,建立了自己的一套有特色的概念和论说系统,例如:对“现代”和“现代化”的重新界定、“一元多线历史发展观”、现代化的世界性和世界现代化三次大浪潮说,等等。其中,一元多线史观是建构这一新现代化研究理论体系的基础。在史料处理上,它比先前以阶级斗争和革命为主线的编史学涉及的范围广泛,开拓了诸如对现代化的起源与动力、阻力与中断、殖民主义与现代化、现代化的不同道路、社会文化结构变迁的研究等许多新领域,扩大了历史研究的视野,并由此而初步形成了一个在“中国和世界的现代化”这一特定问题上有共同或至少相近的旨趣、信念、价值标准、理论背景和研究方法的“科学共同体”。这大体符合库恩提出“范式”一说时对它的界定,可以称之为以一元多线史观为基础的“现代化范式”。它跟专门的社会发展研究、经济发展研究以及政治发展研究均有所区别,跟欧洲中心主义的现代化研究范式以及“中国中心论”的研究范式也都有明显的区隔,这在我们后面的章节里还要详细谈到。

从现代化的角度看历史,并不是要一概否定过去对历史的观察。只是说历史可以从不同视角去观察。何兆武先生说得好:“历史家之写历史有如画家之作画,他只是透过某一点(某一瞬间、某一侧面),而掇取并表现出其整体生命的精髓。……历史学,无论是作为科学的概括还是作为艺术的概括,都决不要求包罗万象。”〔3〕更早的时候陈寅恪先生也讲过意思相近的一段话:“吾人今日可依据之材料,仅为当时所遗存最小之一部,欲借此残余片段,以窥其全部结构,必须备艺术家欣赏古代绘画雕刻之眼光及精神,然后古人立说之用意与对象,始可以真了解。”〔4〕这里,“赏画”与“作画”的比喻、“借此残余片段,以窥其全部结构”与“透过某一点掇取并表现出其整体生命的精髓”异曲同工,说的都是完整地再现历史之困难。因而,历史研究者不仅需要辨正史料的真伪,对于即使可靠的材料和说法,也不能不保持一种对自我“眼光及精神”的警觉。所有的历史著述都不可能“包罗万象”,相反,极有可能是“残余片段”。酷爱中国文化的德国作家黑塞写过一个反复实验用脑袋与用脚站立来观察世界的中国式传奇——孟夏的故事,讲了一个类似心理学“完整趋向定律”(格式塔原理)的道理:世界上存在着客观事实,那都是无法摇撼的。由于观察角度不同,整体所见也就不一样。但它们都是真的。史学上的这类现象比比皆是:史学家所居时、空的不同造成所见不同,修史是如此,侧重解释的分析史学也不例外。例如对洋务运动的评价:梁启超目睹其失败而称之为“烟消云散殆为昨梦”,这完全可以理解;李达、吕振羽以及今人肯定其客观进步作用和成就也不是没有道理。至于对洋务派代表人物之一左宗棠的评价,就他残酷镇压农民起义和屠杀无辜人民看,给他带上个“刽子手”的帽子恰如其分,从他主张并践诺“经世致用”、驱逐阿古柏收复新疆最后死于海防前线任上看,尊之为“民族英雄”或“爱国者”也并不过分。在对世界近现代史上众多的事件和人物的研究与评价中,都会遇到这种因观察角度和视野不同而见解不同的情况。每一代人都会有观察“过去”的新角度、新视野。谁也不可能穷尽认识。过去的事情不可能再改变,但对它们的理解却可以是常为新的。古老的史学之所以能历经千年而永葆活力,正在于它与时偕行、不断更新的能力。

转换视角毋宁说是一次新的智力冒险,错误和挫折以至失败都是有可能的。对世界现代化进程的探讨,犹如一项庞大的系统工程,我们现在所能做的,只是给它添砖加瓦而已。从大处说,恩格斯曾极而言之:“体系学在黑格尔以后就不可能有了。世界表现为一个统一的体系,即一个有联系的整体,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要认识这个体系,必须先认识整个自然界和历史,这种认识人们永远不会达到。”〔5〕现代化范式不过是找到了一个新的观察角度或观察方法,开拓了一个新的观察视野。从小处说,个人的研究只能是一得之见,真正做出成就,形成规模,需要几代学人的不懈努力。从教学角度来看,讲课老师当然不满足于“授人以鱼”,而希望自己能“教人以渔”,希望听者能终身受用但最多也只能告诉学生自己打鱼或者摸鱼的一种方法、一点心得而已。“世界现代化进程”课堂教学的主要目的是引导同学们认真读书,注重在阅读和思考中提出自己的问题并尝试解决这些问题。超乎此,无论对教师还是对学生都只能是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