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节 创作与文法(二)
或仰逼于先条,或俯侵于后章。或辞害而理比,或言顺而义妨。离之则双美,合之则两伤。考殿最于锱铢,定去留于毫芒。苟铨衡之所裁,固应绳其必当。
或文繁理富,而意不指适。极无两致,尽不可益。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虽众辞之有条,必待兹而效绩。亮功多而累寡,故取足而不易。
看现在的文章有时能把我们思想搅乱了,脑子搅昏了,东一句,西一句,如“蒸发着春天气息,象征着春天色彩”。
古人句子多不足以表现今人事物。如“苦水自记语录”[56]之一曰:
没有理想的生活是枯燥的(牛马),
没有实际的生活是空虚的(幽灵)。
这是今人事物,不易用古人句子表现。
日人鹤见祐辅[57]云:“思想是小鸟似的东西。”(《思想·山水·人物》)思想如小鸟,一飞即逝,其言有时对,有时不对。凡譬喻的话,倒有百分之百是靠不住的,似即似,是则非是。说思想是小鸟似的,而思想绝非小鸟,小鸟飞去一去不返,因它与我们无关。但若是喂“家”了的,则去后仍可飞回,“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贯休《咏吟》)。但作诗要作到这地步,真是无罪扛枷。有人说这哪里是觅句诗,不是找猫吗?小鸟压根儿不是我们身上东西,而思想是我们脑中产生的,有时或者忘了,但是会“重现”的。所以,思想并不如小鸟之一去不归。
东坡言“兔起鹘落,少纵则逝”(《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俊极了。俊必与健相连,否则只是漂亮,站不住。苍鹰侧翅,真俊。我们写文、做事能做到这地步,自己也高兴,别人看着也痛快。
苏东坡与鹤见祐辅所说非一物,鹤氏所说乃思想,苏氏所说乃灵感(创作的兴会)。在吾人习作期中,在创作前也许有一点灵感,但写起来不见得兴会淋漓。所以兴会与灵感又似不同。吾人不愁没有创作前的灵感,难得写起来兴会淋漓。如瓶泻水还不成,这还有完,该用《文赋》“犹开流以纳泉”。一个大作家在创作时盖永远是如此,十八皆然。
近代白话文仅周作人与鲁迅创作行。鲁迅先生自谓写文如挤牛奶[58],这不是客气,是甘苦有得之言。有时也有兴会淋漓处,唯不多见耳。金[59]批《西厢》笔尖如不着纸,这算好吗?
所谓性灵、空灵,那不成。鲁迅先生写阿Q偷萝卜一章[60],真好。鲁迅先生盖也是sentimentalist(伤感主义者、感情用事者),如其《故乡》,几乎他一伤感、一愤慨,文章便写好了。对于写考据,有条理,排比也写得好,但那不是创作。在创作上是一伤感、一愤慨便写得好。读《中国小说史略》便觉得累,替他使劲。
在创作上灵感是一过去便不行了。如写诗,当时未完成,后补,前后绝不一致。如补衣服,纵使我的材料好,也不成。诗还好办,尤其大篇文章,把原稿丢了那才苦呢。如考试作答案,因为当时兴会与灵感全没了,如同使幼儿讲应景谈话,真是戕贼性灵。讲演要存兴会,而小孩子是背书。演员在台上演戏,台词有错固然不成,没错还不是戏,演戏必从心中出来,不是背词。(余所倡乃有些新唯心主义。)
思想与情绪不同。所谓灵感、兴会皆是与情绪有关。而情绪是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思想则不然,思想生根、生枝、长叶,跑?上哪儿跑?觉得它跑了,它潜伏着呢!如上所述之自记语录,记也罢,不记也罢,他跑不了,记之以待将来之印证或修正。牛马套上就拉是真实际,但没有理想,太枯燥,没有诗。而没有实际的生活是空虚的。(虚幻、空虚,或以为有外表无内容,该说虚幻根本不存在。)
写文、创作、修养,亦然。
抓不住实际生活,这样作品是虚幻的,没实在东西,也就没有力量;或在若有若无之间,也有一点美,但绝非具体东西,那是幽灵。
淡月偏宜白海棠,朝霞相称紫丁香。[61]
余积习未去,一出便是这样句子,自己非常讨厌。这就是没有实际东西,虽有许多名词:月、霞、花,但这里没有人事。我们要抓住人事这一点,当时创作便有可观。
中国以前文学创作总是把人站在第二位,自然站第一位;我们现在要把它调一过,人第一,自然第二。但此点又须注意,不可变为狭义的个人主义。我们该走向客观一方。(中国文人一写便是自己的伤感愤慨,鲁迅初期作品也未能免此,幸尚有思想撑着,故还不觉空洞。我们既无鲁迅那样深刻思想,不能学他。)老杜的“此身饮罢无归处,独立苍茫自咏诗”(《乐游园歌》),尽管你写得大,你是巨人,但不也就你自己么?这一点太史公了不起,《左传》亦然,不要看他写个人时,他一写群众便写得好,写一场大战,一点儿不乱,是整个东西。客观的但并非上帐式记载,里面还要有诗味,有理想。用客观写实,而要诗化了、理想化了。
《颜氏家训·文章第九》云:
凡为文章,犹人乘骐骥。虽有逸气,当以衔勒制之,勿使流乱轨躅,放意填坑岸也。
沈隐侯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
自子游、子夏、荀况、孟轲、枚乘、贾谊、苏武、张衡、左思之俦,有盛名而免过患者,时复闻之,但其损败居多耳。每尝思之,原其所积,文章之体,标举兴会,发引性灵,使人矜伐。故忽于持操,果于进取。今世文士,此患弥切。一事惬当,一句清巧,神厉九霄,志凌千载,自吟自赏,不觉更有旁人。加以砂砾所伤,惨于矛戟,讽刺之祸,速乎风尘。深宜防虑,以保元吉。(元吉:吉之首也。)
有人说若写文章能给自己孩子看就成了。给人家看的也不见得都是真的,若勉强去找,在字里行间还可看出一点真来。但若写给孩子看,尤其在我们贵国,简直一点真也没有了。不但写文章,即说话也如此,总是拉长了脸。
颜氏[62]不是文人。文人有两种习气:其一是写得漂亮、美,如《文心雕龙》;其二是文人多是自我中心。(没有一个哲学家或文人不是自我中心的,但我们要看他隔缘到如何程度。人说若叫李太白做皇帝,也是亡国之君;若叫李后主做学士,也是风流才子。就因为他们都太绝缘。)而颜氏,一文字老实,二留心世事。真给他起不上名来,他不是文人,也不是思想家,虽然每篇文章都代表人的思想,但不见得都是思想家。《颜氏家训》有他的思想。
我们从历史上看,可以把思想分为两派。一是六朝一派,老庄之学。老庄实在有他的东西,而自魏晋以后,讲老庄哲学者成为清谈、废物,此责任老庄不负。又一种是道德仁义圣贤,正心修身,讲的那个自己也干不了。这是儒家流弊,但儒家也不负此责任。礼教、风雅,这两种,人都没有说。一般在水平线上的人,想想该怎么活法,现在我们说一些易知易行的。
文人总是毁败居多,此有两方面:一是把身体性命玩掉了,一是把品格丧失了——文人无行。“忽于持操,果于进取”,此文人之所以多无行也。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道德经》五十六章)
中国后世文章,只知往横里去,不知往竖里去。横的是联想,竖的是思想。
中国诗词对句有联想而无思想。如“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牛希济《生查子》),如“云想衣裳花想容”(李白《清平调》),“朝如青丝暮成雪”(李白《将进酒》)。
颜之推不是文人,也不是思想家,《颜氏家训》却有他的思想。图为近现代花元临清朝罗聘《说文统系图》中许慎、颜之推等人。凡八人其最老人许慎也,扶掖左右者江式、颜之推也。
甲 乙
绿裙 芳草
白发 秋霜
联想是干连,思想是发生。联想如兄之于弟,甲乙;思想如子之于父,。
中国对句完全是联想,不是思想;是干连,不是发生。中国诗最诗味,也许就因为联想多、对句多。如《镜花缘》中由“云中雁”想到“水底鱼”[63],是联想,平行的。(想到鸟枪,那是思想。)老杜“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曲江二首》其二)二句,是平行的,无论引多长,二者绝不相交,亦犹云中雁之与水底鱼。“浮世本来多聚散,红蕖何事亦离披”(李义山《七月二十九日崇让宅宴作》),这两句是竖的,是散文的,是发生的,是父子的。
因为中国文字整齐,有平仄,有格律,且联想发达,结果便把中国文字给毁了。如:
木已半枯休纵斧,果然一点不相干。
再发展便成为“神仙对”,又叫“瞎子对”,如“春眠不觉晓”拆开成单字分别对,先出“晓”对“晨”,次出“春”对“夏”,又出“眠”对“觉”,再出“不”对“非”,最后出“觉”对“醒”,这都是横着发展。结果顺过来“春眠不觉晓”对“夏觉非醒晨”,不是话了。此种对仗只是玩字,不能“动”。“好玩”二字不好,凡好玩之物多巧,而其中无生命。古器之可贵在于从其中可看出古人精神,厚重、雍穆、和平。真伪之差别如生死之间相隔一秒,一秒前后有何不同?一秒之前尚有生,一秒之后即无生命。仿古作品虽似古而无生命,不成。玩字、玩物或可不灭,而绝不能不“断”。玩字者如解缙[64],以“容易”对“色难”[65],太巧。而弄文学的又不能不有这一手,唯不可以此为满足。如老杜“乱云低薄暮,急雪舞回风”(《对雪》),对得好,且其中有东西,有劲;即其“炉存火似红”(同上),亦好,有力,亦有其精神。
诗中对仗,文中骈偶,皆是干连,而非发生,所以中国多联想而少思想。后来骈文内容多空洞;四六[66]与骈体不同,四六简直是魔道。
中国文字只能表现联想的情感,不能表现发生的思想,但如《文赋》《家训》,不是用骈文也能表现思想吗?(《颜氏家训》是思想,虽也对句,但联想中有思想在。)只是后来文人堕落了。然虽非思想,但他们还能用联想创造出一些美的事物,如杜诗“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到了后之低能遂成“无情对”,而中国文人遂几至不会思想了,不是清谈,就是礼教。
不但律诗,一切东西自唐以后便毁了,大概是叫唐人四六给害了。又如唐之科举试帖,亦害人不浅。好的还有点儿联想,不好的连联想也没有。鲁迅先生白话文有旧气息,现在青年应用自己话写白话文,而还没有一个写好了的。
文字原是一种工具。中国文字似乎只便于写联想,而不宜于写思想。中国译经是受印度文影响,只好那样写,故另成一体,看惯中国古文看佛经别扭。还有就是联想,文章跳过一两句不懂,没关系;至于思想,则非全篇明白不可。联想浮浅。
中国文第一次受外国文影响是译经,再就是欧化。
俄国的盲诗人爱罗先珂君带了他那六弦琴到北京之后不多久,便向我诉苦说:
“寂寞呀,寂寞呀,在沙漠上似的寂寞呀!”(鲁迅《呐喊·鸭的喜剧》)
这是一句,不如此表现不出其曲折之思想感情。现在青年人本来思想很简单浮浅,而非绕弯子,这是何苦?鲁迅先生是先有古典文学基础,后来受西洋文学洗礼,所以写出那样看着很啰嗦其实很简洁、看着很曲折其实很冲的作品。现在一般青年,对古典文学既无根基,对西洋文学也不了解,美其名曰欧化,其实糊涂化。盲诗人何必非带着他那六弦琴呢?而不带不成,非带着不可,把他的诗味全写出来了。他是有感觉、有感情的诗人,而到了北京怎么不立刻说?因为他是外国人;怎么不许久说?因为他是诗人。一句一句往下顶,如骨牌“顶牛”。
中国文字写不好是堆砌,现在有的连堆砌也不是。堆砌,如假山,究竟还连到一起,不是东西,还是个玩意儿。而现在有的是和稀泥,或连和稀泥也不够。
文章的联想如以图示:,这是联想,这不好。,这是联想,还不是好联想;,这还好一点。中国文字能不能保存着旧的横的联想的文字美(如此可使文字整齐,音节调和),而加上竖的思想?
我们要保有古典文字,装入新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