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学:中国文学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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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低处着手”与“犯而不校”

余要使人看出曾子之学问、精神、思想——合为其真面目。曾子之所以为曾子,在此;其所以能表现孔门精神,亦在此。而前所说“任重而道远”太笼统、太高,现在讲低的、细的功夫。

曾子曰:“以能问于不能,以多问于寡,有若无,实若虚;犯而不校。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论语·泰伯》)

高处着眼,低处着手。浅近,是着手练习,不是满足于此浅近。理想了现实,现实了理想,浅近是高远之准备,并非停顿于此、满足于此。浅近并非简单。

《论语》文字真好,而最难讲,若西洋《圣经》文字。

曾子“以能问于不能”诸句,图解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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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而不校”,一句支住。其好不仅在辞,辞意合一,内外如一。辞是有形之意,意是无形之辞。不是在辞上能记住,是在意上,“犯而不校”就有力。(“犯而不校”,不但儒家,宗教精神亦然。)而其文之前后,又并非只为这样写着美,其意原即有浅、深、轻、重之分,由浅入深,由轻入重。无论在辞上、在意上,皆合逻辑。(以上言辞。)

“以能问不能”,“以多问寡”,不是开玩笑。

玩笑是不好的,但看用在什么时候。人敢跟死开玩笑——除了穷凶极恶之人不算,那是无意义的——但其大无畏勇气已可佩服。敢跟有势力的人开玩笑,跟暴君开玩笑,你是皇帝,我没看起你。因有意义,玩笑往往成为讽刺。犬儒学派(Cynic)[8]是讽刺。亚历山大(Alexander)[9]谓阿力士多德(Aristotle)[10]将说其坏话,阿力士多德说,我还不至于无聊到没话可说非说你坏话不可。中国人开玩笑先相一相对手,口弱的他便骂,力气小的他便打,这是阿Q。鲁迅先生说话真了不得,除非他说的话你不信,你若信便无法活。中国的笑话有许多是残忍的,如讥笑近视眼、瘸子。人多爱向有短处人开玩笑,这是不对的、残忍的。又,开玩笑必须心宽才成,跟死开玩笑而非穷凶极恶,跟人开玩笑说话幽默,而绝非无心肝,这便因其心宽大,但宽大绝非粗。(其实,他的乐真是“哭不得所以笑了”。)可是现在人心是小而不细。人在极端痛苦中很难说出趣话,若能而尚非无心肝、穷凶极恶,这便可观了。

曾子虚心到极点,强中更有强中手,能人背后有能人。普通说自己不能,自谦,是为自己站住脚步,是计较利害,连知解都谈不到。是非是知解,利害是计较。计较利害,学文、学道最忌此。怕自己跌倒,怕能人背后有能人,不是曾子精神。曾子之虚心也许是后天的,但用功至极点,则其后天与先天打成一片。

学道最忌诳语、骄傲,骄傲之对面是虚心。慢说“能”“多”,便是“不能”“寡”,也不肯“问”,这样人永远不会长进。会的不想再长进,不会的也不求补充,这样人没出息。曾子虚心是后天功夫与先天个性合于一。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故须“下问”。愚人之知,有时虽圣人有所不知也。

“能”“不能”、“多”“寡”,是从表面看,实际也许多还不如寡。

“有若无,实若虚”,岂非虚伪?不是。“有”是表面,内心感觉着是“无”。富人装穷人,对金钱有此功夫,而对学问则不成。人对学问、对道,往往是“无”而为“有”,“虚”而为“丰”,这是俗人。曾子压根儿就没觉得够过,没觉得有过,这是虚心。然但虚心不成,虚心甘于不成也不成,还要猛进。虚心是猛进的一个原因,肚子饿则需要食物之情绪更浓厚。学道、学文必先虚心,然后才能猛进。而猛进有进取之精神,又往往爆发,岂但教人扶东倒西!自己用功亦然。猛进则爆发而不能收敛,有进取之心则往往于人、于事多有抵牾。所以曾子赶快拿“犯而不校”补上,“犯”正是抵牾。

“昔者吾友尝从事于斯矣”,曾子真是虚心,不肯说自己。汉儒、宋儒皆指吾友为颜渊。未必是,也未必不是,总之都是孔门高弟。

“犯而不校”,朱注:“校,计较也。”何晏[11]注引汉人包咸[12]曰:“校,报也,言见侵犯而不校之也。”

犯而不校,以前在中国颇有人实行。凡世人所谓“老好子”“好人”,皆是犯而不校。但他们的犯而不校,的确没什么了不起,虽然他们也要有多年修养,但他们的修养不可佩服,因为他们的“不校”是消极怯懦,不能猛进,不能向前。这或者也不失为明哲保身之道,但这样人能进取向上、向前么?《论语》则不然。

但犯而不校,在宗教上熟。宗教之经上可曾有一次教人着急、教人怒?如耶稣直到临死未曾怒过,还说叫人愤怒?佛经戒嗔,不但打你、骂你不能怒;甚至节节支解,亦不须有丝毫嗔恚之心。[13]《圣经》上说人打你右脸把左脸也送过去,这岂不与乡下“老好子”之“犯而不校”相同?其实,宗教上的“犯而不校”不是消极的,是积极的。余以为一个做大事业的人看是非看得很清楚,但绝不生气,无所用其恼。恼只能坏事,凡失败的人都是好发怒的人。三国刘备最能吃苦忍辱,故曰刘备为枭雄(曹操为奸雄)。刘备只生过一回气——伐吴,结果一败涂地。诸葛亮说:“法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也。”[14](《三国演义》第八十一回)所以刘备一死,诸葛亮赶紧派人向东吴求和。这还是就事业上而言。

在宗教上,在己是求道,对人为度人,都不能发怒。怒,对人、对己两无好处,还不用说怒是最不卫生的一件事。乡下“好人”是明哲保身,是怯懦、偷生苟活,不怒是不敢怒。宗教上所讲不怒,是“大勇”。罗曼·罗兰(Romain Rolland)[15]提倡大勇主义[16],佛教提倡大雄,这还不仅是自制、克服自己。因为要做人、做事,我们都不能生气,不是胆怯、偷生苟活。“忿怒乃是对于别人的愚蠢加到自己身上的惩罚”,这话说得很幽默,可是很有道理,很有意思。(知礼不怪人,怪人不知礼。)这往上说,够不上大雄、大勇主义,但至少比乡下“老好子”好得多。这两句话是智慧,生气没惩罚别人,自己受罪。韩信受胯下之辱是大雄、大勇,但胆怯者不可以此为借口。一种宗教式的不计较与怯懦是两回事,宗教上不怒是道德。

一怒、一校,耗费精神、时间;而一切修养,皆需利用精神、时间。我不相信一个人在怒中能做出什么事来,气来时读书也读不进去。(等读进去了,气也没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不是怒,是狠。怒如汽水,冒完沫就完。所以,“犯而不校”看怎么说。匹夫匹妇之勇,是你自己气死,人更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