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学:中国文学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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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释楚辞

楚辞,楚国民歌,屈原加工写就后,后人名之“楚辞”。大多作品作时无篇名,篇名多为后人所加。

《昭明文选》[1]有赋、诗、骚之分,骚即楚辞。楚辞亦称赋也,《汉书·艺文志》即列有屈原赋二十五篇。(以为皆楚辞,皆为屈原作。)楚辞,一名“楚辞”,一名“赋”,均妥。

以“楚辞”名之,始自刘向[2]

刘向乃元帝、成帝时人,宣帝初年卒。刘向作《别录》[3],是在汉成帝朝,时已有楚辞之名。成帝时,刘向校书,集屈原及学屈诸人之作名曰“楚辞”。凡古人为书皆有一定宗旨,合则数人可为一家。故自《隋书·经籍志》以下分经、史、子、集,楚辞入集部而不入总集、别集,单立为“楚辞”之名。其所以不入总集者,岂古人不知也?盖总集专就文章言,凡文好即可,如《文选》上下八代所收百余人,即此故也。其文章不必彼此有关。刘向自作赋虽多,而楚辞仅收其《九叹》,即以其他与楚辞不合故也。汉人所作自淮南小山[4]而下,亦能与之互相发挥,自宋玉[5]至王逸[6]皆学屈原《离骚》作,故自成一家。

何以曰“楚辞”?名为“辞”者,人之辞也。人之者,表示异于他处也。周末诸侯跋扈,各地方言不同。今之方言,人亦多不懂,如《醒世姻缘》[7]用山东方言。以辞而通行者,以其辞太好。

作楚辞,须先通楚国之语言、音韵。《汉书·王褒传》载:

宣帝时,修武帝故事,讲论六艺群书,博尽奇异之好。征能为楚辞九江被公,召见诵读。

《汉书》注引刘向《别录》曰:

宣帝诏征被公,见诵楚辞。入,被公年衰母老,每一诵,辄与粥。

盖当时九江用楚音,而被公犹能以战国时楚音读之。后世之皮簧戏[8]谭(鑫培)[9]、余(叔岩)[10],皆湖北人,咬字用湖北音。(昆曲除丑能用本地方言外,生、旦皆须用苏白。作曲必须通苏白,否则气韵不正。)

《文选》又何以名楚辞曰“骚”?盖楚辞以《离骚经》为主。王逸释:离者,别也;骚者,愁也;经,径也。屈赋廿五篇,独《离骚》称“经”,其他皆不称“经”。古书分“经”“传”。或曰:经者,常也。又曰:圣人所作为经,贤人所作称传。经者,又释为组织之义。古人往往经、传出一人之手,则经不过其主要纲目而已。墨子有《经上》篇、《经下》篇。若楚辞仅《离骚》曰经,则其余各篇皆传矣,屈原文以经为主,可代表他篇,故总名之曰“骚”。凡叶韵之文皆曰“赋”,且《离骚》多言愁,赋则不然。而《昭明文选》列“骚”于赋、诗之后者,乃为学者方便。

《文选》称楚辞为“骚”“骚体”。后凡体裁近于楚辞者均称“骚体”,相沿以成,约定俗成,此始自萧统。

“赋”之名不始于楚辞,而始于“诗三百篇”。诗“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吴季札观乐亦歌诗,诸侯相会则赋诗。赋者,敷也,直言之也。《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叙引《诗经·鄘风·定之方中》毛氏传曰:

不歌而颂谓之赋,登高能赋可以为大夫。

能颂(诵)而不能歌者,一以声韵,一以篇幅过长。赋与歌之不同,可以《左传》证之:

卫献公戒孙文子(林父)、宁惠子食,皆服而朝。日旰不召,而射鸿于囿。二子从之,不释皮冠而与之言。二子怒。孙文子如戚,孙蒯(孙林父之子)入使。公饮之酒,使大师歌《巧言》之卒章。大师辞,师曹请为之。初,公有嬖妾,使师曹诲之琴,师曹鞭之。公怒,鞭师曹三百。故师曹欲歌之,以怒孙子以报公。公使歌之,遂诵之。(《襄公十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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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辞以《离骚经》为主。屈赋廿五篇,独《离骚》称“经”,其他皆不称“经”。屈原文以经为主,可代表他篇,故总名之曰“骚”。《文选》以后凡体例似楚辞的,都称为“骚体”,相沿以成,约定俗成。图为宋朝李公麟(传)《九歌图卷》。

师曹为之,不歌而颂(诵)。(盖师曹与献公有隙,故欲触怒孙子使暴献公。)“不歌而颂”,即谓之赋。古之士大夫须有九能,其一登高能赋也。

《尚书·尧典》有“诗言志,歌永言”之语。“诗三百”多为四言,盖文字皆由简入繁,故五言出四言衰。今《昭明文选》所选但有四言,盖有“诗三百篇”在前,后人无以过之。楚辞多用“兮”字,《诗经》用者尚少,然亦有上下句皆用“兮”字者,如《郑风·缁衣》:

缁衣之宜兮,敝予又改为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好兮,敝予又改造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缁衣之蓆兮,敝予又改作兮。
适子之馆兮,还予授子之粲兮。

此已与楚辞相近似。他者若“沧浪之歌”,亦此体: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屈原《渔夫》所引楚歌)

“缨”,古所谓帽缨,乃所以系。孔子闻之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孟子·离娄上》)沧浪在楚,是楚人之歌。然此仍为诗而非赋,盖尚可歌也,赋则可颂(诵)而不可歌。

诗而为赋,亦文体之变也。此“赋”乃辞赋。赋,铺张也,本为“赋、比、兴”之赋,后单独发展为一种文学样式。哲理赋如《荀子》,汉赋均为“辞赋”。汉代司马相如[11]、扬雄、张衡、班固等均为辞赋家。(汉代辞赋具有文学史上的价值,应予适当评价。)自枚乘[12]《七发》、班固《两都》以下,叙事、写景多出于“楚辞”。

《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分五家,赋有四家:屈原、荀卿[13]、陆贾[14]及杂赋(其学四家者附之其后)。荀子有《赋篇》,内存五篇,作风与屈原不同,仍为四字一句,而能颂(诵)不能歌,与“诗三百篇”不同。屈原赋乃文学之最早者,后世之描写方法多出于楚辞,后之纯文学亦出于此。故仍读之。所谓纯文学必有组织,不但须有组织,且须有音节。(“文”,广义而言。文者,字也,故有《说文解字》。文,其部首也;字者,孽乳而相生也。)屈原为赋家之正宗,后世学屈者多。(然后人学“骚”者多不能似,即以扬雄之才写之尚如此。今并赋不为,何况楚辞?)宋玉乃屈原之弟子,后人合称之为“屈宋”。《招魂》据云乃宋玉为屈原作,而司马迁则以为屈原自己作。《史记·屈原列传》:

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者,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宋玉出于屈原,而屈含蓄、宋刻露,能自己表现个性。长在此,短亦在此。以文论,“屈宋”可以并称;唐勒、景差则不能与之比。其后,汉人赋多出屈宋,《汉书·艺文志》“诗赋略”叙可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