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克思早期后三部著作的文本学研究
第一节 《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唯物主义实践观
唯物主义实践观与异化理论,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最重要的两大哲学创新。在本节与下节中,分别对《手稿》的这两大哲学创新进行具体的阐释,本节考察的是该著作的实践观。在笔者看来,马克思对其唯物主义实践观的初次系统阐释并不是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或《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才实现的,《手稿》才是马克思唯物主义实践观的真正诞生地。[59]笔者不否认,在此之前的马克思早期著作(比如《〈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已有其唯物主义实践观的零星思想火花,但他当时尚未充分阐明或揭示这种实践观的主要思想,对“实践”问题的认识还是不够深入、透彻的,其实践观的广度与深度远不及《手稿》。在本节中,笔者除阐明《手稿》唯物主义实践观的主要思想外,还分析、论证了实践观在其整个思想体系中的核心地位。笔者赞同北京大学王东教授的一个学术观点,即新唯物主义实践观(而不是异化观)才是贯穿整个《手稿》的逻辑主线,是该著作的核心思想。
一、《手稿》唯物主义实践观的主要思想
在《手稿》看来,“实践”有两种基本类型,或者说,人类有两种基本的实践活动:生产劳动与社会实践。前者以处理或变革人与自然的关系为主题,后者则以处理或变革人与人的社会关系为主题。也可以更简明地说,前者以改造自然界为目标,后者则以改造人类社会本身为目标。
人类从事生产劳动、改造自然界,是为了获取必要的物质生活资料,以便维持人类的生存和发展。马克思充分认识到,人作为自然的、肉体的、有生命的存在物,必须从自然界获取一定的物质生活资料才能延续其生命。生产劳动在人类社会中之所以是基础性、决定性的活动,基本原因就在于,这种实践活动是人们获取物质生活资料、维持自身生存、发展的首要方式、根本途径。不从事生产劳动,人类根本无法生存,更无法发展。也就是说,生产劳动是人类社会生存和发展的基础。
人类之所以要从事改造社会的实践活动,则是因为:由于种种原因,人类社会及其各个具体领域(经济、政治等)的现状不可能完全与人类的理想或要求相吻合,甚至可能与之构成严重冲突,这就需要人们自身形成变革社会现状的意志与行动,以先进的社会理想为指导,通过积极的社会实践,自觉改造社会生活的具体领域,使其与人类的先进理想相适应。只有在改造自然的同时不断改造社会本身,人类才能不断取得进步和发展。《手稿》给予了最大关注的社会实践活动,便是无产阶级革命。这种以推翻私有制社会、根本改造旧社会为目标的革命实践活动的必要性,正是由私有制社会现实的不合理性、不公正性所导致的。它是推进人类社会的发展与进步、创造理想社会形态的主要途径。
在《手稿》看来,实践本质上是一种“对象性活动”,以“对象性”为本质特征[60],是一种指向特定对象,以改造特定对象为目标,将人的意图、计划、观念、思维方式施加、应用于特定对象的感性现实活动;作为人类实践活动之产物的存在物,生动地体现了实践主体的目的、意志、观念及创造力,是后者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是“物化”了的、完成了的实践。《手稿》精当地指出:“劳动的产品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61]
在马克思看来,除了“对象性”(指向对象,改造对象,将人的意图、计划、观念、思维方式施加、应用于对象)这一本质特征外,“实践”还具有下述几个基本特征:第一,感性现实性。实践是人类十分常见的活动形式,不带有任何神秘色彩,人们可以通过感性的形式,借助于感官确证其存在;另外,实践是客观存在的、物质性的活动,既不是想象的、虚幻的活动,也不同于人的思维、精神活动,就其基本性质而言,它属于“物质”“存在”的范畴。[62]第二,受意识指导。在《手稿》看来,较之动物的生命活动,人类的劳动有一个重大的优点,这就是:它是“有意识的”,而动物的生命活动是“无意识的”,用他的话说,“有意识的生命活动把人同动物的生命活动直接区别开来”[63];社会实践(比如革命实践)同样受实践者的意识(比如社会理想、思想理论等)的指导,是自觉地、有意识地进行的。第三,能动性、创造性。实践是一种自觉改造客观对象以实现人的目的、意志的活动,是对人的能动性、创造性的有力证明。[64]马克思写道:“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的过程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这种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通过这种生产,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65]
《手稿》认为,实践的主体无非是人,而人本身是一种有生命的自然存在物,他既是受动的、受制约的存在物,也是能动的、有自主性和创造力的存在物:一方面,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他本身就是一种特定的自然存在物,既受到外部自然条件、自然规律的制约,也受到他自身的肉体组织的生理特性、自然规律的制约,他依赖于自然界,脱离了自然界就无法生存;另一方面,人虽是一种自然存在物,但绝不是普通的自然存在物,他有着任何其他自然物所不具备的高度的能动性、自主性和创造力。这充分体现在:他是有意识的、能自觉进行思维的、具有激情和欲望的存在物,并能通过自己积极、能动的实践活动改造外部世界,使外部世界发生有利于自身的变化,实现自己的目的、意图,为自身造福。[66]实践的客体就是实践所改造的对象,它本来是外在于、不依赖于实践主体而独立存在的客观存在物,仅仅是由于后者的特定目的、意图和计划而被纳入到实践过程中来,成了表现和确证他的主体性、能动性、本质力量,实现其目的、意图的对象。[67]马克思认为,人的实践是以实践客体即实践对象的真实存在为起码前提的,实践活动的发生或存在,本身就是对实践客体“客观实在性”的有力证明。他精辟地指出:“如果感性的肯定是对采取独立形式的对象的直接扬弃(吃、喝、对象的加工,等等),那么这就是对对象的肯定。”[68]这里所说的“吃、喝、对象的加工”便是一些具体的实践活动,它们本身就证明了实践对象(食物等)的“客观存在性”。在他看来,道理极为简单,如果没有吃、喝或加工的对象,又怎么可能发生“吃、喝、加工”这样的实践活动呢?既然这样的实践活动已经发生,便证明了实践对象是真实存在的。
《手稿》明确断言,“没有自然界,没有感性的外部世界,工人什么也不能创造。自然界是工人的劳动得以实现、工人的劳动在其中活动、工人的劳动从中生产出和借以生产出自己的产品的材料”[69]。在马克思看来,自然界是人类劳动的物质前提、物质基础,这充分表现在:它是人类劳动赖以发生和进行的客观场所以及劳动对象、劳动材料、劳动工具的最终来源;没有自然界直接或间接提供的场所、对象、材料和工具,劳动根本无法发生、无法进行。[70]当然,毫无疑问,马克思除肯定人类实践的物质前提、自然界对实践的制约作用外,还强调和重视实践对物质世界的反作用。如前所述,他指出,“正是在改造对象世界中,人才真正地证明自己是类存在物。这种生产是人的能动的类生活。通过这种生产,自然界才表现为他的作品和他的现实”。他还认为,“劳动的对象是人的类生活的对象化:人不仅像在意识中那样在精神上使自己二重化,而且能动地、现实地使自己二重化,从而在他所创造的世界中直观自身”[71];“工业的历史和工业的已经生成的对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开了的关于人的本质力量的书”[72];“通过工业——尽管以异化的形式——形成的自然界,是真正的、人本学的自然界”[73]。从这些论断不难看出,《手稿》已形成了关于“人化自然”的清晰概念。在马克思看来,“人化自然”有别于“自在自然”(即处在人类实践的作用范围之外,尚未被实践活动所改造的自然界),它是在人类劳动、实践活动直接作用下的自然界,是打上人的活动的烙印、日益人化的自然界[74];“人化自然”的形成与发展,是对实践的能动性及其(对物质世界的)反作用最直观、最有力的证明。
二、唯物主义实践观是《手稿》的逻辑主线
贯穿《手稿》整个思想体系的逻辑主线,正是马克思初步确立的新唯物主义实践观。他正是以实践为核心观点、核心范畴,将《手稿》各个部分联结成为一个思想整体的。以下笔者分别从《手稿》思想体系的各个有机组成部分(存在观、自然观、历史观、人的本质观、资本主义观、共产主义观),具体说明新唯物主义实践观何以是贯穿《手稿》思想体系的逻辑主线。
正是由于确立了新唯物主义实践观,并将实践观点引入存在观,马克思对“存在”的理解既超越了黑格尔唯心主义存在观,也超越了费尔巴哈形而上学存在观。他既借鉴了费尔巴哈从感性存在出发,将后者确立为第一性原则的合理思想,批判了黑格尔抽象思维先于感性存在并将后者本质歪曲为精神存在物的唯心主义存在观,确认了存在决定思维的唯物主义原则,也根据自己初步形成的新唯物主义实践观思想,扬弃了费尔巴哈形而上学存在观的消极直观性,形成了以实践观点为核心的新唯物主义存在观。《手稿》不仅从感性客体的意义理解存在,并且将存在的外延进一步扩展到人类的实践活动。根据新唯物主义实践观的全新视界,人类生活于其中的那一部分自然界的存在,不是与人类活动无关的存在,而是人类实践作用下的、日益人化的存在。“社会存在”(区别于“自然存在”)同样不是与人类实践无关的存在,而是受到人类实践活动直接塑造、变革的存在。实践活动本身就构成了“社会存在”的重要内容。此外,在《手稿》看来,存在虽制约人的思维,人的思维也以积极能动性反作用于存在,实际改变存在的形态。思维、意识的能动性不是类似于黑格尔绝对精神的抽象神秘的能动性,而是要通过特定、现实的中介才能实际作用于存在,这个现实中介就是实践活动。
同样,正是由于新唯物主义实践观的确立,《手稿》实现了对传统哲学自然观的深刻变革。黑格尔的唯心主义自然观将“自然”理解为绝对理念的抽象外壳,是后者自我运动过程的一个环节,自然界就是异化了、异在的理念。它的本质是精神存在物,其存在的目的就在于确证抽象理念的现实性。费尔巴哈和一切旧唯物主义者虽然肯定了自然界对于精神、意识的优先存在地位,但仅从消极直观的意义上把握自然,没有从它和人类实践活动的现实关系上来把握自然的存在方式。因此,“自然”仅仅是直观意义上的自然,而不是处于人类实践活动能动改造下的“人化自然”。马克思用新唯物主义实践观的全新视角来理解“自然”,既超越了唯心主义自然观,也超越了旧唯物主义的形而上学自然观。以实践观为基础的新唯物主义自然观,不仅肯定外部自然界的优先存在地位,承认实践主体、实践活动受自然界客观制约,并且充分确认了人类通过实践活动改造外部自然界,使后者适应人类目的与需要,成为“人化自然”的巨大能动性、主体性。在人类劳动实践活动作用下的自然界,已经截然不同于完全自在意义上的自然界,而是打上人的活动烙印,日益人化的自然界。因此,自然和人之间不是单向的决定与被决定的关系,而是相互作用、相互制约的双向互动关系。
笔者的理由是:第一,在《手稿》的历史视野中,劳动实践活动是人类历史的本质内容和主导性特征。人类历史正是人类通过劳动自我诞生、自我发展的历史,是人类能动地从事劳动实践的历史。换言之,历史是劳动的历史。这一思想是贯穿《手稿》整个历史观的基本观点。第二,劳动实践的不同表现形式,是划分人类历史发展阶段的重要依据。不同的劳动形式相应于不同的历史时代,并构成特定历史时代的本质特征:原始的自由自觉劳动相应于人类原始社会、异化劳动相应于私有制社会(其中又因异化劳动的不同形式而相应于不同的私有制社会,比如农奴的异化劳动相应于封建社会,雇佣工人的异化劳动相应于资本主义社会)、新的自由自觉劳动相应于未来社会。通过具体的劳动形态来把握人类历史发展不同阶段的特点,正是《手稿》历史观的一个重要特色。从一定意义上说,《手稿》的历史观同时也是劳动史观,二者是内在统一的。第三,在马克思那里,生产劳动是理解人类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社会结构的真正奥秘的一把钥匙。它既是历史发展、历史进步的物质基础,也是人类社会结构中的基础要素,各种上层建筑和社会意识形式都受生产普遍规律的支配、制约。
正是将劳动实践活动确认为“人的本质”,马克思对“人”“人的本质”的理解,既超越了黑格尔,也超越了费尔巴哈和一切旧唯物主义者。黑格尔将人的本质归结为抽象的“自我意识”,人本质上是精神存在物。他虽以唯心主义方式,曲折地认识到劳动在改造现实世界中的作用,但仍把劳动理解为抽象精神的活动,是后者自我实现的工具,而不是现实的人的感性活动。就整体而言,黑格尔对“人”“人的本质”及“劳动”的理解是不科学的。费尔巴哈确立了“自然的人”的观点:“现实的人”之所以是现实的,就在于他是肉体的、有情欲的自然意义上的人。他没有真正认识到劳动实践活动的意义,把人的本质仅仅归结为人的自然属性。因此,他所理解的“人”,仍然不能摆脱“抽象的人”的局限性。马克思则确立了“劳动的人”的观点,既超越了黑格尔唯心主义人学观,也扬弃了费尔巴哈人学观的消极直观性。用劳动实践的观点来看,人不仅是自然存在物,而且是能动的自然存在物,劳动就是人的能动性、主体性的充分确证和表现方式;劳动使人类根本超越了动物界,表现出人类作为一个特殊物种的优越性;正是在劳动活动中,人类才能掌握自然,创造出符合他的目的的对象世界,成为自然的主人。可见,劳动是理解人、人的本质的一把钥匙。
在《手稿》中,马克思将资本主义私有制下的生产劳动(异化劳动)视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经济生活和整个资本主义社会赖以存在和延续的现实基础。他还用劳动说明资本、私有财产、工业、分工等经济范畴的实质,以及工资、资本利润、地租、贫困、社会财富的来源问题。比如,资本就是“积累的劳动”[75];“只有把劳动理解为私有财产的本质,才能同时弄清楚国民经济学的运动本身的真正规定性”[76];马克思还从劳动的观点出发,解释了资本主义的起源、发展的历史必然性。他初步认识到,活劳动和劳动条件的分离,是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前提;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所以能够并必然战胜封建领主制生产方式,其根源就在于“资本发现并促使人的劳动代替死的物而成为财富的源泉”[77]。此外,在他看来,资本主义异化劳动中蕴含的对抗性矛盾——劳动与资本的对抗,正是导致资本主义灭亡的真正根源。而资本主义的灭亡,也只有通过劳动阶级的革命实践,才能变成现实。
在《手稿》看来,“共产主义”是一种废除私有财产、私有制的现实的革命运动,是劳动阶级的自我解放运动。换言之,“共产主义”不是主观的道德要求,而是变革社会现实的革命实践活动。对私有制、异化劳动本身的废除,必须要通过实际的革命斗争,借助于实践的力量才有可能。马克思指出,“要扬弃现实的私有财产,则必须有现实的共产主义行动。历史将会带来这种共产主义行动,而我们在思想中已经认识到的那正在进行自我扬弃的运动,在现实中将经历一个极其艰难而漫长的过程”[78]。在他看来,共产主义作为废除私有制的实践运动,是通过无产阶级革命的政治形式来实现的:“社会从私有财产等等解放出来、从奴役制解放出来,是通过工人解放这种政治形式来表现的。”[79]他在后来写作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也指出,“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80]。总之,在《手稿》中,马克思所说的“共产主义”,其首要含义,就是指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根本变革社会现实的革命实践活动。革命实践的观点,正是《手稿》的共产主义观的核心观点。
此外,实践的观点还是《手稿》正在形成的新唯物主义认识论的核心观点。《手稿》认识到,“从拜物教就可看出,理论之谜的解答在何种程度上是实践的任务并以实践为中介,真正的实践在何种程度上是现实的和实证的理论的条件”[81];“理论的对立本身的解决,只有通过实践方式,只有借助于人的实践力量,才是可能的;因此,这种对立的解决绝对不只是认识的任务,而是现实生活的任务”[82]。总之,贯穿《手稿》的一条逻辑主线、思想红线,正是新唯物主义实践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