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将心向明月(自序)
一个时代的生命或长或短,或显赫或平庸,命有定数,其盛衰并非时人的约定。是故那些即使浓墨重彩涂抹历史画卷的人物,也有人彻悟社会和人生真谛,感叹钟鸣鼎食终究烟消云散,活出真性情才是至高境界。余数十年来背负的行囊之中,从未负载人生面具。自从我挥手告别家乡湖南省永州市宁远县九疑山,先后赴湘潭求学、燕园淬修,并且担任新闻记者、国家智库机构生员乃至国相助手,昼夜勤作,孜孜以求。学习改变命运,只是这改变确也与无数艰辛跋涉相伴随。
总有贫困不能窒息的基因
像我这样至今年近半百之人,对家国贫穷落后有着刻骨铭心的记忆。20世纪70年代末期,基层人民公社实行集体经济,村里要将生猪定量分派到各家饲养,养不好不计工分,还得上纲上线挨批。我见过村里女人因为家里生猪不进食而心急如焚,其情其虑,甚至超过自家孩子罹患大病。是啊,毕竟猪只有一头,孩子多达三四个。猪有时候比人重要。我至今不明白的是,当年村支书家的围墙刷上“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标语那天,居然倒塌。先生说不太吉利。第二天学生娃跟先生到后山开刷“继续革命”之类的标语,好不容易用生石灰水刷白地色,不料下山途中竟有孩子掉进了猎人早些年布下的陷阱。
先生是代课老师,却很受尊敬。他的身份还是农民,别人下地干活,他凭三尺讲台挣工分。先生给同学们讲柳宗元《哀溺》的故事:永州百姓都善于游泳,在一次渡船过江遭遇洪水暴涨、船破逃生时,平时水性最好的那人淹死了,因为他腰间系有千金却又不肯放弃。先生说人为财死很正常,他若弃金上岸,家人都得穷死。我后来明白,柳河东被贬永州心情不好,其本意不是说只有永州人爱财如命,人为财死。柳氏散文《捕蛇者说》比寓言《哀溺》讲得更明白,捕蛇可能死,不捕蛇全家都得死。人在穷途末路时,选择赖活不失尊严。
代课中医,这是祖父和父亲两辈对于我的希望,今天看来,毋宁说那实在是应对贫穷潦倒的最好出路。虔诚于大地的行者,不会留意哪片云下雨。“文化大革命”结束三年后,我要到县中学文化去了。离开村寨的头天晚上,爷爷、父母和我围坐火塘,盘算我的下一次出息。父亲说,学的文化够辨认中草药方子,也好做爷爷毕生郎中的传人,回乡弄个代课先生当就更好。爷爷却说,山林毁坏厉害,那些草药即便你认得也找不到,郎中是做不成了;无论你是抓阄撞运,还是光脚硬拼,总得弄个一官半职回来。代课中医,这是父辈们针对我羸弱矮小、因材施教之方略。然而听见爷爷这么个口气,我虽从未触碰家谱之类的东西,却暗自断言祖上有人见过世面,否则绝然不会遗传下如此坚韧不屈的性格基因。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个地方的文化塑造这个地方族群的性格。第一次离别我生养之地“绿园”小村,担笈杖锡,经过地名中富含儒家观念的中和、保和两个镇级区,再前往县城的路上,都得在背后山蛟龙潭一带喝上一口泉水。据说北宋诗词评论大家、中国第一个注解李白诗歌集大成者杨齐贤,800年前就出生在这个地方。他的先辈在唐朝主政湖南郴州,拜访道州刺史元结后专程来到我的家乡宁远,听从唐朝中南地区开科状元李郃禀呈在背后山安家落户的建言。此地有舂水奔腾而过,上溯几十里便是汉武帝所封舂陵侯国,东汉光武帝刘秀的太祖父刘买分封于此。纵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以及大明太祖,都极力推崇舜文化。文治武功,这是成就杰出帝王之道。
数不清的各色人等蹚过绿园到县城这条水路,他们中有现任工程院院士,也有个别被全国通缉的匪类。永州坊间评价各县地方百姓性格,“唱不过祁阳,打不过东安,蛮不过道县,巧不过宁远”。我揣摩,任何聪明乖巧,一旦滑落到邪路,都没有什么好的下场。宁远地处五岭山区,北压衡岳,南瞰粤秀。此地堪称首善之区,九疑山为舜帝藏精之所,文庙规制仅次于曲阜孔庙,儒家教化深入人心。是故拥护国家统一、政府权威,这种价值观成为传统主流。太平军起于湘南邻里广西全州,越过省界后激战于湖南道县。洪秀全赋诗云:“十万雄兵过道州,征途得意月岩游。”洪氏想不到石达开一部在宁远遭遇挫折,早期湘军管带石焕章就地做大。后来国民革命风行广东,宁远平田一村有入黄埔军校者二十人之多。即便此后政局诡谲胶着,也鲜闻改弦更张者。抗战名将阙汉骞曾经行草书“艰苦中求奋发,废墟上有新生”,流露出一身本色血性。
总有职业不能如愿的面对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1988年9月11日,我被这名利洪流卷了进来。南来北往的民工潮中,湖南农民更多选择到广东务工。凭着大学录取通知书,半票三块五毛钱买了郴州到长沙的318次增开列车。郴州站乱得很,排队人太多,有两队并轨的,有蛮横插队的。忽然,戴红袖套的工作人员拿着扫帚在买票队伍上挥舞,叫嚷大家排队买票,秩序更加混乱。郴州地处京广大动脉湖南南大门,历来不平静。唐人宋之问在郴州大庾岭留下诗句“度岭方辞国,停轺一望家”,表达出远离中原、孤独南迁的不舍和郁闷。如今即便郴州西站通了高铁,纷乱依然。每次在站台上候车,听到广播传来满口方言式的普通话,无非是催促旅客抓紧时间上下车。那声音催命夺魂,令人心惊。多次听到候车旅客交流,郴州候车,先得备上速效救心丸,以备不测。
能够宣泄才华志趣,找到存在感,这是每个人社会角色定位的幸运。然而多数情况下,职业选择的结果并非自我实现的优化方案。我从1992年起从事过三种职业。最早从事的是新闻记者,其次是智库研究,时间做得最长的是国相工作助手。我的性格也许其实未必适合助手角色,虽然它带给人虚荣满足。不惑之年前,已经是正局级官员,然而我却不懂得何谓珍惜羽毛。在同僚看来我官运亨通,但是自己却再没有找到做记者时的快乐。至于从事所谓的政策研究,像历来些许御前文人一样,应该善于察言观色,但是,本人坚持认为,除非不折不扣地坚持实事求是之原则,秉承独立思考之精神,否则智库不如仓库,智囊不如酒囊。每个人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就得像一台机器不停运转。生命之折旧,有自然规律折掉的,有互相磨损折掉的。官场除构建公共利益之外,也属于个人进取激烈的利益场,很多人入仕后如同羝羊触藩,进退不得,不知何苦。
四年不到的新闻生涯,至今让我回味。在编辑部吃住18天后,我入住到北京后海附近棠花胡同八号杂院,有幸接触到地地道道的北京人。当时人们将环保等同于环卫。编辑里约环境发展大会专稿时,“可持续发展”漏掉了“可”字,资深编辑说“持续发展”也讲得通。听当时第一任国家环保局局长曲格平教授讲,维持国内生产总值12%的高增长率,需要2%的国内生产总值(GDP)投入才能够勉强控制环境污染势头。以1997年为例,因为环境污染造成GDP损失2%。领导们到处讲我们绝不能走发达国家“先污染、后治理”的老路,事实上,当时强调经济增长优先、忽视资源环境规律的大篷车队已经走得很远。面对首钢总公司1994年以823万吨的年钢产量登上中国钢铁家族的第一把交椅,1995年又喊出了新的目标“实现1000万吨是最大的政治”,首都人民心急如焚。这些呼声,在笔者的批评报道《首钢,首都的难题》中历历在目。首都雾霾不是偶然的,与其说它是人们忽视环境危机逼近的侥幸心理的产物,不如说它是“肉食者鄙”的决策渎职的结果。滔滔淮河奔流不息,宋健国务委员走过许多乡村,发现河水竟然污染得无一瓢可饮。听到他抒发“重现淮河碧水丰姿”的豪情时,我揣摩,他作为领导的表态超越了他作为科学家的纯粹理性。我在《长江之歌》的旋律中游历过壮美三峡,因而对1994年“三峡刻石”行为具有天生的反感。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直接或间接与一线华人书画家打交道,据此写出的长篇通讯反映了市场经济条件下艺术遭遇的困境,故曰《艺术逼近一线天》。我对即将到来的艺术品市场价格暴涨缺乏提前预判。
舜德书院是自我放逐的结果
许多体制内志趣高尚的人士,八小时之外过得特别精彩。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E=MC2开启了人类核爆时代,我绝对相信人的潜能同样巨大,深陷绝境者更理解生命。我自2008年初夏以来携重症晚期病残之躯,倾个人心力,尽家人资财,蒙大家不弃,历经艰辛,欣慰于2014年秋落成文化平台“舜德书院”。周霖先生的设计花了心思,总体建筑古朴沉雄,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含蓄厚重相呼应。主楼展厅陈列作品丰富,内容涵盖自屈子以降的唐人李白、宋人苏东坡以及今人毛泽东主席等圣贤文章对九疑山舜文化的盛赞。园林里有30通碑刻作品,涉及作者有启功、刘炳森、沈鹏、欧阳中石、李铎、张海、孙伯翔、韩天衡、王镛、文怀沙、姚奠中、周其凤等先生,或在当今中国以书艺卓绝,或以学术不同凡响入列其中。本院所要弘扬的舜文化,主要包括个人修为要孝德,国家治理要善治,对待自然要敬畏。建设书院的本意,不是要追随或复制中国古代书院,而是让远方客人拜谒远古圣人时,除虔诚典礼外对舜帝文明有更多直观的感受。舜德书院坚持“摭以兼通、和而不同”的艺术理念,追求“韶韵九疑、舜德天下”的价值目标,向往和谐而不雷同的境界,渴望不同风格书体、不同艺术门类、不同学科乃至不同价值理念在这里对话。
舜德书院竣工开院于2014年10月21日(农历甲午年九月二十八日),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副主席李金华莅临现场,时任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张海专程前往并致贺词。省市县党政领导欧阳斌、陈文浩、魏旋君、向曙光、刘卫华、桂砺锋和家乡籍中国工程院院士何继善、欧阳晓平、特邀嘉宾章伟秋等出席仪式,父老乡亲千余人现场见证。是日清晨云销雨霁,活动期间阳光明媚,仪式结束后大雨如注。舜德书院奠基于2012年10月18日,时任湖南省委书记周强发贺信,希望把舜德书院建设成为一个文蕴厚重、功能完善、特色鲜明的重要文化品牌。中央数字电视书画频道董事局主席王平先生表达了支持书院、合作共赢的愿望。按照传统历法2012岁次壬辰,书院孕育和开工顺乎天时。2016年清明节前日,家乡籍省委书记秦光荣参观舜德书院,留下感悟之词与我共勉:九疑儿子襟期高旷,修身践言光大舜德。我们畅叙家乡时,话题自然围绕如何依托厚重底蕴、做好文化旅游文章。客观历史地评价,秦光荣39岁就任当时零陵地委书记时,对永州发展大局的把握和文化认知基本到位,提出了“开发九疑山,抢修舜帝陵”的目标,还是展示了“功成不必在我”的境界。
余当谨遵圣人之言“陈力就列、不能者止”,坚持产权明晰,随时恭候大方之家担任院长。凡是加盖“舜德书院鉴藏”(张继先生制印)的作品,任何条件下不得流出书院。惟望身后两代人今后锲而不舍,每年制作一碑,70年后则碑林作品过百通,算是纪念舜帝百岁南巡九疑山的壮举。每念谋划书院以来,余一改平日做人低调风格,适度张扬。余坚持认为,建筑再宏伟奢华,如积年无文化巨人出入,百年之后它定会沦落为叫花子遮风挡雨之废墟。浏览中国古代四大书院,范仲淹讲学成就应天,司马光编修《资治通鉴》增光嵩阳,朱熹“教条主义”定制于白鹿洞,“朱张会讲”名噪岳麓,书院似乎总给人一个总体印象:必有名流讲学传道,方育桃李满园。
每每抚摸这些花岗岩基的书院碑林,我感到大家气息跳动和生命不息,温馨又温暖。张继隶书《史记》“舜葬九疑说”,讲述的是历史渊源:“舜践帝位三十九年,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先生以汉隶书汉人章句,构想得体。孙晓云2012年行书的“诛杀贼臣严嵩疏”节选:“自古风俗之坏未有甚于今日者,盖嵩好利天下皆尚贪,嵩好谀天下皆尚谗”。无疑是借古讽今,意味深长。清代书法巨匠何绍基有诗《游九疑山》:“生长月岩濂水间,老来才入九疑山。消磨筋力知余几,踏遍人间五岳还。”先贤真迹不见,请中国书协主席张海书之,弥补遗憾。丙申之春,余来到友人张智勇先生家乡,泠江萦绕的九疑山西弯村,看到何绍基所作“水峙山流”等多幅真迹,内心激动。山水滋润大地,文化养育心灵。斯言当真。如今满地侏儒,在讲述恐龙故事。微斯人,吾谁与归?
人若有失尊严,多因名利所累
人在许多时候为尊严而生存,学习成为寻常子弟攀登的阶梯。我离开小山村游学县中时,抱定学成回乡当代课中医的愿望。在我离开县城要到湘中一带游学时,也没有“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的想法。我尽量放大胆子想,回县城当个干部是很美的事,至少娶媳妇时省些彩礼。从往届毕业生分配看,这个想法不过分。
我就读湘潭大学中文系时,对湖湘文化开始了解。儒家孔子推崇舜帝,他讲“三十而立”“五十而知天命”,和《史记》记叙的舜帝年三十得到尧帝重用,五十岁开始监理国家的内容是一致的;孔子还评价舜帝所作的“韶乐”尽善尽美。宁远是舜文化重镇,它的几条河流多数汇集到道县,经潇水汇流湘江后入长江。儒学理学,一脉相承。北宋理学集大成者周敦颐,平生精粹尽入《太极图说》《通书》,主静为宗,要求人们减少欲望,《爱莲说》倡导做人要“出淤泥而不染”。清朝学者王闿运撰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湖湘文化有源头,却也追求经世济用。它推崇国家至上、成就功名。晚清中兴名臣中,曾国藩一直认为自己“同进士出身”学问不算光彩,同治三年(1864)封他个一等毅勇侯属于功名不配。至于左宗棠,他一直为自己的“举人”出身感到不爽,直到光绪四年(1879)才封的二等恪靖侯。许多建功立业者,因为学问虚名不够,确实糟蹋了好心情。
如同很多寒门子弟追求高学历学位一样,我在很大程度上也是为情势所困,为名利所累。我1992年到新闻单位前,很快补习了“北人大、南复旦”不同风格的经典新闻著作,着重在消息标题制作、导语写作和新闻评论方面下过工夫,以至于自己得心应手,很快成为单位的业务骨干。同事谈论道,看来中文系学生转新闻不难。我1996年到国务院研究室后,感到自己小本科的弱小。同事们隔行如隔山,彼此却热衷于在清谈中说服对方。例如有肇事车撞老人后逃逸,路人该不该见义勇为?医学博士担心道,救助不科学造成二次伤害。新闻博士说,这种事见怪不怪,时代的悲哀。经济学博士发问,把伤者弄到医院,药费谁出?1998年新任总理搞改革,带头裁减冗员。我单位按比例执行。博士们要留下,近期获得领导批示的文章作者留下。我属于后者,搞得不明不白的“知识经济”内参得到过大人物的批示。我这才意识到,学历可当饭碗,文章可以救命;若要混得更好,回炉再炼大有必要。
我2001年通过严格考试进入北京大学,师从王浦劬教授,攻读法学博士,每周工作日里上两天课。后来北大政治学与行政管理系升格为政府管理学院,在百周年纪念讲堂搞庆典,有同学自发挂了横幅,“中国不可一日无北大,北大人不可无报国心”云云。导师做了一回创院院长。后来我协助作家解思忠先生开办北大国民素质研究中心,2010年在人民日报撰文《国民素质是第一国力》。我2012年在《从地方分治到参与共治》一书中谈道,“中国人口基数过大而国民素质总体不高,将长期成为掣肘发展的超级变量,加之可能出现的城市化狂热进程,任何看似聪明而复杂的制度模型都可能失去国情和理性的支持”。慢慢地,我对真正的学术研究有了好感。何况,燕园为我最崇敬的鲁迅先生待过。他说自己的一生多是在疾病和被谩骂中度过,三十岁就满口掉牙。我在2008年开始大病,汶川地震那天住院。我的牙口至今尚好,对国民劣根性的认识远不如先生那么深刻,故不至于经常咬牙切齿伤了牙口。看来一个人要痛恨自己的母国,没有独立见解和睿智也便没有资格,随口开骂只能显得没有教养。
北大有一种神秘而强大的力量,将“志存高远,追求卓越”信念潜移默化于每一个成员。多数专业都强调理论与方法,而方法的收获要超过知识本身。尽管“人是各种社会关系的总和”,却经常因为利益关系发生冲突;集团必须达成“集体行动逻辑”,趋利避害,否则就会发生更多的“公地悲剧”;产权明晰是必要的,除非一个国家容忍低效和腐败蔓延;在别的办法都不能奏效时,可以把目光注意到制度调整方面。如此等等,很多学术派别的创立,是聪明绝顶者将自己的偏见阐发成似非而是的结果。学术凡人历练到相当明白,他讲述的再简单的东西,也会赢得世人惊异的目光。我是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国家公共治理的忧愁。
信仰混沌是吾国吾民之困局
古罗马时代历史学家设下这样一个陷阱:当政府部门失去公信力时,无论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做好事还是做坏事,都会被人们认为是说假话、做坏事。比起猎人挖的陷阱,掉进“塔西佗陷阱”虽不牵涉具体某个人的痛苦,但它困住的是一个时代的人心。在我们这个时代,物欲横流,“滔滔者,天下皆是也”。在利益追逐激烈的资本市场,“一根阳线改变情绪,两根阳线改变观点,三根阳线改变信念”。2015年中国股市因为杠杠游戏和规则失控发生股灾,有关部门采取全面调控措施,股民引用网络热词嘘声“然并卵”(全句“然而这并没有什么卵用”的缩写)。斯文扫地,内涵虚空,呜呼哀哉。此等投资群体断然与强大市场无缘。
信念信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弱不禁风。穷鬼变成土豪金之后为富不仁,弱智掌管权力笼子后忘乎所以。空气污浊酿成雾霾,水乡变得没有水喝。表面看来人人关心众人之事,实则冷漠充斥着每一个角落。潋滟时光微陌途,依然如故。即便传来一曲“黍离麦秀”,有几人停下匆匆追逐的脚步?多样性,多极化,多元,多中心,治道名目繁多,常背离人民幸福的归宿。“因为太阳温暖,我才来到这个世界”。如若国人富得只是剩下大量金钱,多数人被沦为科学的玩偶,嘘寒问暖游走于无形网络,这样的时代,至少我不会留恋。
如果说科学、文化、健康储备能够全面提升人的智商,让一个人在职业竞争中取得优势,那么,人格、精神、道德素质更关乎人的情商,它决定一个人总体境界的高低。即便一个国家能够连续建造世界第一高塔,却远不及古巴比伦人建造“通天塔”那么富于传说魅力。“未来帝国是头脑的帝国”。幸好还有人做着聚沙成塔的美梦,还有人不畏沼泽或废墟,努力从中国传统文化中吸取精华,建造现代中国大厦。它不仅是物质富饶的堆积,更是守望精神的家园。当下我们讲顶层设计,在社会发展的稳定函数中,首先需要强化人的积极变量。
如果每个人的文化自觉生长于真善美的土壤,是耳濡目染而不是外力强加的结果,人气和谐成为可能。精神向往超越物质利益诱导,人类存在意义由此获得。很多学者探讨人的今生来世命题,试图揣摩前人伟大思想的灵感,找到重新建构的方案。“最后的儒家”梁漱溟自陈,“我的前生是一个和尚”。作家王蒙偏爱儒学,著作了《天下归仁》。林语堂先生曾经说儒家正视人生,释家简化人生,道家否定人生,似乎想抓住三家的精髓。燕叟文怀沙的“正清龢”,对儒道释的理解陷入了绝对简单。溯流而上,相传孔子闻礼于老子,圣人和佛祖几乎是地球上同代人。礼主天地之序,乐主天地之和。“生民之道,乐为大焉”。可见,治理百姓的方法中乐最重要,为政者要与民同乐,但不能放弃权威,淡化对民众的引导和约束。一个国家如果公共决策失误,群体利益分配严重失衡,就会滋生不断的冲突。“天地尚不能久,何况人乎?”人们对名利的追逐总有疲倦的时候。大约再过三四代人即一百年左右,绝大多数人的物质驱动欲望递减,就会重新选择简化生活,回到人类追求快乐的固有天性。
我的家乡目前物质上尚不富裕,但文化底蕴令人自豪。当我身处都市,屡屡为雾霾所困的时候,想起毛泽东“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的诗句。家乡诗人杨季鸾为柳子庙题联“才与福难兼,贾傅以来,文字潮儋同万里;地因人始重,河东而外,江山永柳各千秋”,于我心有戚戚焉。6年前的国庆假期,放逐自我于九疑山如此多娇的风光中,在泠江上游青山尾、羊蹄岭一带,我看到那里的山水与田园交融,晨雾与楼阁相映,历史文化底蕴深厚,料想山水画大师董源作《潇湘图》时在这里找到了灵感,我也作了一首小诗《江南九疑》。没想到,一年后河谷水草、润泽之地全因挖沙洗沙破坏。是谁如此胆大妄为,在县城饮用水源上游区作孽多端?两年后特大洪水席卷了这一带,有百姓呼天抢地,也有人庆幸老天抹去了这笔糊涂账。无独有偶。在我亲历的九疑山深处河谷地区,径流引水发电使天然河道断流干涸,原生态环境被糟蹋殆尽,巨石裸露,生机黯然。我再也不敢领朋友进山畅游了。山里没有水,如同人没有眼睛。我家乡的“老爷”们啊,是什么蒙蔽了你们智慧的双眼?以致如此漠视来自大地的呼声?
文化是自信的基因,是风景的灵魂。
人在做,天在看。如果放弃底线,恐会招致天怒人怨。
而我,该休息去了。人不能把别人的黑夜当作自己的白天。
来不及考虑,我若下地狱,鬼待哪里去。
永州之野人胡若隐于北京
2016年6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