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
从军行
百战沙场碎铁衣,城南已合数重围。
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
这首诗以短短四句,刻画了一位无比英勇的将军形象。首句写将军过去的戎马生涯。伴随他出征的铁甲都已碎了,留下了累累的刀瘢箭痕,以见他征战时间之长和所经历的战斗之严酷。这句虽是从铁衣着笔,却等于从总的方面对诗中的主人公作了最简要的交代。有了这一句作垫,紧接着写他面临一场新的严酷考验──“城南已合数重围”。战争在塞外进行,城南是退路,但连城南也被敌人设下了重围,全军已陷入可能彻底覆没的绝境。写被围虽只此一句,但却如千钧一发,使人为之悬心吊胆。
“突营射杀呼延将,独领残兵千骑归。”呼延,是匈奴四姓贵族之一,这里指敌军的一员悍将。我方这位身经百战的英雄,正是选中他作为目标,在突营闯阵的时候,首先将他射杀,使敌军陷于慌乱,乘机杀开重围,独领残兵,夺路而出。
诗所要表现的是一位勇武过人的英雄,而所写的战争从全局上看,是一场败仗。虽败却并不令人丧气,而是败中见出了豪气。“独领残兵千骑归”,“独”字几乎有千斤之力,压倒了敌方的千军万马,给人以顶天立地之感。诗没有对这位将军进行肖像描写,但通过紧张的战斗场景,把英雄的精神与气概表现得异常鲜明而突出,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将这场惊心动魄的突围战和首句“百战沙场碎铁衣”相对照,让人想到这不过是他“百战沙场”中的一仗。这样,就把刚才这一场突围战,以及英雄的整个战斗历程,渲染得格外威武壮烈,完全传奇化了。让人不觉得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批残兵败将,而让人感到这些血泊中拼杀出来的英雄凛然可敬。像这样在一首小诗里敢于去写严酷的斗争,甚至敢于去写败仗,而又从败仗中显出豪气,给人以鼓舞,如果不具备像盛唐诗人那种精神气概是写不出的。
(原载《学生古诗文自通》,广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
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
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
《关山月》是乐府旧题。《乐府古题要解》:“《关山月》,伤离别也。”李白的这首诗,在内容上继承了古乐府,但又有极大的提高。
开头四句,可以说是一幅包含着关、山、月三种因素在内的辽阔的边塞图景。我们在一般文学作品里,常常看到“月出东海”或“月出东山”一类描写,而天山在我国西部,似乎应该是月落的地方,何以说“明月出天山”呢?原来这是就征人角度说的。征人戍守在天山之西,回首东望,所看到的是明月从天山升起的景象。天山虽然不靠海,但横亘在山上的云海则是有的。诗人把似乎是在人们印象中只有大海上空才更常见的云月苍茫的景象,与雄浑磅礴的天山组合到一起,显得新鲜而壮观。这样的境界,在一般才力薄弱的诗人面前,也许难乎为继,但李白有的是笔力。接下去“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范围比前两句更为广阔。宋代的杨齐贤,好像唯恐“几万里”出问题,说是:“天山至玉门关不为太远,而曰几万里者,以月如出于天山耳,非以天山为度也。”用想象中的明月与玉门关的距离来解释“几万里”,看起来似乎稳妥了,但李白是讲“长风”之长,并未说到明月与地面的距离。其实,这两句仍然是从征戍者角度而言的,士卒们身在西北边疆,月光下伫立遥望故园时,但觉长风浩浩,似掠过几万里中原国土,横度玉门关而来。如果联系李白《子夜吴歌》中“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来进行理解,诗的意蕴就更清楚了。这样,连同上面的描写,便以长风、明月、天山、玉门关为特征,构成一幅万里边塞图。这里表面上似乎只是写了自然景象,但只要设身处地体会这是征人东望所见,那种怀念乡土的情绪就很容易感觉到了。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这是在前四句广阔的边塞自然图景上,叠印出征战的景象。下,指出兵。汉高祖刘邦领兵征匈奴,曾被匈奴在白登山(今山西大同市西)围困了七天。而青海湾一带,则是唐军与吐蕃连年征战之地。这种历代无休止的战争,使得从来出征的战士,几乎见不到有人生还故乡。这四句在结构上起着承上启下的作用,描写的对象由边塞过渡到战争,由战争过渡到征戍者。
“戍客望边色,思归多苦颜。高楼当此夜,叹息未应闲。”战士们望着边地的景象,思念家乡,脸上多现出愁苦的颜色,他们推想自家高楼上的妻子,在此苍茫月夜,叹息之声当是不会停止的。“望边色”三个字在李白笔下似乎只是漫不经心地写出,但却把以上那幅万里边塞图和征战的景象,跟“戍客”紧紧联系起来了。所见景象如此,所思亦广阔而邈远。战士们想象中的高楼思妇的情思和他们的叹息,在那样一个广阔背景的衬托下,也就显得格外深沉了。
诗人放眼于古来边塞上的漫无休止的民族冲突,揭示了战争所造成的巨大牺牲和给无数征人及其家属所带来的痛苦,但对战争并没有作单纯的谴责或歌颂,诗人像是沉思着一代代人为它所支付的沉重的代价!在这样的矛盾面前,诗人、征人,乃至读者,很容易激起一种渴望。这种渴望,诗中没有直接说出,但类似“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战城南》)的想法,是读者在读这篇作品时很容易产生的。
离人思妇之情,在一般诗人笔下,往往写得纤弱和过于愁苦,与之相应,境界也往往狭窄。但李白却用“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的万里边塞图景来引发这种感情。只有胸襟如李白这样浩渺的人,才会如此下笔。明代胡应麟评论说:“浑雄之中,多少闲雅。”(《诗薮》)如果把“闲雅”理解为不局促于一时一事,是带着一种更为广远、沉静的思索,那么,他的评语是很恰当的。用广阔的空间和时间做背景,并在这样的思索中,把眼前的思乡离别之情融合进去,从而展开更深远的意境,这是其他一些诗人所难以企及的。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长干行
妾发初复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滪堆。
五月不可触,猿声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这首诗代替一位商人家的少妇倾吐了从小成长起来的爱情和后来的别离之感。诗用年龄序数法和四季相思的格调,巧妙地把一些生活片断(或少妇拟想中的生活情景)连缀成完整的艺术整体。
起首六句,女子回忆童年时与丈夫一起长大,彼此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景。“十四为君妇”四句,以极其细腻的笔触,写初婚时的情景。尽管对方是童年时的伙伴,但初婚期内仍然羞涩不堪。“十五始展眉”四句,写婚后的亲昵美满,炽烈爱恋。《庄子·盗跖》云:“尾生与女子期(约会)于梁(桥)下,女子不来,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小夫妻但愿同生共死,常日怀着尾生抱柱的信念,哪里曾想到有上望夫台的今日呢?“十六君远行”四句,遥思丈夫远行经商,而所去的方向又是长江三峡那条险途,想到那哀猿长啸的环境,想到高浪急流下的暗礁滟滪堆,不由得为之担惊受怕。“门前迟行迹”以下八句,触景生情,刻骨的相思在煎熬着少妇的心。门前伫立等待时留下的足迹已经长满了青苔,盖上了落叶,再加上西园双飞的蝴蝶,格外叫人伤感。因为忧愁的煎熬,自己的容貌也不觉憔悴了。最后四句,寄语远方亲人:您究竟什么时候回来,要预先给家里捎封信,我将亲自迎接,即使到七百里外的长风沙去迎候,也绝不嫌远。
这首诗写南方女子温柔细腻的感情,缠绵婉转,步步深入。配合着舒缓和谐的音节,形象化的语言,在生活图景刻画、环境气氛渲染、人物性格描写上,显示了完整性、创造性。《唐宋诗醇》赞扬说:“儿女子情事,直从胸臆中流出。萦回曲折,一往情深。”所谓“儿女子情事”,乃是指长干儿女的爱情。从内容看,市民气息是很浓的。但从艺术表现上看,又相当古朴。这只要拿它和中唐以后同类之作相比,就可以看得出。纪昀说:“兴象之妙不可言传,此太白独有千古处。”对这种叙事因素很强的诗,纪氏还居然特别欣赏它的兴象,恐怕也是由于商妇爱情生活内容,竟能以那样古朴的样式出现。
不过,从文学发展角度看,李白《长干行》更值得注意的,可能还是它的题材和内容。这首诗通过一连串具有典型意义的生活片断和心理活动描写,几乎展示了一部女主人公的性格发展史;并且,随着人物的成长,写出了一对商人家庭的儿女带有解放色彩的婚姻和爱情。诗中的长干,是一个特殊的生活环境,其地在今南京市,本古金陵里巷,居民多从事商业。古代,在商人、市民中间,封建礼教的控制力量是比较弱的。这位长干女子,似乎从小就远离了封建礼教的监护,而处于一个比较开放的生活环境,那种青梅竹马式的童年生活,对于心灵的健康发展是有利的。她新婚时的“羞颜未尝开。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没有某些女子因受封建婚姻迫害的愁苦,而是通过羞涩情态表现了她对于爱情的矜持和性格中的淳厚素质。她婚后“愿同尘与灰”“常存抱柱信”,以及与丈夫离别后的深刻思念,都鲜明生动地表现了真诚平等的相爱和对爱情幸福的热烈追求与向往。这种爱情多少带有一点脱离封建礼教的解放色彩。
八世纪上半叶,大唐帝国经济繁荣,工商业和城市有进一步的发展。李白本人可能出身于商人家庭。出川后又“混游渔商,隐不绝俗”(《与贾少公书》),和市民一直有着密切的联系。他是唐代诗人中最敢于大胆蔑视封建秩序的人物。可以说李白和长干儿女最早呼吸到一点由市民圈子中产生出来的新鲜空气。李白的《长干行》比白居易的《琵琶行》要早半个多世纪。而到《琵琶行》问世前后,在诗歌和传奇中写商妇或妓女等类人物,则几乎成为一种风尚。与此同时,市民文学也随之萌生和发展。因此,李白此篇可以说最早在封建正统文学中透露了点市民气息,是《琵琶行》等一类作品的前驱。只不过《长干行》形式上的古朴,在一定程度上使人忽视了它所反映的八世纪所特有的新鲜生活内容;而《琵琶行》吸收了传奇的手段,又用当时流行的元和体,则更容易让人感到它的新颖。
(原载《古代诗歌鉴赏辞典》,北京燕山出版社1989年版)
秋浦歌十七首(其十五)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此“明镜”非指一般梳妆台上的明镜,乃是以“明镜”指秋浦水。诗人在秋浦一带游览,见秋浦水照出自己白发,遂发为“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之叹。李白最爱徜徉于大自然,“水如一匹练,此地即平天”(《秋浦歌》其十二)的秋浦水,尤其使他赞叹。诗人俯身看水,澄洁如镜的秋浦照出他的白发,使诗人在沉吟中酝酿出明镜秋霜的佳句,这才符合李白的艺术个性。并且也只有秋浦水那样“平天”似的巨型“明镜”,才能照出三千丈的白发。如果把诗理解为李白在幽窗前,对镜自照,揽发兴叹,就未免歪曲诗境,有损于李白飘逸的形象。而“三千丈”的夸张也就不免来得过火。李白在《秋登宣城谢朓北楼》诗中有句云:“两水夹明镜,双桥落彩虹。”在《清溪行》中亦云:“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以明镜比拟水乃至代指水,在李白诗中是常事。且《秋浦歌》首首都涉及秋浦景物,这一首也不得例外,所以“明镜”即指秋浦水当可无疑。
(原载《百家唐宋诗新话》,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望庐山瀑布水二首(其一)
西登香炉峰,南见瀑布水。
挂流三百丈,喷壑数十里。
歘如飞电来,隐若白虹起。
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
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
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空。
空中乱潨射,左右洗青壁。
飞珠散轻霞,流沫沸穹石。
而我乐名山,对之心益闲。
无论漱琼液,还得洗尘颜。
且谐宿所好,永愿辞人间。
“西登香炉峰,南见瀑布水。”或理解为登上香炉峰顶,看到南面山峰的瀑布。然下云:“初惊河汉落,半洒云天里。仰观势转雄,壮哉造化功。”明显交代出是“仰观”,而非身在香炉峰顶,故“西登”决非指已经登上。汉语语词本身一般不表示时态,诗词的语言尤其简省,诗人只说“西登”,但并没有对已经登上还是正在攀登作明确交代。读者容易把正在进行时态和已经完成时态混淆起来,根据这首诗来看,所说的是前者,指在向西攀登香炉峰的途中,看到瀑布。
(原载《百家唐宋诗新话》,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苏台览古
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
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
李白《苏台览古》、元稹《行宫》,一写吴宫废墟,一写寥落之唐行宫,皆非寓意于讽刺。《行宫》意在抒发盛衰之感。《苏台览古》则荡漾着与过去时代愉快告别的情绪。旧苑荒台的新柳,不胜春的菱歌清唱,曾照吴王宫人的西江月,在李白心目中都充满着诗意。“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与诸子登岘山》),李白咏歌之际的情怀,亦当如此。
(原载《百家唐宋诗新话》,四川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
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将进酒》是李白的代表作之一。其中的警句,像“黄河之水天上来”“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向脍炙人口。但这首名诗有时却被人们看成是表现及时行乐、宣扬饮酒的作品,在内容上并不很容易把握。它的主导倾向究竟是什么呢?值得我们认真加以体会。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这是诗的第一段。黄河由西北高原奔腾而下,仰望上游,如同从云端倾泻,所以说“天上来”。不过,仅仅是这样依据客观自然景象加以解释,又未免简单而肤浅。其实,其中包含着诗人李白特有的感受,是李白雄伟的气概和飞扬的精神附丽于黄河形象所产生的神来之笔。而一开头,在“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前面,又用了“君不见”这样提示性的语言,就更显得声情激荡。有人认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用意在于引起下文抒发岁月易逝、人生易老的感叹,但诗人开口便说黄河,想来不是凭空想象,很可能是眼前所见。试想如果眼前是长江九派,或者是“难于上青天”的蜀道,诗人的脑海里大概就不会飞出黄河的形象。因此,我们不妨想象李白是在黄河边的一座酒楼上,与朋友酒过数巡,心潮起伏地望着黄河,慨然落笔,写下这气势豪放的诗句。那直奔大海的黄河,它的非凡的气势,和李白浪漫不羁的性格之间,自然产生了一种契合,使诗人自觉或不自觉地在黄河身上感到有自己的影子。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堂前明镜所照出的容颜,早晨还是少壮华年,发如青丝,到晚上就已经是满头霜雪了。这当然是极度的夸张,但在瞬息千里的黄河之水面前,一刹那间对于过得极快的人生,有这种“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感觉掠过心头,又是很自然的。而且由于黄河形象的衬托,更显出像逝水一样的华年的可贵,慨叹人生过得快。诗人在“高堂明镜悲白发”的句子中用一个“悲”字来概括这种心理感受,很值得注意。“志士惜日短”(傅玄《杂诗》),有志之士对于光阴迅速、人生有限最容易动感情,这种感情又多半是沉重的。自从孔子在河水面前说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的话,后代许多人便常常由去而不返的流水想到人生,想到一生的事业和前程,发出各种感慨。宋代的大词人苏轼,在赤壁矶边,面对着大江东去,想到三国英雄,慨叹自己早生华发。李白此时也同样是由奔流的黄河引起感触,发出了“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悲叹,而对于这,我们如果不加以深思,也许认为仅仅就是感伤岁月易逝,但联系李白一生怀抱壮志而未能如愿的遭遇去加以理解,就会感到这里的“悲”已经揭示了理想和现实的矛盾,抒发了出于种种社会阻力而使光阴虚掷的愤慨。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两句紧接着上面年华易逝的慨叹。既然光阴易逝,那么人生每逢得意的时候,就应该尽情欢乐。这里的“得意”和上文的“悲”,既矛盾又统一,在这种矛盾统一中,显出“得意”只是在对着美酒和知己时才会有的意兴飞扬,而所谓“悲”也并没有把诗人的精神压倒,他仍然胸襟开阔豁达。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时光虽然像黄河之水一样去而不归,但天生我材却不应默默消逝,必有发挥作用的时候,因此要烹羊宰牛、痛饮尽欢。“天生我材必有用”中的“我”,首先当然是诗人自己,但又不只限于诗人自己,而应当是大写的。它代表着封建社会中许多类似李白那样的既有才识又胸怀大志的人。这样,“必有用”的信念,就更显出力量,更显出决心,似乎要一举扫去那“朝如青丝暮成雪”的悲戚。李白诗中经常有这种现象,就是从感叹光阴虚掷、抒发满怀积郁中突破愁闷,引出对前途的追求和自信。像在《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那首诗中,一度排开烦恼忧愁而“欲上青天揽明月”,像在《行路难》那首诗中,在瞻念前程、倍觉艰险的时候,他突然把思路引向寥廓无垠的境界——“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理想的阳光冲破浓厚的阴霾,这正是现实社会压制人才,但终究不能阻止人们对理想执着追求的一种反映;而归根结底,是由时代条件决定的。天宝年间,唐帝国虽然走了下坡路,但“盛世”的余霞残照,还没有完全消逝,它还具有相当的魅力,还能够让人们振奋精神,觉得有信心掌握自己的命运。第一段由年华易逝的感慨激发起来的对于“天生我材必有用”的充满信心的歌唱,可以说是李白不肯动摇自己对于人生信念的豪语。然而诗人抒发的这种豪情,表达的这种信念,又是针对什么的呢?这便把深一层地抒写对于现实的愤懑,留给了第二段。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岑夫子,指岑勋;丹丘生,指元丹丘。两人都是李白的好友。这一节完全是宴席间频频劝酒的口吻,作为前后两段的过渡,在穿插中使诗显出了层次和变化,同时给诗增加了真切深挚的气氛,让读者感到诗人在酒酣之际,激情难以自抑,须面对知己,把胸中的积郁尽情吐出方才痛快。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这是诗的第二段。“钟鼓馔玉”指富贵生活,诗人根本不以为可贵,他只愿永远沉浸醉乡。要是从表面去理解,追求长醉,似乎也可以认为是颓废,但联系诗人“天生我材必有用”那种高度自信和远大抱负,联系诗人所面临的理想与现实的冲突,就会感到话中带着愤懑。“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风》十五)腐朽的统治者就是这样践踏人才。甚至就连古代圣贤孔子和孟子都凄惶奔走,生前也没有找到知音,实在悲凉寂寞。相反地,那些煊赫于世的钟鼓馔玉者,却往往是一些庸才或奸邪之徒。对于这种时世,倒是像阮籍、嵇康那样的佯狂傲世的酒徒,能够引起震动,容易传名。“一醉累月轻王侯”,诗人要用长醉对权贵表示蔑视。这段话非常愤激,反映那个社会不容人们去效法圣贤,反而被逼得发狂,去做放诞的酒徒。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陈王,指曹植。这里,李白把曹植划出“钟鼓馔玉”的范围之外,而引为同调,并以他在平乐观与宾客尽情豪饮作为效法对象,要主人莫愁少钱,只管沽酒。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有人认为对于五花马和千金裘不必拘泥,因为这毕竟是写诗,然而此处也并不排斥五花马、千金裘有实际存在的可能。它虽然未必是李白的,但在盛唐社会风气之下,一向重义轻财的李白,也想必会视之如同自己的一样,觉得朋友自会赞成他的主意的。尤其是当李白醉酒的时候,更有可能如此。但值得注意的是,酒意越浓,语言也就越能直接传达心声。诗人不再用“得意须尽欢”等理由来劝酒了,而是强调此番痛饮,要消除压在心头的“万古愁”。这就显得胸中的积郁无限深广。不喝酒不成,喝少了也不成,非得把宝马轻裘押上不可。诗的最后一个“愁”字,几乎可以掉转全篇,它呼应了开头的“悲”字,使那“悲”的内涵显得更深,同时也使前面的“得意”“尽欢”,分明只是在想到才能仍然值得自豪时的一种自我庆慰,而不是樽前月下的寻欢作乐。这种深广的“愁”与“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自信,有如波浪汹涌的黄河与擎天的砥柱,砥柱因黄河的冲击而愈显其雄伟。在失意的环境中,仍然能保持自信,自信心在考验中就获得更有力的表现。如果说诗的前一段是豪迈之言,那么后一段就是愤慨之语了。豪言正是从愤慨中激发出来的,而深沉的愤慨又衬托出豪语并非空说大话。
诗由眼前的黄河起兴。由于感情发展也像黄河之水那样奔腾激荡,不易把握,而通篇又都讲饮酒,如果只拘泥于字面,似乎也可以说诗人是在宣扬纵酒行乐,而且诗中用欣赏、肯定的态度,用豪迈的气势来写饮酒,把它写得很壮美,也确实有某种消极作用。这如同他在另一些诗中宣扬求仙一样,都不免是以一种“夸张的庸俗气来代替平凡的庸俗气”(恩格斯语)。要借助酒力消除万古愁,不过反映了诗人当时找不到对抗黑暗势力的有效武器。酒是他个人反抗的兴奋剂,有了酒像是有了千军万马的力量,但酒也是他的精神麻醉剂,使他在沉湎中不能作正面的反抗。这些都表现了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今天即使是对于像李白这样的大诗人也没有必要曲意加以回护。不过,在此同时,我们更应该看到这些毕竟不是诗的主要方面,诗人在强调要饮酒的言辞下,有着内在的很深刻的思想感情,或是悲年华易逝、岁月蹉跎,或是慨叹圣贤寂寞而夸耀酒徒,都暗示着才能不为世用;而豪迈地呼喊“天生我材必有用”,并且要“烹羊宰牛且为乐”,又表现了诗人的乐观自信和放纵不羁的精神。无边的愁并没有淹没诗人的自信,他不能忍受压抑,不甘于才能的毁灭。他的这首诗歌,就是一曲努力排遣愁闷,渴望伸展才智,在悲感中交织着自信的乐章。读这首诗,我们会感到封建社会中普遍存在的怀才不遇的矛盾,在诗中激成了像黄河之水那样汹涌澎湃的情感的波涛。诗让人听到了一位天才因被压抑而发出的强烈的抗议、愤怒的吼声。它激动着人们的心弦,使人感到似乎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冲向封建黑暗势力,冲向黑暗势力加在人才头上的磐石一样的重压。这不禁又使我们想到苏轼。他和李白同样具有浪漫的气质。苏轼对着大江东去,虽然向往着古人轰轰烈烈的业绩,但在回念自己的时候,只有黯然神伤,无可奈何地认为要被古人嘲笑。而李白在黄河边尽管高声喊悲叫愁,却仍然使人感到他有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概而没有丝毫示弱。苏李之间的这种差别,自然也只有到他们各自所处的时代里去寻找根源。
这首诗和《蜀道难》,可以代表李白乐府歌行的主要艺术风格,就是豪迈奔放。但也各有特色。《蜀道难》主要刻画蜀道山川峥嵘不凡的形象,风格在豪迈奔放中偏于奇险。而《将进酒》则着重塑造诗人的自我形象,风格在豪迈奔放中显得自然。读这首诗,仿佛使酒逞气、热血沸腾的李白——这位傲岸倔强、要用酒去冲销“万古愁”的愤怒诗人,就在眼前。产生这种艺术效果,与诗人抓住酒酣时的精神状态加以表现很有关系。因为此时便于深入揭示内心的激荡和矛盾,展开精神世界的各个侧面。严羽说:“一往豪情,使人不能句字赏摘。盖他人作诗用笔想,太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此其所长。”(严羽评点李集)这评论是很精到的。因此,如果认为“将进酒”这个乐府旧题因要求处处言不离酒,对表现理想与现实冲突这一主题,或许有不便的一面,那么,李白正是抓住志士对酒的契机,突出表现当时的百感交集、心潮激荡,这对塑造诗人的自我形象,构成豪放而自然的艺术风格则极为有利。这里体现了一种辩证关系,和一切艺术传统一样,乐府古题对于后人既可能形成束缚,同时由于它们经过前人的探索和开拓,又往往积存着某些对创作的有利因素,指示着某种途径或方向。李白这首诗,正是在运用乐府古题时善于因势利导,借酒作为引发诗情的触媒剂,从而使“将进酒”这一诗题得到最好的开拓,为其注入深刻的思想内容,并获得完美的艺术表现。
(原题作《一往豪情伴酒倾——介绍李白〈将进酒〉》,内容略有改动,原载《名作之园》,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
附:李白与李贺两首《将进酒》比较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帷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李贺《将进酒》
《将进酒》,汉乐府旧题,属《鼓吹曲·铙唱》。它的传统内容,是以劝酒为辞,写人们追求醉酒时的精神状态。李白和李贺的《将进酒》,都围绕这一传统内容展开。文人常有的怀才不遇、人生易老、及时行乐等思想,诗中也都有所流露,但由于两位诗人所处的时代,以及思想性格的差异,两首诗的风貌,又有很大不同。
先看诗境。李白诗歌,一开始展现的是黄河由天而降,东奔大海的景象,和人生很快地由少变老,倏忽间青丝变为白发的过程。空间的广阔,时间的迅疾,使人震荡不安。而席间的饮者,不以散尽千金为可惜,不以富贵圣贤为羡,痛饮狂歌,飞扬跋扈。要学曹植宴客,恣情欢谑;要烹羊宰牛,一饮三百杯;要卖掉五花马、千金裘,换取美酒,销尽万古愁。这种诗境,显得壮浪纵恣、气势磅礴。李贺之作描绘的是一个花天酒地的筵席。盛酒以琉璃之杯,酒色如琥珀之浓。菜肴是珍异油腻的,伴以龙笛鼍鼓、美人歌舞。其声、其色、其味、其情,都给人以兴奋和刺激。但它的效应不是使人精神发越、外向,通向广阔的天地,而是让人更加颓靡,越发加重对这狭小天地的依恋。密不透风的罗帷绣幕,把这片天地紧紧包围。外界的景象,又以春天日暮、花落如雨和荒冢古坟为标志,沉重地压在与宴者心上。这样,就造成整个诗境的局促与压抑,与李白诗境的阔大开张,大异其趣。
再看抒情主人公的精神面貌与性格。在李白诗中,那雄伟奔放的黄河,象征性地体现着诗人的精神,它那非凡的气势,和李白浪漫不羁的性格之间,有一种契合。黄河从天而落,激浪翻腾,宛如诗人汹涌喷发的情感漩流。诗人慨叹年华虚掷,但不是陷于悲观绝望,难以自拔,而是借助酒力,从愁闷中冲决而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这是何等气派!不仅要用世,而且达到充满自信的程度。只有对自己的高材和价值有充分的估计,才可能有这种快意的抒发!在自作声价的同时,诗人还纵观历史。既看不起钟鼓馔玉的富贵,也不愿效法蹭蹬寂寞的圣贤,他要以典裘卖马换来的美酒,冲销历史上贤愚不分、才智之士不得舒展怀抱的“万古愁”。从这里可以看出,酒在李白那里,给他增添了抗争的力量和信心。李白在醉酒中向封建社会充分地表现了他的狂傲,发泄了深广的忧愤。读这首诗,仿佛傲岸倔强、热情豪迈的诗人就在眼前。诗中抓住了烈士对酒的契机,突出地表现了当时百感交集、心潮激荡和内在情感的冲撞、拼搏,但无论是悲愁还是欢乐,是愤郁还是自信,都以强有力的形式表现出来,决不纤弱和气馁。它体现了不仅属于李白个人,同时也是属于盛唐时代的强大精神力量。
历史发展到中唐,社会已无“大道如青天”(李白《行路难》)的恢宏气象,平辈长于李贺的孟郊慨叹说:“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赠崔纯亮》)昔日的盛世景象,昔日许多文士的特殊际遇和荣宠,只能加深人们对于现实的沮丧与失望。越来越多的士子感到精神空虚、内倾,怪谲、醉生梦死、追求心灵慰安、贪恋物质享受,逐步取代积极用世、意气风发的人生态度和豪迈乐观的精神。李贺生活的元和时期,知识分子的这种转变虽然还不普遍,但李贺因其特殊遭遇和心理气质,却在诗歌中较早地反映了这种精神状态,成为中唐后期最先表露晚唐诗歌征兆的诗家。李贺《将进酒》境界的压抑局促,反映了诗人心理的沉闷窒塞,精神的软弱内倾。诗中以极为新艳的词语,描写了槽滴珠红的美酒、烹龙炮凤的佳肴、龙笛鼍鼓的乐声、皓齿细腰的歌舞,极力铺陈,津津乐道。其场面之热烈,气氛之浓郁,以及语言节奏所传达的那种情绪之震颤,都充分表现了诗人在物欲驭使下心灵的追求。而这种追求与一般人的单纯追求物质享受又有不同。诗的最后四句,从极奢极欲的华筵,掉转笔去写外部环境和诗人的内心活动,让我们看到,在兴致似乎是最高、最浓的当儿,诗人心底上的浓厚阴影,于是暴露出李贺追求“终日酩酊醉”的思想逻辑,绝不是李白的“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求其名”,更不是“天生我材必有用,千会散尽还复来”。而是:落红如雨,青春将暮,何不珍惜那珠红的新酒,那玉脂烹炮的美味,那轻歌曼舞的场景,趁青春之时终日酩酊大醉呢?要知道“酒不到刘伶坟上土”啊!这与李白相比,心灵该是显得多么孱弱和灰暗!李贺所追求的,与其说是物欲,又不如说是一种麻醉。他有无穷无尽徘徊于生和死之间的忧虑和悲伤。与李白悲中见壮,虽然怀着万古愁,而仍对未来抱有充分信心是很不相同的。
李白的诗,如黄河浑灏流转,那种恣意挥洒,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笔法,那种参差错落的句式,以及在诗中频频出现的奇伟的意象,巨大的数额,都显示了盛唐诗歌的气势魄力。李贺的诗,艳美紧凑,意象多为珠、玉、花、雨、皓齿、细腰一类偏于细美之物。它的场面热烈,色彩富丽,但由于结尾四句的反跌,热烈和富丽反而引向空虚和幻灭。两诗在意象和手法等方面的不同,也值得我们结合它对思想内容的表达功能加以比较。
(原载《古典文学知识》1993年第3期)
远别离
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云凭凭兮欲吼怒。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或云尧幽囚,舜野死。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帝子泣兮绿云间,随风波兮去无还。恸哭兮远望,见苍梧之深山。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
这是一个古老的传说:帝尧曾经将两个女儿(长曰娥皇、次曰女英)嫁给舜。舜南巡,死于苍梧之野。二妃溺于湘江,神游洞庭之渊,出入潇湘之浦。这个传说,使得潇湘洞庭一带似乎几千年来一直被悲剧气氛笼罩着。“远别离,古有皇英之二女;乃在洞庭之南,潇湘之浦,海水直下万里深,谁人不言此离苦?”一提到这些诗句,人们心理上都会被唤起一种凄迷的感受。那流不尽的清清的潇湘之水,那浩渺的洞庭,那似乎经常出没在潇湘云水间的两位帝子,那被她们眼泪所染成的斑竹,都会一一浮现在脑海里。所以,诗人在点出潇湘、二妃之后发问:“谁人不言此离苦?”就立即能获得读者强烈的感情共鸣。
接着,承接上文渲染潇湘一带的景物:太阳惨淡无光,云天晦暗,猩猩在烟雨中啼叫,鬼魅在呼唤着风雨。但接以“我纵言之将何补”一句,却又让人感到不是单纯写景了。阴云蔽日,那“日惨惨兮云冥冥”,不像是说皇帝昏聩、政局阴暗吗?“猩猩啼烟兮鬼啸雨”,不正像大风暴到来之前的群魔乱舞吗?而对于这一切,一个连一官半职都没有的诗人,即使说了,又何补于世,有谁能听得进去呢?既然“日惨惨”“云冥冥”,那么,朝廷又怎么能区分忠奸呢?所以诗人接着写道:我觉得皇天恐怕不能照察我的忠心,相反,雷声殷殷,又响又密,好像正在对我发怒呢。这雷声显然是指朝廷上某些有权势的人的威吓,但与上面“日惨惨兮云冥冥,猩猩啼烟兮鬼啸雨”相呼应,又像是仍然在写潇湘洞庭一带风雨到来前的景象,使人不觉其确指现实。
“尧舜当之亦禅禹,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这段议论性很强,很像在追述造成别离的原因:奸邪当道,国运堪忧。君主用臣如果失当,大权旁落,就会像龙化为可怜的鱼类,而把权力窃取到手的野心家,则会像鼠一样变成吃人的猛虎。当此之际,就是尧亦得禅舜,舜亦得禅禹。不要以为我的话是危言耸听、亵渎人们心目中神圣的上古三代,证之典籍,确有尧被秘密囚禁、舜野死蛮荒之说啊。《史记·五帝本纪》正义引《竹书纪年》载,尧年老德衰为舜所囚。《国语·鲁语》:“舜勤民事而野死。”由于忧念国事,诗人观察历史自然别具一副眼光:尧幽囚、舜野死之说,大概都与失权有关吧?“九疑联绵皆相似,重瞳孤坟竟何是?”舜的眼珠有两个瞳孔,人称重华。传说他死在湘南的九嶷山,但九座山峰联绵相似,究竟何处是重华的葬身之地呢?称舜墓为“孤坟”,并且叹息死后连坟地都不能为后人确切知道,更显凄凉。不是死得暧昧,何至如此呢!娥皇、女英二位帝子,在绿云般的丛竹间哭泣,哭声随风波远逝,去而无应。“见苍梧之深山”,着一“深”字,令人可以想象群山迷茫,即使二妃远望也不知其所,这就把悲剧更加深了一步。“苍梧山崩湘水绝,竹上之泪乃可灭。”斑竹上的泪痕,乃二妃所洒,苍梧山应该是不会有崩倒之日,湘水也不会有涸绝之时,二妃的眼泪又岂有止期?这个悲剧实在是太深了!
诗所写的是二妃的别离,但“我纵言之将何补”一类话,分明显出诗人是对现实政治有所感而发的。所谓“君失臣”“权归臣”是天宝后期政治危机中突出的标志,并且是李白当时心中最为忧念的一端。元代萧士赟认为玄宗晚年贪图享乐、荒废朝政,把政事交给李林甫、杨国忠,边防交给安禄山、哥舒翰,“太白熟观时事,欲言则惧祸及己,不得已而形之诗,聊以致其爱君忧国之志。所谓皇英之事,特借指耳。”这种说法是可信的。李白之所以要危言尧舜之事,意思大概是要强调人君如果失权,即使是圣哲也难保社稷妻子。后来在马嵬事变中,玄宗和杨贵妃演出一场远别离的惨剧,可以说是正好被李白言中了。
诗写得迷离惝恍,但又不乏要把迷阵挑开一点缝隙的笔墨。“我纵言之将何补?皇穹窃恐不照余之忠诚,云凭凭兮欲吼怒。”这些话很像他在《梁甫吟》中所说的“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轰震天鼓。……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不过,《梁甫吟》是直说,而《远别离》中的这几句隐隐呈现在重重迷雾之中,一方面起着点醒读者的作用,一方面又是在述及造成远别离的原因时,自然地带出。诗仍以叙述二妃别离之苦开始,以二妃恸哭远望终结,让悲剧故事笼括全篇,保持了艺术上的完整性。
诗人是明明有许多话急于要讲的。但他知道即使是把喉咙喊破了,也决不会使唐玄宗醒悟,真是“言之何补”!况且诗人自己也心绪如麻,不想说,但又不忍不说。因此,写诗的时候不免若断若续、似吞似吐。范梈说:“此篇最有楚人风。所贵乎楚言者,断如复断,乱如复乱,而辞意往复屈折行乎其间者,实未尝断而乱也;使人一唱三叹,而有遗音。”(据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转引)这是很精到的见解。诗人把他的情绪,采用楚歌和骚体的手法表现出来,使得断和续、吞和吐、隐和显,销魂般的凄迷和预言式的清醒,紧紧结合在一起,构成深邃的意境和强大的艺术魅力。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行路难三首(其一)
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剑四顾心茫然。
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
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是李白所写的三首《行路难》的第一首。这组诗从内容看,应该是写在天宝三载(744)李白离开长安的时候。
诗的前四句写朋友出于对李白的深厚友情,出于对这样一位天才被弃置的惋惜,不惜金钱,设下盛宴为之饯行。“嗜酒见天真”的李白,要是在平时,因为这美酒佳肴,再加上朋友的一片盛情,肯定是会“一饮三百杯”的。然而,这一次他端起酒杯,却又把酒杯推开了;拿起筷子,却又把筷子撂下了。他离开座席,拔下宝剑,举目四顾,心绪茫然。停、投、拔、顾四个连续的动作,形象地显示了内心的苦闷抑郁、感情的激荡变化。
接着两句紧承“心茫然”,正面写“行路难”。诗人用“冰塞川”“雪满山”象征人生道路上的艰难险阻,具有比兴的意味。一个怀有伟大政治抱负的人物,在受诏入京、有幸接近皇帝的时候,却不能被皇帝任用,被“赐金还山”,变相撵出了长安,这不正像遇到冰塞黄河、雪拥太行吗!但是,李白并不是那种软弱的性格,从“拔剑四顾”开始,就表示不甘消沉,而要继续追求。“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诗人在心境茫然之中,忽然想到两位开始在政治上并不顺利,而最后终于大有作为的人物:一位是吕尚,九十岁在磻溪钓鱼,得遇文王;一位是伊尹,在受汤聘前曾梦见自己乘舟绕日月而过。想到这两位历史人物的经历,又给诗人增强了信心。
“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吕尚、伊尹的遇合,固然增加了对未来的信心,但当他的思路回到眼前现实中来的时候,又再一次感到人生道路的艰难。离筵上瞻望前程,只觉前路崎岖,歧途甚多,要走的路,究竟在哪里呢?这是感情在尖锐复杂的矛盾中再一次回旋。但是倔强而又自信的李白,决不愿在离筵上表现自己的气馁。他那种积极用世的强烈要求,终于使他再次摆脱了歧路彷徨的苦闷,唱出了充满信心与展望的强音:“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他相信尽管前路障碍重重,但仍将会有一天要像刘宋时宗悫所说的那样,乘长风破万里浪,挂上云帆,横渡沧海,到达理想的彼岸。
这首诗一共十四句,八十二个字,在七言歌行中只能算是短篇,但它跳荡纵横,具有长篇的气势格局。其重要的原因之一,就在于它百步九折地揭示了诗人感情的激荡起伏、复杂变化。诗的一开头,“金樽美酒”“玉盘珍羞”,让人感觉似乎是一个欢乐的宴会,但紧接着“停杯投箸”“拔剑四顾”两个细节,就显示了感情波涛的强烈冲击。中间四句,刚刚慨叹“冰塞川”“雪满山”,又恍然神游千载之上,仿佛看到了吕尚、伊尹由微贱而忽然得到君主重用。诗人心理上的失望与希望、抑郁与追求,急遽变化交替。“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四句节奏短促、跳跃,完全是急切不安状态下的内心独白,逼肖地传达出进退失据而又要继续探索追求的复杂心理。结尾二句,经过前面的反复回旋以后,境界顿开,唱出了高昂乐观的调子,相信自己的理想抱负总有实现的一天。通过这样层层叠叠的感情起伏变化,既充分显示了黑暗污浊的政治现实对诗人的宏大理想抱负的阻遏,反映了由此而引起的诗人内心的强烈苦闷、愤郁和不平,同时又突出表现了诗人的倔强、自信和他对理想的执着追求,展示了诗人力图从苦闷中挣脱出来的强大精神力量。
这首诗在题材、表现手法上都受到鲍照《拟行路难》的影响,但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两人的诗,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封建统治者对人才的压抑,而由于时代和诗人精神气质方面的原因,李诗却揭示得更加深刻强烈,同时还表现了一种积极的追求、乐观的自信和顽强地坚持理想的品格。因而,和鲍作相比,李诗的思想境界就显得更高。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行路难三首(其二)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羞逐长安社中儿,赤鸡白雉赌梨栗。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君不见昔时燕家重郭隗,拥篲折节无嫌猜。剧辛乐毅感恩分,输肝剖胆效英才。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行路难,归去来!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这个开头与第一首不同。第一首用赋的手法,从筵席上的美酒佳肴写起,起得比较平。这一首,一开头就陡起壁立,让久久郁积在内心里的感受,一下子喷发出来。亦赋亦比,使读者感到它的思想感情内容十分深广。后来孟郊写了“出门如有碍,谁谓天地宽”的诗句,可能受了此诗的启发,但气局比李白差多了。能够和它相比的,还是李白自己的“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类诗句,大概只有李白那种胸襟才能写得出。不过,《蜀道难》用徒步上青天来比喻蜀道的艰难,使人直接想到那一带山川的艰险,却并不感到文意上有过多的埋伏。而这一首,用青天来形容大道的宽阔,照说这样的大道是易于行路的,但紧接着却是“我独不得出”,就让人感到这里面有许多潜台词。这样,这个警句的开头就引起了人们对下文的注意。
“羞逐”以下六句,是两句一组。“羞逐”两句是写自己的不愿意。唐代上层社会喜欢拿斗鸡进行游戏或赌博。唐玄宗曾在宫内造鸡坊,斗鸡的小儿因而得宠。当时有“生儿不用识文字,斗鸡走狗胜读书”的民谣。如果要去学斗鸡,是可以交接一些纨绔子弟,在仕途上打开一点后门的。但李白对此嗤之以鼻。所以声明自己羞于去追随长安里社中的小儿。这两句和他在《答王十二寒夜独酌有怀》中所说的“君不能狸膏金距学斗鸡,坐令鼻息吹虹霓”是一个意思,都是说他不屑与“长安社中儿”为伍。那么,去和那些达官贵人交往呢?“弹剑作歌奏苦声,曳裾王门不称情。”“弹剑作歌”,用的是冯谖的典故。冯谖在孟尝君门下作客,觉得孟尝君对自己不够礼遇,开始时经常弹剑而歌,表示要回去。“曳裾王门”,即拉起衣服前襟,出入权贵之门。李白是希望“平交王侯”的,而现在在长安,权贵们并不把他当一回事,因而使他像冯谖一样感到不能忍受。这两句是写他的不称意。“淮阴市井笑韩信,汉朝公卿忌贾生。”韩信未得志时,在淮阴曾受到一些市井无赖们的嘲笑和侮辱。贾谊年轻有才,汉文帝本打算重用,但由于受到大臣灌婴、冯敬等的忌妒、反对,后来竟遭贬逐。李白借用了韩信、贾谊的典故,写出在长安时一般社会上的人对他嘲笑、轻视,而当权者则加以忌妒和打击。这两句是写他的不得志。
“君不见”以下六句,深情歌唱当初燕国君臣互相尊重和信任,流露他对建功立业的渴望,表现了他对理想的君臣关系的追求。战国时燕昭王为了使国家富强,尊郭隗为师,于易水边筑台置黄金其上,以招揽贤士。于是乐毅、邹衍、剧辛纷纷来归,为燕所用。燕昭王对于他们不仅言听计从,而且屈己下士、折节相待。当邹衍到燕时,昭王“拥篲先驱”,亲自扫除道路迎接,恐怕灰尘飞扬,用衣袖挡住扫帚,以示恭敬。李白始终希望君臣之间能够有一种比较推心置腹的关系,他常以伊尹、姜尚、张良、诸葛亮自比,原因之一,也正因为他们和君主之间的关系,比较符合自己的理想。但这种关系在现实中却是不存在的。唐玄宗这时已经腐化而且昏庸,根本没有真正的求贤、重贤之心,下诏召李白进京,也只不过是装出一副爱才的姿态,并要他写一点歌功颂德的文字而已。“昭王白骨萦蔓草,谁人更扫黄金台?”慨叹昭王已死,没有人再洒扫黄金台,实际上是表明他对唐玄宗的失望。诗人的感慨是很深的,也是很沉痛的。
以上十二句,都是承接“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对“行路难”作具体描写。既然朝廷上下都不是看重他,而是排斥他,那么就只有拂袖而去了。“行路难,归去来!”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只有此路可走。这两句既是沉重的叹息,也是愤怒的抗议。
这首诗表现了李白对功业的渴望,流露出在困顿中仍然想有所作为的积极用世的热情,他向往像燕昭王和乐毅等人那样的风云际会,希望有“输肝剖胆效英才”的机缘。篇末的“行路难,归去来”,只是一种愤激之词,只是比较具体地指要离开长安,而不等于要消极避世,并且也不排除在此同时他还抱有他日东山再起“直挂云帆济沧海”的幻想。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杨叛儿
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杨叛儿》本北齐时童谣,后来成为乐府诗题。李白此诗与《杨叛儿》童谣的本事无关,而与乐府《杨叛儿》关系十分密切。开头一句中的《杨叛儿》,即指以这篇乐府为代表的情歌。“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一对青年男女,一方唱歌,一方劝酒,显出男女双方感情非常融洽。
“何许最关人?乌啼白门柳。”白门,本刘宋都城建康(今南京)城门,因为南朝民间情歌常常提到白门,所以成了男女欢会之地的代称。“最关人”,犹言最牵动人心。是何事物最牵动人心呢?——“乌啼白门柳”。五个字不仅点出了环境、地点,还暗示了时间。“乌啼”,应是接近日暮的时候。其时、其地、其景,不用说是最关情的了。
“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乌鸦归巢之后渐渐停止啼鸣,在柳叶杨花之间甜蜜地憩息了。这里既是写景,又充满着比兴意味,情趣盎然。这里的“醉”,当然不排斥酒醉,同时还包括男女之间柔情蜜意的陶醉。
“博山炉中沉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沉香,即名贵的沉水香。博山炉是一种炉盖作重叠山形的薰炉。这两句承“君醉留妾家”把诗推向高潮,进一步写男女欢会。对方的醉留,正像沉香投入炉中,爱情的火焰立刻燃烧起来,情意融洽,精神升华,则像香火化成烟,双双一气,凌入云霞。
这首诗,形象丰满,生活气息浓厚,显得非常新鲜、活泼,但它却不同于一般直接歌唱现实生活的作品,而是李白根据古乐府《杨叛儿》进行的艺术再创造。古词只四句:“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君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古词和李白的新作,神貌颇为相近,但艺术感染力有很大差距。李诗一开头,“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就是原乐府中所无。而缺少这两句,全诗就看不到场面,失去了一开头就笼罩全篇的男女慕悦的气氛。第三句“何许最关人”,这是较原诗多出的一句设问,使诗意显出了变化,表现了双方在“乌啼白门柳”那种特定的环境下浓烈的感情。五句“乌啼隐杨花”,从原诗中“藏乌”一语引出,但意境更美。接着,“君醉留妾家”则写出醉留,意义更显豁,有助于表现爱情的炽烈和如鱼得水的情趣。特别是最后既用“博山炉中沉香火”七字栝原诗的后半:“君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又生发出了“双烟一气凌紫霞”的绝妙形容。这一句由前面的比兴,发展到带有较多的象征意味,使全诗的精神和意趣得到完美的体现。
李白《杨叛儿》中一男一女由唱歌劝酒到醉留,这在封建礼教面前是带有解放色彩的。较之古《杨叛儿》,情感更炽烈,生活的调子更加欢快和浪漫。这与唐代经济繁荣,社会风气比较解放,显然有关。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襄阳歌
落日欲没岘山西,倒著接花下迷。襄阳小儿齐拍手,拦街争唱《白铜鞮》。旁人借问笑何事,笑杀山公醉似泥。鸬鹚杓,鹦鹉杯。百年三万六千日,一日须倾三百杯。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此江若变作春酒,垒曲便筑糟丘台。千金骏马换小妾,醉坐雕鞍歌《落梅》。车旁侧挂一壶酒,凤笙龙管行相催。咸阳市中叹黄犬,何如月下倾金罍?君不见晋朝羊公一片石,龟头剥落生莓苔。泪亦不能为之堕,心亦不能为之哀。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玉山自倒非人推。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襄王云雨今安在?江水东流猿夜声。
开元十三年(725),李白从巴蜀东下。十五年,在湖北安陆和退休宰相许圉师的孙女结婚。襄阳离安陆不远,这首诗可能写在这一时期。它是李白的醉歌,诗中用醉汉的心理和眼光看周围世界,实际上是用更带有诗意的眼光来看待一切、思索一切。
诗一开始用了晋朝山简的典故。山简镇守襄阳时,喜欢去习家花园喝酒,常常大醉骑马而回。当时的歌谣说他:“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复能骑骏马,倒着白接。”接(lí),一种白色帽子。李白在这里是说自己像当年的山简一样,日暮归来,烂醉如泥,被儿童拦住拍手唱歌,引起满街的喧笑。
可是李白毫不在乎,说什么人生百年,一共三万六千日,每天都应该往肚里倒上三百杯酒。此时,他酒意正浓,醉眼蒙眬地朝四方看,远远看见襄阳城外碧绿的汉水,幻觉中就好像刚酿好的葡萄酒一样。啊,这汉江若能变作春酒,那么单是用来酿酒的酒曲,便能垒成一座糟丘台了。诗人醉骑在骏马雕鞍上,唱着《梅花落》的曲调,后面还跟着车子,车上挂着酒壶,载着乐队,奏着劝酒的乐曲。他洋洋自得,忽然觉得自己的纵酒生活,连历史上的王侯也莫能相比呢!秦丞相李斯不是被秦二世杀掉吗,临刑时对他儿子说:“吾欲与若(你)复牵黄犬,俱出上蔡(李斯的故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还有晋朝的羊祜,镇守襄阳时常游岘山,曾对人说:“由来贤达胜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湮没无闻,使人悲伤。”祜死后,襄阳人在岘山立碑纪念,见到碑的人往往流泪,名为“堕泪碑”。但这碑到了今天又有什么意义呢?如今碑也已剥落,再无人为之堕泪了!一个生前即未得善终,一个身后虽有人为之立碑,但也难免逐渐湮没,哪有“月下倾金罍”这般快乐而现实呢!那清风朗月可以不花一钱尽情享用,酒醉之后,像玉山一样倒在风月中,该是何等潇洒、适意!
诗的尾声,诗人再次宣扬纵酒行乐,强调即使尊贵到能与巫山神女相接的楚襄王,亦早已化为子虚乌有,不及与伴自己喝酒的舒州杓、力士铛(chēng)同生共死更有乐趣。
这首诗为人们所爱读。因为诗人表现的生活作风虽然很放诞,但并不颓废,支配全诗的,是对他自己所过的浪漫生活的自我欣赏和陶醉。诗人用直率的笔调,给自己勾勒出一个天真烂漫的醉汉形象。诗里生活场景的描写非常生动而富有强烈戏剧色彩,达到了绘声绘影的程度,反映了盛唐社会生活中生动活泼的一面。
这首诗一方面让我们从李白的醉酒,从李白飞扬的神采和无拘无束的风度中,领受到一种精神舒展与解放的乐趣;另一方面,它通过围绕李白所展开的那种活跃的生活场面,能启发人想象生活还可能以另一种带喜剧的色彩出现,从而加深人们对生活的热爱。全篇语言奔放,充分表现出李白富有个性的诗风。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临路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这首诗题中的“路”字,可能有误。根据诗的内容,联系唐代李华在《故翰林学士李君墓铭序》中说:“年六十有二不偶,赋临终歌而卒。”则“临路歌”的“路”字当与“终”字因形近而致误,“临路歌”即“临终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打开《李太白全集》,开卷第一篇就是《大鹏赋》。这篇赋的初稿,写于青年时代。可能受了庄子《逍遥游》中所描绘的大鹏形象的启发,李白在赋中以大鹏自比,抒发他要使“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的远大抱负。后来李白在长安,政治上虽遭到挫折,被唐玄宗“赐金还山”,但并没有因此志气消沉,大鹏的形象,仍然一直激励着他努力奋飞。他在《上李邕》诗中说:“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也是以大鹏自比的。大鹏在李白的眼里是一个带着浪漫色彩的、非凡的英雄形象。李白常把它看作自己精神的化身。他有时甚至觉得自己就真像一只大鹏正在奋飞,或正准备奋飞。但现在,他觉得自己这样一只大鹏已经飞到不能再飞的时候了,他便要为大鹏唱一支悲壮的《临终歌》。
歌的头两句是说:大鹏展翅远举啊,振动了四面八方;飞到半空啊,翅膀摧折,无力翱翔。两句诗概括了李白的生平。“大鹏飞兮振八裔”,可能隐含有李白受诏入京一类事情在里面。“中天摧兮”则指他在长安受到挫折,等于飞到半空伤了翅膀。结合诗人的实际遭遇去理解,这两句就显得既有形象和气魄,又不空泛。它给人的感觉,有点像项羽《垓下歌》开头的“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那无限苍凉而又感慨激昂的意味,着实震撼人心。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激”是激荡、激励,意谓大鹏虽然中天摧折,但其遗风仍然可以激荡千秋万世。这实质是指理想虽然幻灭了,但自信他的品格和精神,仍然会给世世代代的人们以巨大的影响。扶桑,是神话传说中的大树,生在太阳升起的地方。古代把太阳作为君主的象征,这里“游扶桑”即指到了皇帝身边。“挂石袂”的“石”当是“左”字之误。严忌《哀时命》中有“左袪(袖)挂于扶桑”的话,李白此句在造语上可能受了严忌的启发。不过,普通的人不可能游到扶桑,也不可能让衣袖给树高千丈的扶桑挂住。而大鹏又只应是左翅,而不是“左袂”。挂住的究竟是谁呢?在李白的意识中,大鹏和自己有时原是不分的,正因为如此,才有这样的奇句。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前一句说后人得到大鹏半空夭折的消息,以此相传。后一句用孔子泣麟的典故。传说麒麟是一种象征祥瑞的异兽。哀公十四年(前481),鲁国猎获一只麒麟,孔子认为麒麟出非其时而被猎获,非常难受。但如今孔子已经死了,谁肯像他当年痛哭麒麟那样为大鹏的夭折而流泪呢?这两句一方面深信后人对此将无限惋惜,一方面慨叹当今之世没有知音,含意和杜甫总结李白一生时说的“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梦李白》)非常相近。
《临终歌》发之于声,是李白的长歌当哭;形之于文,可以看作李白自撰的墓志铭。李白一生,既有远大的理想,而又非常执着于理想,为实现自己的理想追求了一生。这首《临终歌》让我们看到,他在对自己一生回顾与总结的时候,流露的是对人生无比眷念和未能才尽其用的深沉惋惜。读完此诗,掩卷而思,恍惚间会觉得诗人好像真化成了一只大鹏在九天奋飞,那渺小的树杈,终究是挂不住它的,它将在永恒的天幕上翱翔,为后人所瞻仰。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这首送别诗有它自己特殊的情味。它不同于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那种少年刚肠的离别,也不同于王维《渭城曲》那种深情体贴的离别。这首诗,可以说是表现一种充满诗意的离别。其所以如此,是因为这是两位风流潇洒的诗人的离别。还因为这次离别跟一个繁华的时代、繁华的季节、繁华的地区相联系,在愉快的分手中还带着诗人李白的向往,使得这次离别有着无比的诗意。
李白与孟浩然的交往,是在他刚出四川不久,正当年轻快意的时候,他眼里的世界,还几乎像黄金一般美好。比李白大十多岁的孟浩然,这时已经诗名满天下。他给李白的印象是陶醉在山水之间,自由而愉快,所以李白在《赠孟浩然》诗中说:“吾爱孟夫子,风流天下闻。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再说这次离别正是开元盛世,太平而又繁荣,季节是烟花三月、春意最浓的时候,从黄鹤楼到扬州,这一路都是繁花似锦。而扬州呢?更是当时整个东南地区最繁华的都会。李白是那样一个浪漫、爱好游览的人,所以这次离别完全是在很浓郁的畅想曲和抒情诗的气氛里进行的。李白心里没有什么忧伤和不愉快,相反地认为孟浩然这趟旅行快乐得很,他向往扬州,又向往孟浩然,所以一边送别,一边心也就跟着飞翔,胸中有无穷的诗意随着江水荡漾。
“故人西辞黄鹤楼”,这一句不光是为了点题,更因为黄鹤楼乃天下名胜,可能是两位诗人经常流连聚会之所。因此一提到黄鹤楼,就带出种种与此处有关的富于诗意的生活内容。而黄鹤楼本身呢?又是传说仙人飞上天空去的地方,这和李白心目中这次孟浩然愉快地去扬州,又构成一种联想,增加了那种愉快的、畅想曲的气氛。
“烟花三月下扬州”,在“三月”上加“烟花”二字,把送别环境中那种诗的气氛涂抹得尤为浓郁。烟花者,烟雾迷蒙,繁花似锦也。给人的感觉绝不是一片地、一朵花,而是看不尽、看不透的大片阳春烟景。三月,固然是烟花之时,而开元时代繁华的长江下游,又何尝不是烟花之地呢?“烟花三月”,不仅再现了那暮春时节、繁华之地的迷人景色,而且也透露了时代气氛。此句意境优美,文字绮丽,清人孙洙誉为“千古丽句”。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诗的后两句看起来似乎是写景,但在写景中包含着一个充满诗意的细节。李白一直把朋友送上船,船已经扬帆而去,而他还在江边目送远去的风帆。李白的目光望着帆影,一直看到帆影逐渐模糊,消失在碧空的尽头,可见目送时间之长。帆影已经消逝了,然而李白还在翘首凝望,这才注意到一江春水,在浩浩荡荡地流向远远的水天交接之处。“唯见长江天际流”,是眼前景象,可是谁又能说是单纯写景呢?李白对朋友的一片深情,李白的向往,不正体现在这富有诗意的神驰目注之中吗?诗人的心潮起伏,不正像浩浩东去的一江春水吗?
总之,这一场极富诗意的、两位风流潇洒的诗人的离别,对李白来说,又是带着一片向往之情的离别,被诗人用绚烂的阳春三月的景色,用放舟长江的宽阔画面,用目送孤帆远影的细节,极为传神地表现出来了。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灞陵行送别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我向秦人问路岐,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古道连绵走西京,紫阙落日浮云生。正当今夕断肠处,骊歌愁绝不忍听。
长安东南三十里处,原有一条灞水,汉文帝葬于此,遂称灞陵。唐代,人们出长安东门相送亲友,常常在这里分手。因此,灞上、灞陵、灞水等,在唐诗里经常是和离别联系在一起的。这些词本身就带有离别的色彩。“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灞陵”“灞水”重叠出现,烘托出浓郁的离别气氛。写灞水水势“流浩浩”,固然是实写,但诗人那种惜别的感情,不也如浩浩的灞水吗?这是赋,而又略带比兴。
“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这两句一笔宕开,大大开拓了诗的意境,不仅展现了灞陵道边的古树春草,而且在写景中透露了朋友临别时不忍分手、上下顾盼、瞩目四周的情态。春草萋萋,自不必说会增加离别的惆怅意绪,令人伤心不已;而古树枯而无花,对于春天似无反映,那种历经沧桑、归于默然的样子,不是比多情的芳草能引起更深沉的人生感慨吗?这样,前面四句,由于点到灞陵、古树,在伤离、送别的环境描写中,已经潜伏着怀古的情绪了。于是五、六句的出现就显得自然。
“我向秦人问路岐,云是王粲南登之古道。”王粲,建安时代著名诗人。汉献帝初平三年,董卓的部将李傕、郭汜等在长安作乱,他避难荆州,作了著名的《七哀诗》,其中有“南登灞陵岸,回首望长安”的诗句。“岐”,通“歧”。这里说朋友南行之途,乃是当年王粲避乱时走过的古道,不仅暗示了朋友此行的不得意,而且栝了王粲《七哀诗》中“回首望长安”的诗意。不用说,友人在离开灞陵、长别帝都时,也会像王粲那样,依依不舍地翘首回望。
“古道连绵走西京,紫阙落日浮云生。”这是回望所见。漫长的古道,世世代代负载过多少前往长安的人,好像古道自身就飞动着直奔西京。然而今日的西京,巍巍紫阙之上,日欲落而浮云生,景象黯淡。这当然也带有写实的成分,灞上离长安三十里,回望长安,暮霭笼罩着宫阙的景象是常见的。但在古诗中,落日和浮云联系在一起时,往往有指喻“谗邪害公正”的寓意。这里便是用落日浮云来象征朝廷中邪佞蔽主、谗毁忠良,透露朋友离京有着令人不愉快的政治原因。
由此看来,行者和送行者除了一般的离情别绪之外,还有着对于政局的忧虑。理解了这种心情,对诗的结尾两句的内涵,也就有了较深切的体会。“正当今夕断肠处,骊歌愁绝不忍听。”“骊歌”,指逸诗《骊驹》,是一首离别时唱的歌,因此骊歌也就泛指离歌。骊歌之所以愁绝,正因为今夕所感受的,并非单纯的离别,而是由此触发的更深广的愁思。
诗是送别诗,真正明点离别的只收尾两句,但读起来却觉得围绕着送别,诗人抒发的感情绵长而深厚。从这首诗的语言节奏和音调,能感受出诗人欲别而不忍别的绵绵情思和内心深处相应的感情旋律。诗以两个较短的五言句开头,但“灞水流浩浩”的后面三字,却把声音拖长了,仿佛临歧欲别时感情如流水般地不可控制。随着这种“流浩浩”的情感和语势,以下都是七言长句。三句、四句和六句用了三个“之”字,一方面造成语气的贯注,一方面又在句中把语势稍稍煞住,不显得过分流走,则又与诗人送之而又欲留之的那种感情相仿佛。诗的一、二句之间,有“灞陵”和“灞水”相递连;三、四句“上有无花之古树,下有伤心之春草”,由于排比和用字的重叠,既相递连,又显得回荡。五、六句和七、八句,更是顶针直递而下,这就造成断而复续、回环往复的音情语气,从而体现了别离时内心深处的感情波澜。围绕离别,诗人笔下还展开了广阔的空间和时间:古老的西京,绵绵的古道,紫阙落日的浮云,怀忧去国、曾在灞陵道上留下足迹的前代诗人王粲……由于思绪绵绵,向着历史和现实多方面扩展,因而给人以世事浩茫的感受。
李白的诗,妙在不着纸。像这首诗无论写友情、写朝局,与其说是用文字写出来的,不如说更多的是在语言之外暗示的。诗的风格是飘逸的,但飘逸并不等于缥缈空泛,也不等于清空。其思想内容和艺术形象却又都是丰满的。诗中展现的西京古道、暮霭紫阙、浩浩灞水,以及那无花古树、伤心春草,构成了一幅令人心神激荡而几乎目不暇接的景象,这和清空缥缈便迥然不同。像这样随手写去,自然流逸,但又有浑厚的气象、充实的内容,是别人所难以企及的。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客中作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
抒写离别之悲、他乡作客之愁,是古代诗歌创作中一个很普遍的主题。然而这首诗虽题为客中作,抒写的却是作者的另一种感受。“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兰陵”,点出作客之地,但把它和美酒联系起来,便一扫令人沮丧的外乡异地凄楚情绪,而带有一种使人迷恋的感情色彩了。著名的兰陵美酒,是用郁金香加工浸制,带着醇浓的香味,又是盛在晶莹润泽的玉碗里,看去犹如琥珀般的光艳。诗人面对美酒,愉悦兴奋之情自可想见了。
“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这两句诗,可以说既在人意中,又出人意料之外。说在人意中,因为它符合前面的描写和感情发展的自然趋向;说出人意料之外,是因为“客中作”这样一个似乎是暗示要写客愁的题目,在李白笔下,完全是另一种表现。这样诗就显得特别耐人寻味。诗人并非没有意识到是在他乡,当然也并非丝毫不想念故乡。但是,这些都在兰陵美酒面前被冲淡了。一种流连忘返的情绪,甚至乐于在客中、乐于在朋友面前尽情欢醉的情绪完全支配了他。由身在客中,发展到乐而不觉其为他乡,正是这首诗不同于一般羁旅之作的地方。
李白天宝初年长安之行以后,移家东鲁。这首诗作于东鲁的兰陵,而以兰陵为“客中”,显然应为开元年间亦即入京前的作品。这时社会呈现着财阜物美的繁荣景象,人们的精神状态一般也比较昂扬振奋,而李白更是重友情、嗜美酒、爱游历,祖国山川风物,在他的心目中是无处不美的。这首诗充分表现了李白豪放不羁的个性,并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盛唐时期的时代气氛。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谢公亭
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
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
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
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
谢公亭位居宣城城北,谢朓任宣城太守时,曾在这里送别诗人范云。
“谢亭离别处,风景每生愁。”谢朓、范云当年离别之处犹在,今天每睹此处景物则不免生愁。“愁”字内涵很广,思古人而恨不见,度今日而觉孤独,乃至由谢朓的才华、交游、遭遇,想到自己受谗遭妒,都可能蕴含其中。
“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两句紧承上联“离别”“生愁”,写谢公亭的风景。由于“离别”,当年诗人欢聚的场面不见了,此地显得天旷山空,谢公亭上唯见一轮孤月,空山寂静,碧水长流。这两句写的是眼前令人“生愁”的寂寞。李白把他那种怀斯人而不见的怅惘情绪涂抹在景物上,就使得这种寂寞而美好的环境,似乎仍在期待着久已离去的前代诗人,从而能够引起人们对于当年客散之前景况的遐想。这不仅是怀古,同时包含李白自己的生活感受。李白的诗,也经常为自己生活中故交云散、盛会难再而深致惋惜,这表现了李白对于人间友情的珍视,并且也很容易引起读者的共鸣。
“客散”两句似乎已经括尽古今了,但意犹未尽,接着两句“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不再用孤月、空山之类景物来写“生愁”,而是描绘谢公亭春秋两季佳节良宵的景物。池花映着春日自开自落,窗外修竹在静谧的秋夜中窣窣地发出清响,则风景虽佳,人事依然不免寂寞。两句看上去似乎只是描写今日的风光,而由于上联已交代了“客散”“山空”,读者却不难从这秀丽的景色中,感受到诗人言外的寂寞,以及他面对谢公亭风光追思遐想、欲与古人神游的情态。
“今古一相接,长歌怀旧游。”诗人在缅怀遐想中,似是依稀想见了古人的风貌,沟通了古今的界限,乃至在精神上产生了共鸣。这里所谓“一相接”,是由于心往神驰而与古人在精神上的契合,是写在精神上对于谢公旧游的追踪。这是一首缅怀谢朓的诗,但读者却从中感受到李白的精神性格。他的怀念,表现了他美好的精神追求,高超的志趣情怀。
李白的五律,具有律而近古的特点。这一方面体现在往往不受声律的约束,在体制上近古;而更主要地则是他的五律绝无初唐的浮艳气息,深情超迈而又自然秀丽。像这首《谢公亭》,从对仗声律上看,与唐代一般律诗并无多大区别,但从精神和情致上看,说它在唐律中带点古意却是不错的。李白有意要矫正初唐律诗讲究辞藻着意刻画的弊病,这首《谢公亭》就是信笔写去而不着力的。“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浑括地写出了谢公没后亭边的景象,并没有细致的描绘,但青天、明月、空山、碧水所构成的开阔而又带有寂寞意味的境界,却显得高远。至于诗的后四句,王夫之说得更为精辟:“五六不似怀古,乃以怀古。‘今古一相接’五字,尽古今人道不得。神理、意致、手腕,三绝也。”(《唐诗评选》)盖谓“池花春映日,窗竹夜鸣秋”二句,写得悠远飘逸,看似描绘风光,而怀古的情思已寓于其中。“今古一相接”五字,一笔排除了古今在时间上的障碍,雄健无比。尤其是“一相接”三字,言外有谢公亡后,别无他人,亦即“古来相接眼中稀”(《金陵城西楼月下吟》)之意。这样就使得李白怀念谢公,与一般人偶尔发一点思古之幽情区别开了,格外显得超远。像这种风神气概,就逼近古诗,而和一般初唐律诗面貌迥异。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
忆东山二首(其一)
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
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
“东山”,是东晋著名政治家谢安曾经隐居之处。据施宿《会稽志》载:东山位于浙江上虞市西南,山旁有蔷薇洞,相传是谢安游宴的地方;山上有谢安所建的白云、明月二堂。了解这个,就会觉得诗里那蔷薇、那白云、那明月,都不是信笔写出,而是切合东山之景,语带双关。李白的诗就有这样的好处,即使在下笔时要受东山这样一个特定地点的限制,要写出东山的特点和风物,但成诗以后,仍显得极其自然和随意,毫无拘束之态。
李白向往东山,是由于仰慕谢安。这位在淝水之战中吟啸自若,似乎漫不经心地就击败苻坚百万之众于八公山下的传奇式人物,在出仕前就是长期隐居东山。当匡扶晋室,建立殊勋,受到昏君和佞臣算计时,又曾一再辞退,打算归老东山。所以,在李白看来,东山之隐,标志一种品格。它既表示对于权势禄位无所眷恋,但又不妨在社稷苍生需要的时候,出而为世所用。李白向往的东山之隐,和谢安式的从政是相结合的。在陶醉自然、吟咏啸歌之际,并不忘情于政治,而当身居朝廷的时候,又长怀东山之念,保持自己淡泊的襟怀。李白一生以谢安自期、自比。“北阙青云不可期,东山白首还归去”(《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送裴十八图南归嵩山》);“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永王东巡歌》),都是在不同的处境和心情下,从不同的角度想到谢安和东山。李白写这首诗的时候,大约正在长安。唐玄宗亲自下诏召他进京,看来是够礼贤下士的了,但实际上并没有给他像谢安那样大展雄才的机会。由于诗人的正直和傲慢,却招惹了权贵的忌恨。李阳冰在《草堂集序》中说:“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公(李白)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咏歌之际,屡称东山。”这就是李白这首诗的背景。从“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可以看出,诗人在默算着离开“东山”(实际上指进京以前的隐居之地)的时日。流光如逝,岁月老人,他有像谢安与东山那样的离别,却未成就像谢安那样的功业。因此,在诗人的沉吟中,已经包含着光阴虚度、壮怀莫展的感慨了。当初,诗人告辞东山时,又何尝舍得丢开那种环境和生活呢,只不过为了实现匡国济世之志才暂时应诏而去。但如今在帝城久久淹留却毫无所成,又怎能对得起东山的风物呢?所以“白云还自散,明月落谁家”两句中所包含的感情,一方面是向往,一方面又有一种内疚,觉得未免辜负了那儿的白云、明月。
这首诗应该看作是李白的“归去来辞”。他向往着东山,又觉得有负于东山。他无疑是要归去了,但他的归去却又不同于陶渊明。陶渊明是决心做隐士,是去而不返的。李白却没有这种决心。东山是和谢安这样一位政治家的名字结合在一起的。向往东山,既有隐的一面,又有打算待时而起的一面。“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梁园吟》)他的东山之隐,原来还保留着这样一种情愫。诗中李白隐以谢安这样一个人物自比,又用白云、明月来衬托自己的形象,那东山的白云和明月是何等淡泊、何等明洁;而李白的情怀,便和这一切融合在一起了。
(原载《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