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古丰碑
都江堰是一座美丽的城市,也是一项历史悠久、名震中外的水利工程,更是一位伟大历史人物的万古丰碑。
是的,国内外都有一些这样的所在,它们往往同某位政治家、军事家、科学家、文学家紧密地联结在一起。像但丁之于意大利佛罗伦萨、马克思之于德国特里尔城、孔夫子之于山东曲阜、蔡元培之于北京大学,等等,都像蜀郡太守李冰之于都江堰那样。只要你置身其间,就会感受到他们的不朽存在。就是说,他们的一生功业,行藏休咎,都同这些地方有着紧密的联系。
我曾去江苏南通参加一项文化活动,遍游市区,足迹所至之处,时刻都感到,仿佛爱国实业家张謇至今仍然健在,而且就在身旁。可以说,整个城市就是他的一座丰碑。当时,我就联想到了李冰——他在都江堰不也是如此吗?当然,两人也不尽相同,他们分据于中国两千余年封建社会的首尾两端,一者启其先,一者断其后;一个做报晓的鸡鸣,一个奏黄昏的挽歌。而且,论其影响所及、流风泽被,李冰也要远远地超出张謇。其实,何独是张謇先生,就功业来说,放眼浩荡神州,披阅千秋简册,真正能够同其比肩者,又有几人!
翻开卷帙浩繁的《二十四史》,或者纵览一番画影图形、名垂青史的的凌烟阁,以及彰表公侯将相的纪功碑,在整个封建时代里,所谓“建功立业”,不外乎以下种种:或为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名将,开疆辟土,攻城夺寨,斩将搴旗,血流漂杵,结果是“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或为张良、陈平那样的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谋臣,“兴亡大计无寻处,却在先生一蹑中”;或者张巡、许远之类誓死不降的铁杆忠臣,“唐室兴亡系公等”,“百战孤城挫贼锋”;或为“英风犹想入关初,相国功勋世莫如”的萧何之类富有政治远见的名相“独收秦丞相御史律令藏之,因而能够具知天下厄塞,户口多少,强弱之处,民所疾苦之事”;或为“百度修明诸弊革”,“神皇初政迈中兴”那样治绩炳然的张居正那样的改革家;还有一种特殊的功勋建立者,像王昭君那样的“能为君王罢征戍,甘心玉骨葬胡尘”的和亲美女……他们都是功垂简册,广为后世文人讴歌咏叹的。
而李冰所创下的功业,则属于另一种类型。史载,上古之时,封闭于层峦叠嶂间的古蜀国,内则水旱相接,外无舟车之利,绝少对外交流,属于蛮荒之地。秦蜀郡太守李冰率领当地民众,凿离堆,修都江堰,穿内外江,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引溉郡田,沃润千里,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把西夷荆榛荒芜之地,化为锦绣繁华之府,沃野千里,号称“天府”。此外,他还在成都建七座桥、修石犀溪,疏通乐山、宜宾、什邡、崇庆等地河道,治洪防涝,引水灌田,发展水运交通,以济舟楫之利;并建冶铁基地于临卭,凿盐井于广都,“蜀于是盛有养生之饶”,使水利灌溉、航运交通和盐铁事业得到长足发展,以其巨大的科学价值与经济效益,在人类历史上书写了灿烂的篇章。
我们把李冰所做的贡献同上述列举的种种功业相比较,就会发现它有三个方面的鲜明特点:
其一,具有超越性。超越时间、地域、国度、集团、阶级范围,它的成果与效益能够经受住时间的考验,不受政治历史条件和意识形态的限制,因而更加具有普泛性与持久性。
其二,是第一点的延伸,即功业的纯粹性,即是说,众所公认,不会有任何不同的争议。比如,建功绝域,拓土开疆,自古以来,就屡屡受到人们的质疑,有的诗人写道:“自古边功缘底事?只因嬖幸欲封侯。不如直与黄金印,惜取沙场万骷髅!”对于改革、和亲等政治行为,也往往是言人人殊。当然,这么说,也并非意味着只要从事征服自然的事业,就一定能够立功立德,名扬后世。隋炀帝开凿运河,“水殿龙舟”之事,招致天怒人怨,自不必说;就是元代的那位“总治河防使”,不也是有“贾鲁治黄河,功多怨亦多”之说吗?何况,治水本身还有个是否遵循规律的问题,否则,筑坝堵截洪水的鲧伯也就不至于丢官受戮了。
其三,李冰不仅以其骄人、盖世的丰功伟业名留青史,而且,作为一名官员,在品德、人格、作风方面,也为后世树立了楷模,他是一位把立功与立德完美结合在一起的典范。生建奇功传万代,死留型范重千秋,此之谓不朽。作为出色的教育家,孔夫子是当之无愧的“万世师表”;那么,蜀郡太守李冰,应该说是“千古官模”了。
他是一位难得的既体恤民情、心系百姓,以民为本的贤太守,又是精通专业知识,富有丰富实践经验的杰出的水利工程师。他“专利国家而不为身谋”,切实做到“献了青春献终生,献了终生献子孙”。本来,身为郡守,完全有条件为儿子谋求一个官职,像后世一些官员那样,“一人得势,鸡犬升天”,依势横行,敛财致富。而他的儿子二郎,却始终跟着父亲干活吃苦。他勤政敬业,身体力行,且工作讲究科学性、创造性,注重调查研究,善于集中群众的智慧,尊重自然规律,从而规划、修建了选点正确、布局合理、造价低廉、施工简便而又功能持久、效益卓著的大型水利工程。他在两千年前,为中国官场开创了一个踏着官阶从事科学技术实践的先例,而不是像后来那样把一批批颇有造就的学者磨炼成只知夤缘求进的巧宦、官僚。政治在他眼里,是弭患消灾,而不是钩心斗角,是奉献而不是索取。南宋年间,诗人陆游参观都江堰,见到李冰的画像,在盛赞其“奇勋伟绩”之余,慨然兴叹:“寥寥后世岂乏人,尺寸未施谗已众。要官无责空赋禄,轩盖传呼真一哄。”可谓语重心长,洞穿要害了。
遗憾的是,这样出色的一位贤臣,留在历史上的文字记载实在太少了。他大约出生于秦昭王五年(公元前302年),卒于秦始皇十二年(公元前235年),原籍在楚,后迁居秦地陇西,秦昭王三十年被委任为蜀郡郡守。司马迁《史记·河渠书》上说:“蜀守冰凿离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此渠皆可行舟,有余则用溉浸;百姓享其利。至于所过,往往引其水益用溉田畴之渠,以万亿计,然莫足数也。”《华阳国志》记载:“冰乃壅江作堋,穿郫江、检江,别支流,双过郡下,以行舟船。岷山多梓柏、大竹,颓随水流,坐致材木,功省用饶。又灌溉三郡,开稻田。于是蜀沃野千里,号为陆海。”
有关李冰的形象,倒是种种色色,代有更迭。三十年前,在都江堰外江河床出土了一座东汉石质塑像。李冰身着官服,手置胸前,意态雍容,风格质朴,为汉代郡守的官员形象;宋代始封为王,上面所述陆游的诗,就是因观“英惠王”李冰画像而作,画像中的他峨冠高耸,俨然王者之尊;明代以降,尊为“川主”,奉若神明,甚至传说为护佑都江堰的水神,从而在仰敬之上又涂抹上了神秘色彩;而现代的李冰像,则显现出深思静虑,富有书卷气,这当是考量他的水利工程师的身份,以之作为智慧的象征。从不同朝代对于他的形象设计的变化,充分反映出时代特征与价值观念。
而在民间,则广泛流布着神化李冰父子的传说。说他有天赋的神力,仿佛掌握“四两拨千斤”的太极奇功,指腕运转之间,高山大川全都听从调遣,轰隆隆、哗啦啦,开出了天彭门,凿通了玉垒山、宝瓶口,让江水的灵性和大地的丰饶滋养“天府”四川,润泽千秋万代。除了神化他通渠治水,还有降伏孽龙、通灵显圣,以及最后升天成仙等传奇。而流传最广的是“斗江神”的故事——
岷江江神极为凶恶,每年都要向人间索取两名少女作为妻子。稍有怠慢以至违抗,则掀风鼓浪,造作各种灾祸。郡守李冰得知其事,就说这一年他要把自己的女儿献出去。到了嫁女之日,他先给江神敬上一杯酒,然后自己也斟上,一饮而尽,而江神的那一杯却没有动。他大声斥责其无礼。霎时,李冰消失了踪影,只见江岸上有二牛在搏斗。有顷,李冰气喘吁吁地对下属说:“我已疲惫至极,你们应合力相助。要记住,头朝南、腰系白带的是我。”一转眼,两头牛又斗了起来。于是,众人齐上,帮他把那条兴妖作孽的牛刺死。自此以后,水害遂息。(此项传闻,亦见于东汉古籍《风俗通》。)
至于有关李二郎的神话更是连篇累牍:他以“二郎神”的神化形象出现在小说《西游记》、《封神演义》和戏剧《宝莲灯》里。在《西游记》中,二郎神是玉帝的外甥,现居灌江口,享受下方香火。他的法力无边,统领一千二百草头神兵,斧劈姚山;武功更是了得,连齐天大圣与他斗法,最后都败下阵来。只是没有说清楚,这样一位大罗神仙,怎么竟成了郡守李冰的儿子。
神化也好,传说也好,作为一个物质载体,李冰早已化做埃尘,杳无踪迹;而他所创造的人间奇迹,却历数千年而不泯。于今,站在都江堰这一世界级的伟大工程面前,那“披云激电从天来”,“江流蹴山山为动”(陆游诗句,下同)的气势,使我惊骇,使我振奋;而尤其令我引为骄傲、感到自豪的,还是这位不朽的英雄“呜呼秦守信豪杰,千年遗迹人犹诵”。这是他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它将泽流万古,沾溉无极。
历史的灵魂,是人。一座城市,一个著名风景区,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果失去相应的名人做支撑,那么,它的真正魅力也将无从体现。“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如同西湖有了岳飞与于谦两个忠贞耿介之士,都江堰也因为有了李冰父子,他们让人鼓舞奋发,让人激扬踔厉,让人说起来口角生香,看上去流连忘返,走了之后永难忘怀,在人们的心灵深处,永远占据崇高的位置。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可以反过来说,李冰是都江堰市的一座万古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