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聊】人家有自己的绝招,处处都有
李:我父亲对民间艺人一些特殊的技法记得非常清楚,因为他当时在儿童时期,儿童的好奇心就决定了,他关注什么就记什么一辈子。比如说关老爷,加上关平、周仓,身上都有铠甲,他得让咱们觉得不是平的,得有甲叶子。
李:对,这个质感怎么弄出来的呢?我父亲发现人家民间艺人有自己特殊的工具,猪尿泡,就是猪的膀胱。他要那个干什么?弄一种白浆灌进去。这个白浆好像就是一种白粉和着一种胶,这都是秘方,调好了以后灌到猪的膀胱里。那个口儿呢,弄一个铜笔帽绑上,笔帽的尖事先都给磨了,磨成一个眼儿,那个结构就好像现在的牙膏似的。他把那个料给挤出来,就沿着铠甲鳞片那个形儿,白条条挤出来就蘸在上头了。等干了,铠甲就一片一片地鼓出来了。
李:笔是平的,它没有那个铠甲那质感。
李:这叫“立粉”。当然除了铠甲还有表现其他的部分的,包括皇宫建筑里头有的图案也是用立粉。立粉只是出来这么一种立体的感觉,上面还得挂色儿,根据不同的铠甲的需要,挂不同的色儿。
李苦禅收藏的门神(左、右)
李:对,评书里有这个。在这里头,讲究的是“堆金立粉”,就是这个立粉上面是着金色。要是使真金箔往上粘,那你得到皇宫看去,民间庙墙是没有的。但是它有它的特殊的办法,假金也能觉得像真金。还有什么技法呢?你比如说蟒袍是绣的,上头是绣的花纹,过去讲究使金线绣,这又得使金,成本太高了。
李:相对来说银箔比较便宜,整个先打一个底色,底色上头再粘银箔,银箔上头再上一层红水——这种红水是一种中药,咱替民间艺人保密,是什么在这儿不说。红水上上去之后,有一定的厚度,整个把银箔给蒙住了,趁着它半干的时候拿竹签按着花纹那么划,一划,那个花就漏出来了。前头说的那种中药,上上去之后看着是透亮的,这样你觉得就是金甲。而且这种材料可以讲经久不变。我父亲小时候看了这些以后,真是记一辈子。所以他老是说,他真是佩服这些民间艺人,人家有自己的绝招,处处都有。
李:在咱们写意画里用不上。在传统画中,有纸卷本也有壁画,在壁画和彩塑里面用得上,在我们纸卷本上用不上。
李:但是那可不是立粉。因为石色它是矿物色,用的时候你就感觉比植物色、动物色稍微高出一点儿来。你比如画大青绿山水,上面那个石绿、石青那都是矿物色。还有像张大千先生画金碧大青绿山水,基本上都画完山形了,他又拿真金描那个边儿,完了还不算,最后还再用朱砂——那个可是真朱砂——在上头点苔。那可见功夫,往往有时候画是弟子代笔,但最后那个朱砂苔是他点的。这个颜色,这个厚度,跟那植物色的区别,我们行话叫“肌理感不同”。
你看你那个宝贝儿子,他的瞳仁的那个黑比所有的黑漆都黑,为什么?瞳仁把所有的光都吸进去了,特别黑。这个漆再黑,光还能够反出来,这个就是肌理感不同。
李:有的,我老师刘继卣先生他也是有几块老墨,专门用在点睛上。
李:一个是它本身的料好,麝香冰片等等,再一个它是用动物胶合成的,刚做出来的时候胶很大,行笔的时候受些影响,但是时间长了脱胶,就好使了。但是不能脱得太厉害,脱太厉害就成粉了。他们曾经送过我一块,明朝最著名的制墨家方于鲁制的墨,有他的印章,要说这很不得了。但是后来假的也盖他的章了。我这是墓里出土的,一个书生的墓,墨都快成粉了。幸亏“方于鲁”这个章还留着,这对于鉴定很有好处,但是已经不能用了。
所以画家得到好墨都在家里头存着,别受潮,让它自然脱胶。要说墨,乾隆的时候料最好,这是先父苦禅老人特意讲的。为什么乾隆的墨好,到嘉庆就差了?因为皇宫里面存着好多明朝的墨,那个料特别好。乾隆拿着也觉得特别好,可是拿一块一看,上边是大明什么什么年制,拿一块一看,上边大明什么什么年制,就觉得别扭。他就命令把这些墨都砸碎了重做,重新做清朝的墨模。这一重来可不得了,本来制墨就有个词叫“十万杵”嘛,这等于是二次加工,所以真乾隆墨那了不得。嘉庆以后的那些呢,他就不是拿原来明朝宫里藏的那些墨做的,你别看时间上就差这一点儿,墨是大不相同。
但一般我们学画,这点儿差别起不了多大作用。得画到一定高度,墨的好坏才显现出来。就跟打乒乓球似的,小学生就是水泥台子也能打,高水平的不但挑台子,还得挑拍子。墨也是讲究用,到关键时刻好墨还真起作用。我父亲用墨最早的老师也是民间艺人,他们不是使墨勾线,有的地方就是拿着锅烟子加上点儿桃胶,里头还浇点儿白酒。那不值得用研的墨,但是重要的部分,画关公、周仓、关平,那个墨就真的是好墨研的,单另从他的小工具箱里拿出来,用一个小砚台研。他勾完以后上面还有别的工序,墨要是差一点儿,墨线飞了,这怎么算呢?
李:上颜色啊。
李:贴着墨线上颜色。壁画有这个技法。永乐宫壁画那个线,手指头那么粗,你得先勾完了线以后再上颜色,但是你不能碰上那线,相邻的地方万一蹭一点儿,墨就洇出来了,你再上第二遍?不行!你再上二遍就是和泥了。那一道道工序要求严格极了。
李:对啊,那就一大片了。苦禅老人在青年时代,就特别推重民间画工的艺术手段,所以他一辈子老说:“这些人到了欧洲都是大师,可是没人给他写传。有人说你这画儿太匠气,‘匠气’不是好词,就是工匠气,但你要真有工匠那两下子你也行。”他最后总结:你要想当一个真正的全面的画家,你要有这些个画匠的艺术技巧再加上古人的文化修养,这两者加在一块就好。文人画,格调高是高,但是题材特别窄。你看郑板桥一辈子,就主要画兰竹,偶尔画一张菊花,就值钱了,少啊!但是他的菊花确实不是长项,要不是郑板桥画的,那也未必能够卖多少钱。郑板桥老为老百姓着想,闹灾了,开仓赈灾,那官仓是不能随便开的,他就犯罪了。因为他人缘太好了,怕引起民变没给他处斩,给革职了。革职之后他就靠卖画为生。人家主要就是点他的兰竹,有时候也画菊花,但不是他的长项。可是匠人会的太多了,真是人物、山水、飞禽、走兽、花鸟鱼虫……他这个壁画你仔细看很丰富,山、石、树、木,有时候小角那儿还藏着一只野兔,那边还藏着一只狐狸呢。单把这些收集起来也很有意思。
李:这些题材招人啊。各种题材很丰富很丰富!你再看那个云头,那个见功夫啊!手稍微抖一点,云头就不是云头了,就成棉花了。
60年代初李苦禅与自家养的白火鸡
李:那可不,不能把一面墙放倒了给你画。所以说咱们画国画得练悬腕、悬肘,你看苦禅老人在老年的时候,画那大画,在地上穿着袜子踩在画上画,那不得悬肘么?我现在好些画挂在墙上画,因为有时候在桌子上画,你跟画面有个角度,容易走形。你画别的走点儿形不要紧,一画人,人脸歪一点儿都看着别扭。
李:对了。我在展览会上一看,有些人他老画那歪脸,我就知道他不会悬肘在墙上画。我画人物画在墙上画,我这个视线跟画面垂直,它不会走形,比例上也不会错。在墙上画就得练悬肘。你看一条线这么长,像永乐宫壁画,还有敦煌壁画里飞天的飘带,那么长的线,你像我1米8,够高了,我能拉多长的线?人家那线完全超过我一笔能画下来的长度。
李:但是就跟你在台上唱的时候一样,拖腔那么长,要跟着你唱能憋死,你这个“偷换气”让人听不出来。人家画画也有这本事,是接的,但你看不出来,而且要求匀。尤其像那个永乐宫壁画谁看谁都佩服,那么高的人物,那个大袍子,那长线,匀极了,不能不佩服。国画系的陆鸿年先生擅长这个,他带着学生去临摹的,临摹完了之后,后来迁建了,又照着他的临摹本修复的。这批东西在海外展览,所有人都震惊了:中国现在还有这样的高手!现在陆鸿年先生谁都不提,拍卖行里没有他的画,咱们现在给主持个公道,不能埋没人家。人物画,一个陆鸿年先生,一个刘凌沧先生,还有王定理先生,这三位不能不提。我们在美院国画系受的教育是全面的,我们不画壁画,但是你是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毕业的,这些你不能不懂,不能不知道。你学人物的,就要到法海寺、到永乐宫、到敦煌去学习。那时候老师带着到那儿去,条件多艰苦啊,就背着一军用水壶,那吃的是什么饭!家里有事打电话都不通,得跑老远去打电报。那条件很艰苦,但是就是这样才打下了坚实的基本功,这是我们的老前辈教我们的方法。所以我说现在美术教育断档了。
李:悬肘开始练就是在纸上面画直线,从左往右不带拿尺子的。
李:毛笔。
李:练过。我也练过,从左往右容易,你再从右往左这就难了,画完一条,接着再画条平行线;从上往下画相对容易,从下往上画就难,还是画平行线,还要从右上角往左边下角画,再从左上角往右下角画。完了还不算,还要从米字的交叉点往外画,画发条,转着圈往外走,距离还得匀实,画完了整个跟打靶那个靶子似的。接下来还有,掏着那个空儿,不许撞线,就跟考司机不能压线似的,再往回画。《画论》里传说吴道子画完了罗汉、佛像,全不画佛光,最后就当着大家一笔画出来。大家看着叫好,一笔画一个佛光。
李:对了。吴道子那个时候他们都画壁画,为什么传不下来?都讲究在大庙里画,谁能在那儿画说明你的身份。一到战乱,庙都毁了,所以画也没留下来,可惜了。
我父亲画那张大黑鸟,早上刚起来还有点残月,就是一笔画下来。那我们也练过这个,一笔画下来。说你有圆规怎么不使?不是一个劲儿,它这个圆是最美的圆,你看着特别圆,但又不是真正的圆规画的,那个死性。讨巧也可以,买一个脸盆扣那儿比着画,肯定圆,但是死性。尤其是写意画。
李:这方面李苦禅老人也讲过,说这就属于旁门左道了。用笔讲“有力”是你眼睛看着有力,不是砸夯的力,也不是举重的力,更不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气力壮”的力。他有一位老朋友曾经走过这个道儿,口下留德,不说人名了。这位先生买了一个老的生铁炉口,他把那个绑点儿布,戴在腕子上,起码一斤重的大铁手镯,拿那个练。
李:不行啊!摘了那个,你手底下就更没尺寸了。
李苦禅 朦胧月鹭图
李:这不是练无依托射击,前边挂几块砖,那是练臂力。练这个是视觉的力。说八大山人笔底下真有力,你看八大山人的像,那像是有劲儿的人么?你看郑板桥画那个竹子有力,他是个文官啊,不是武状元出身。所以现在有些人理解错了,这个力是视觉的力,感觉到很有力。八大山人的用笔是绵里藏针,刚中有柔,就是《易经》说的,刚柔相济。达到这个地步,这是很不容易练出来的。
八大山人
李:我父亲小时候看民间艺人很朴素,吃的很简单,老乡有什么就吃什么。人家到时候给送点儿饭,夏天熬点儿绿豆汤,老乡吃饼子他就吃饼子,就咸菜。有棒茬儿粥就不错了,那时候老家也没有大米粥。苦禅老人就特别佩服,说你看人家民间艺人平时就是庄户人家,种地,有人请的时候凑在一块完成这么一个活儿,回去还是种地去,什么特殊的地位也没有。
李:对,就跟农村好多大戏班子似的,赶集或者庙会需要的时候,专门有组班的,就是联络人,那时候也没有手机,各村约,就是你来演什么你来演什么,连唱三天。戏没那么长,那你加东西吧。中间加了好多套子,有什么观山景的词,有什么过桥的词,反正凑够时候就得。靠唱大戏招人,招来人了就有生意做,最后做生意的凑点儿钱给人家,这就是戏份儿。他们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