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音宋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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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颢

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的《黄鹤楼》诗,据说曾使大诗人李白赞叹不已,搁下笔来,不敢用同一题目写诗,说是:“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崔颢的诗,为什么使李白都感到难以企及?下面,我们就来分析这首诗。

关于黄鹤楼,有过种种传说。《齐谐记》一书说黄鹤楼建筑在黄鹤山上,仙人子安乘黄鹤经过这里,因此山名黄鹤。后人在山上建一座楼,便名为黄鹤楼。《述异记》一书说荀瑰(瓌)曾在黄鹤楼上望见空中有仙人乘鹤而下,仙人和他一同饮酒,饮毕就骑鹤腾空而去。唐代的《鄂州图经》一书说:费祎登仙之后,曾驾黄鹤回来,在此山休息。总之都是充满幻想的道家仙话。我们还可以想象,当时黄鹤楼上一定还画有许多关于黄鹤和仙人的壁画,配上黄鹤楼峭立于黄鹄矶上,面向大江凌空欲飞的姿态,使人登上此楼,就免不了要产生飘飘然的感觉。崔颢当年大约正是在那种感受中,脱口就吟唱出了“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的诗句。按照《齐谐记》的记载,是先有仙人乘鹤升空而去的传说,然后才在其地建楼。但崔诗上句“已乘黄鹤去”,下句“空余黄鹤楼”,读起来好像那黄鹤楼是仙人飞去时把它丢在江边的。打个不恰当的比喻,似乎有点像我们进入飞机场看到飞机起飞后留在地面上的舷梯,或目睹载人火箭发射场中火箭升空后留下的支架。一种好像自己未能获得升空机会的怅惘情绪,在崔诗中通过“已乘”“空余”的对照,隐隐地流露出来。诗人当然希望那飞走的黄鹤能够再来,然而“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黄鹤再也未见飞回,千年以来,楼上只有悠悠的白云在浮动。这两句不仅是诗人发自内心的感慨,而且可以让人想象到诗人仰视天空,对着白云目注神驰,而终未能见到黄鹤的那种寻觅的目光。

幻想黄鹤而不可得,一种追求的、希望有所发现的情思,由空中的失落转向大地。“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诗人远眺晴空下的大江对岸,汉阳川上的树木历历可见,而江中鹦鹉洲上长满了茂密的春草,呈现一派芳草萋萋的景象。这种清晰明丽、富有生机的景色收于眼底,诗人的心情是愉快的,由此进一步引发出“欲穷千里目”,乃至远眺故乡的愿望,是非常自然的。可是,黄鹤楼的高度和人的目力毕竟有限,而且登临观赏,时间流逝,渐渐地天色已晚,更远眺望已不可能了。“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日暮是万物寻找归宿的时候,诗人的故乡在汴州,置身日色将晚的黄鹤楼上,又岂能辨认出它在何处?但见江上一片烟波,浩茫无际。时间既是在继续随着江水流逝,故乡也被雾霭隐没到了更深远的所在,因而诗人不由得触景生愁。

关于崔颢《黄鹤楼》诗表达的思想内容,有人认为是“怀古思乡”。我们阅读原诗,感到诗中确实具有这种情绪。但怀古思乡在中国旧诗中是一个传统主题。单说它怀古思乡,在理解上未免空泛。又有人说崔颢仕途失意,漂泊无依,诗在写景中抒发古人不可见,世事茫茫难以预料的情思,有些颓丧、伤感和惆怅。这种说法可能是套用了封建文人怀才不遇、吊古伤今的老模式,与崔颢这篇具体作品,未必切合。崔颢主要生活在唐玄宗统治的开元、天宝时期,从时代看,正是唐朝盛世。崔颢于开元十一年(723)考中进士,当时可能还很年轻。至天宝三年(744)前,官位已是六品的太仆寺丞,而且诗名很高,被人与王维并提。根据李白因见崔诗而搁笔的传说,崔颢漫游长江中下游,题诗黄鹤楼,可能在开元十三年李白走出四川之前。当时由于升平繁荣,文人们漫游成风。我们没有根据把崔颢的漫游猜测成仕途失意,漂泊流浪。至于说他颓丧、伤感,与诗的情调更是难以吻合。诗的前四句借白云悠悠,黄鹤飞去,把黄鹤楼写得好像真有那种神仙气氛。虽然黄鹤去而未来,诗人不免惆怅,但这种惆怅并非仕途失意,而是由于乘鹤的幻想不能成为现实。至于诗的后半,“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色彩明朗,语言鲜丽,境界开阔,由近及远,由此及彼,想到美好的故乡,面对江上烟波,产生一种乡愁,本是情感合乎逻辑的发展,说成颓丧伤感,与诗人的“愁”,在实质上是不大相符的。

那么对崔颢诗中抒发的情感,究竟应该怎样去认识呢?应该说它一方面是我国文学中伤高怀远传统主题的体现;另一方面,又有盛唐时代文人们的精神和情绪渗透在其中。伤高怀远,是人类在生活中,尤其是在中古社会比较容易出现的一种现象。从宏观角度看,一定社会中的人,一生中供其活动的天地,或者说可能享有的空间和时间,总是大体被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但人类又从来不满足于仅有的空间和时间,总是通过生产实践和科学研究来加强对空间和时间的占有;并且在实践的同时,借助于幻想,更进一步满足对扩大时空范围的心理需求。人类与时空范围的这种矛盾关系,在登高怀远时,往往被诱发得特别明显而强烈。一般说来,山水名胜总是自然力量和自然美发挥得很充分的地方。在平地上和人群中活动惯了的人们,对于宇宙和人个体之间的对比,并不敏感。而到了山高水长的风景会聚处,自然的启示就会像电光石火一样,闪耀到人的心灵上来。登高望远,面对名山大川,感到宇宙是那样寥廓,空间无穷,时间无尽,而个人相对地是那样渺小、短促,一种难以名状的悲感,很容易涌上心头,出现有愁者增愁、无愁者生愁的现象。中国从宋玉的《招魂》“目极千里兮伤春心”和《高唐赋》“登高望远,使人心悴”,就开始了伤高怀远的吟唱。经过汉魏六朝诗赋,再到唐诗宋词,登高怀远,忧从中来,几乎成为窠臼。但除了那些价值不大的套话之外,好的伤高怀远之作,又总是有它个人的、时代的特有感受投射在其中。比崔颢稍早一点的诗人李峤,曾经在《楚望赋》里说:“故夫望之为体也……兴发思虑,震荡心灵。其始也,罔兮若有求而不致也,怅乎若有待而不至也。”登高望远,能够感发人的思虑,震荡人的心灵,使人迷惘地好像有所求而得不到,惆怅地好像有所等待而又等不来。这种感受,具体到《黄鹤楼》诗中是些什么呢?我们从崔颢现存的作品看,他无疑具有盛唐诗人共有的浪漫气质。当他攀上临江耸峙的黄鹄矶,再沿着楼梯一步步升上楼顶的时候,一种突破自身平时所处的空间,悠悠而上的感觉,从身心各个部位都会反映出来。这种环境、感受,再加上神话传说影响,对于崔颢那样的诗人,自然会诱发跨鹤升天一类美妙的畅想。他那飞扬的情绪,不仅从诗歌的语意上反映出来,而且也从黄鹤、白云等飞动的意象多次出现,得到了加强。诗的前半,“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与“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看上去好像接近重复,而实际上是通过一再向往黄鹤,又一再落空,这种回环唱叹的方式,尽情地表达李峤所说的那种迷惘得好像有所求而不得,惆怅得好像有所待而不来的体验。不过,虽然迷惘、惆怅,但他所做的追求,毕竟是一种快乐的追求,与一些处在放逐流浪中的文人,登高之后愁上加愁,或像杜甫在乱世中登高流涕,吟唱着“万方多难此登临”(《登楼》)的悲歌,在本质上很不相同。至于诗的后四句,从根本上讲,是人的主体追求超越,想要突破空间、时间限制未能如愿,而反过来求索本源的一种表现。宇宙那么辽阔、那么悠远,作为个人要实现对它的把握是困难的、不可得的。在阔大与渺小、永恒与短暂的对比中,为了不失落自身,人不免要反求自己的本源。“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静夜思》)人被何所去、何所来困扰着,何所去既然很迷惘,便想到求其何所来。这正是崔颢幻想不能实现,转过来思念故乡的心理动因。理解这种动因,是我们把握这首诗前后联系的关键性一环。但思乡本身也是很复杂的,有的人在返本求源的追寻中,面临着“有家归不得”的窘困境地;有的人甚至像李商隐,即使身在故乡,登上城楼,也有“欲问孤鸿向何处,不知身世自悠悠”(《夕阳楼》)的失落感,觉得自己比无处可归的孤鸿,还要缥缈不定。因此,比较起来,崔颢的乡愁是单纯的,本质上是从快乐浪漫的幻想中折回现实和本源的一种怅惘。如果说这中间也有失落,它失落的只是幻想,而不是自身。并且,诗中在从幻想到思乡之间有一个过渡,这过渡就是五、六两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比起“白云千载空悠悠”,它是着实而具体的。这种现实的人间美好风光,自然会帮助诗人淡化对于缥缈的仙境的追求,使原有的那种失落感得到补偿。可以想象,由“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所引发出的故乡形象,在诗人的脑海中,也一定是很美好的。只不过汉阳近在眼前,而汴州则因江上烟波在诗人遥望的视线中显得模糊了而已。

伤高怀远,盼望黄鹤,思念故乡,思绪始终在飞旋着、追求着,既驰骋于天人之际,又追求于现实之中。这正是盛唐诗人那种浪漫情绪的抒发。诗从宏丽的境界、景物,超逸飞动的旋律、气氛中,呈现出盛唐诗歌共同的风貌特征。可能正是基于这一点,爱好作青春浪漫歌唱的李白,心悦诚服地认为这首诗是没有办法超越的。而另一位非常重视和推崇盛唐气象的宋代诗论家严羽也说:“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沧浪诗话》唐人的七律佳作很多,一定要推某诗为第一,未免太绝对了。但严羽的推崇,至少可以说明,在他的感受中,崔颢的《黄鹤楼》诗不是颓丧消沉的。

清代的沈德潜对于崔颢的《黄鹤楼》诗,有过更为具体的评论,说是:“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纵笔写去,遂擅千古之奇。”《唐诗别裁》他在揭示崔诗能够成就“千古之奇”的原因时,强调了诗中的意和神。这种意和神我们在前面作了较为详细的说明,它们在诗中和形象、语言等因素,是一种什么关系呢?沈德潜认为它是得于象之先,行于言之外。也就是说,诗中那种高远的情意和精神,本来早已存在于诗人自身,只不过没有显露,而登临黄鹤楼,在周围景象的触发下,形成情感的抒发。这种情感,是借助物象和语言来表达的,但它有一种遥情远韵作为前导,并且含不尽之意于语言意象之外。正由于这种“意得象先,神行语外”,诗人写起诗来,不是迁就各种戒律的束缚,把神气给磨损了、丧失了,而是放开笔,凭着自己思想感情的起落变化,自由抒写,形成一首让人感觉是由眼前景物触发,脱口而出,又自然,又宏丽,并且是有风骨的作品。从作者用意讲,并不刻意求深,而在读者的感受中,内容并不肤浅。以致后来李白带有模仿意味的《登金陵凤凰台》也显得不及崔诗超妙。可以说崔颢寻求对于意和神的表达,在登黄鹤楼时逢到了好的契机。同时,他在艺术上的大胆创造精神,又使得这种契机所提供的一切有利因素,得到了充分的发挥。比如,诗中“黄鹤”二字再三出现,颔联没有对仗,而且上句用了六个仄声字,下句用了五个平声字,未能遵守律诗的平仄、对仗要求。但是从“意得象先,神行语外”的角度看,这里正是由于放弃了对仗,才避免了语调的平板、缓慢,使意和神得到了自由畅快的表达。“黄鹤”这个双声词多次出现,它所提供的形象,在诗中一次次回翔着。那种辘轳相转的句法,正好造成诗的前半一气上扬、奔放之中而又回旋不尽的飞动感。从全篇看,除“黄鹤”二字外,“去”字、“空”字、“人”字也各出现两次,又有“悠悠”“历历”“萋萋”等叠字,造成意念上的连接呼应,和声音方面的错落、荡漾,再配上平声“尤”韵的韵脚“楼”“悠”“洲”“愁”,构成一种悠扬宛转、舒卷自如的音韵和旋律,情感和声调是配合得非常巧妙自然的。

(原题作《意得象行 神行语外——崔颢〈黄鹤楼〉赏析》,内容略有改动,原载《阅读和欣赏》,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