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陶诗与酒
天地间一切事物有创作,没有照抄;有重生(复活),没有重现。新灵魂、旧躯壳,或旧灵魂、新躯壳,乃重生,而再现一切都是旧的。狗拿耗子固然多管闲事,但必由于猫不管事。
“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楚辞《招隐士》中句;“终朝采菉,不盈一匊”,“三百篇”《小雅·采菉》中句。“采菉何曾盈一掬,王孙归去已无家”,此为现代诗人覃寿堃(字孝方)[40]之诗句,覃之诗用典盖讽“五四”。
作诗文用典,有正用,有反用。有的用典只成为一种符号,一为炫学,一为文陋(掩饰自己的浅陋),炫学不免文陋。人不读书是可怜;读书太多书作怪,也可怕。
余作诗偶用一特殊字句便害怕,以为古人没这样用过。余近作绝句:
从古有生多草率,当春无日不风沙。
东陵自是真奇士,种得青门五色瓜。[41]
“东陵”即秦东陵侯邵平,“青门”乃汉长安城东门。秦亡后,邵平为布衣,种瓜于长安城东。(事见《史记·萧相国世家》。)渊明《饮酒二十首》其一有:“邵生瓜田中,宁似东陵时。”余以前用典好反用。近来余之用典正用而用出新的意思来了——即使种瓜也好,但不草率,也不怕风沙,虽由侯爷降为平民也不怕。
余又近作绝句:
几日先生未出门,芳草萋萋没旧痕。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42]
“芳草萋萋”亦用楚辞《招隐士》之典,“夕阳”“黄昏”则用李商隐[43]《登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典。夕阳之美时间虽然短,不是还好吗?难道因近黄昏就不好了么?
不但近世人,人生支离破碎,因循苟且,自古而然。偷生苟活,十个有九个如此。然生命是宝贵的,而又这样短促,偷生苟活是敷衍。人最不可敷衍自己,敷衍人还可以,老敷衍自己就要完。不偷生苟且,先从不敷衍自己入手。有几个人不草率,无论胸襟、作为都光明磊落?不草率,光明磊落,这样人世才不荒凉寂寞。
人对失败所取态度应如诸葛武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后出师表》),而在中国能如此者甚少。还有一种就是失败了否定外物,吃不着葡萄说酸。再有一种就是否定自我,否定外物亦不易,于是自己打自己,如阿Q。否定外物,外物现在,越得不到越觉好,又加一层失败。否定自己根本抹杀,倒也是清源正本之法,但活着不是死么?又不能麻木,所以否定自我也得不到成功。于是再假借外物,《赤壁赋》所谓“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尽,用之不竭”。但这还不成,你住在江上吗?你住在山间吗?打鱼的住在江上了,而未必能欣赏清风;砍柴的住在山里了,而未必能欣赏明月。要欣赏还要有那种欣赏心情。这也不易做到,于是需要麻醉。富贵寿考、吉祥如意,此盖皆为理想,不能得到。理想不能成为事实,这是失败,于是需要麻醉,即使不能无我,至少可忘我。所以古今中外诗人都爱酒。
法国恶魔派诗人波特来尔(Baudelaire)有散文诗——《你醉吧》[44]:
永远地陶醉吧,
这就是一切,
永远而唯一的一切。
为了不去感到时间那可怕的沉重
——它折断了您的肩膀
并把您向地下弯曲。
您应该没有幻想地去陶醉。
醉于何物?
——美酒、诗歌,
还是德性,
随您便,但是——
快陶醉吧!
如果有时在宫殿的石阶下,
在沟壑的草丛中,
在您房间呆滞的孤独里,
醉意减弱或消失了,
——您醒了过来……
那么请您去问问,
问风、问浪;
问星、问鸟、问钟表;
问所有在逃遁、呻吟的;
问所有在滚动、歌唱的;
问所有在高谈、鸣叫的:
——“什么时辰了?”
那么,风、浪、星、鸟、钟
便回答您说:
“是陶醉的时间了!
“为了不做时间的
愚昧糊涂的奴隶,
快陶醉吧!
永远地陶醉吧!
“醉于美酒?醉于诗歌?还是醉于道德?
随您便,
但是请您快陶醉吧。”
忘掉世间一切,甚至忘了自己本身,这就是醉。醉的方法有很多,文学、艺术、宗教、道德、事业,但这也非人人可能,其简而易举、雅俗共赏者唯有酒,连野蛮民族都有酒。
诗人多好饮酒。何也?其意多不在酒。
陶诗篇篇说酒,然其意岂在酒?凡抱有寂寞心的人皆好酒。世上无可恋念,皆不合心,不能上眼,故逃之于酒。
陶诗《饮酒二十首》第一首:
忽与一觞酒,日夕欢相持。
这就是有寂寞心的人对酒的一点欢喜。这样看,陶渊明虽为儒家,然亦不免此。如此,更可明其“寄酒为迹”[45]之意。寄酒为迹,迹在外,内——真,外——迹。
“一艺成名”,若是为了生活,这没有什么了不得。
庄子言:技也,近乎道矣。[46]
如王羲之[47]写字,一肚子牢骚不平之气(失败的悲哀),都集中在字上了;八大山人[48]的画亦然。在别的方面都失败了,然而在这方面得到极大成功。假如分析其心理,这就是一种“报复”心理。在哲学、伦理学上讲,报复不见得好;但若善于利用,则不但可“一艺成名”,甚且“近乎道矣”。
天下最厉害之事莫过于报复。“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司马迁《史记·伍子胥列传》)“怨”可矣,而曰“怨毒”。对人世取报复态度可造成多种人:一种如张献忠,在四川杀人也是报复,幼年曾在此受辱;然而也可能造就王右军、八大山人、太史公。
右军一生苦痛得很,他思想、见解都好,作有《誓墓文》,辞官不作时誓祖墓曰:若真为官,祖宗不以为子孙。[49]他事业失败了,而写字成功了。世上一切给人掣肘、破坏,而这方面你们无从掣肘、无从破坏。不用说学右军学不好,你没有他那种愤慨。
太史公《史记》也是个“迹”。一肚皮愤恨,不但苦痛悲哀,简直是仇恨。如写汉高祖,真是草头皇帝,几如子贡所说“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论语·子张》)。好文章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只是说出点真格的来。以《史记》之失“真”,而在艺术上得到极大成功。
曹孟德若事业失败,其诗一定更成功。[50]
陶渊明诗中之酒,亦“迹”也。而此与寻常怨毒者、报复者不同,即在某一时候得到调和,冲淡了,然而偶然也仍不免圭角锋芒也。
或曰陶诗和平,犹不足信。
陶渊明心中有许多不平事,所差的是自己不愿把自己气死。人不生气除是橡皮人、木头人,而诗人是有血有肉而且感觉最锐敏的人,与一般俗人往来何能不生气?而又不甘于为俗人气死,所以喝酒、赋诗。其和平之作不是和平,而是悲哀;至于慷慨之作,则根本非和平,如其《咏荆轲》: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嬴。
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
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
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
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
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
萧萧哀风逝,澹澹寒波生。
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
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
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
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
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
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
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朱子曰:“陶渊明诗,人皆说是平淡,据某看他自豪放,但豪放得来不觉耳。”(《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所以有人说,心气不平和时读陶诗,更不平和。
《饮酒二十首》小序云:
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既醉之后,辄题数句自娱,纸墨遂多,辞无诠次。聊命故人书之,以为欢笑尔。
陶渊明之散文为魏文帝后第一人。魏晋散文好,如《水经注》《颜氏家训》《世说新语》。陶渊明文品高,不是甜,而有神韵。甜则易俗,甜俗,易为世人所喜。陶渊明文章好,而切忌滑口读过,是玩味的;柳子厚也是玩味的,不宜朗诵。陶公相传作《续搜神记》,其中《桃花源记》一篇,文笔真写得好。此盖珠混鱼目之法。余以为《续搜神记》非陶公作,陶盖不肯作此。零碎见到陶公之散文及诗前小序,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这一点便为人所不及。
“余闲居寡欢”,一上来便不调和。陶绝非脾气平和之人,又加“兼比夜已长”,这样活不了,只有两条路:不为屈子之沉江,只有逃之于酒。陶之“偶有名酒,无夕不饮”,与有酒为仙、无酒学佛不同,“为仙”“学佛”那是无主张,与陶毫厘相差,天地悬隔,如曹操之与伊尹[51]。
对亡者纪念,提起来是光华灿烂,想起来是伤感凄凉。人都说陶渊明冲澹,自余观之,他亦有其伤感、悲哀、愤慨。抒情诗中不有伤感气氛几不可能,如吃河豚须去毒,但去毒太净就不香了。抒情诗中之伤感盖即如烟、酒、河豚之毒,去之则不美。陶公《饮酒二十首》,除一点哲理外,仍不外伤感、悲哀、愤慨。
“闲居寡欢”“比夜已长”,人最怕的是无聊寂寞,此盖一事之两面:工作若为其兴趣所在,如此方可不感到寂寞无聊。陶既不能为生活而奔波,又找不到有兴趣所在之工作;若能有朋友说说还好,但一个人思想愈深、感觉愈敏、情感愈真,愈不易得到一知心之友,这样高人不易得。有某人求余赠言,余问:“说假的说真格的?”答:“当然说真的。”余曰:“你出若不能做一个宋江,就做一个喽啰。”而苦的是一般有思想、有感觉、有性情的人,他既不能跟人跑,也找不到人跟他跑。
从前以为陶必有与常人不同处,但今觉其似与老杜一鼻孔出气。他心中时而是乌鸦的狂噪,时而是小鸟的歌唱;时而松弛,时而紧张。但以之评其诗则不可,他诗还没有这么大差异,只是时而严肃,时而随便;时而高兴,时而颓唐;时而松弛,时而紧张。
对别人诗,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有的喜欢,有的不喜欢。而对渊明,没人说不好。他的诗中只能说某几篇最好,但不能说某篇不好。
运生会归尽,终古谓之然。
世间有松乔,于今定何间。
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
试酌百情远,重觞忽忘天。
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
云鹤有奇翼,八表须臾还。
自我抱兹独,僶俛四十年。
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
此陶公《连雨独饮》,敢情陶在饮酒时有此种趣味,盖真得酒中趣者。这就是艺术家和哲学家和宗教家不同处。
我们的苦恼皆从尘俗中得来,而饮酒可摆脱——“天岂去此哉,任真无所先。”(“哉”,或本作“幾”。此二句不好解。)老杜写高了兴,有时来一句,什么也不是,可是是老杜。陶似不应有此种句。陶举重若轻;老杜倒能举重,而不能若轻;白乐天不能举重,脸红脖粗真泄气。(白乐天写诗讨懒,老杜便不然。)若老杜写“饮得仙”,则“字向纸上皆轩昂”(韩愈《卢郎中云夫寄示送盘谷子诗两章歌以和之》)。
余虽说为人生而艺术,但当创作、欣赏到极得意处,便忘了人生,只想它是文艺不是?是美不是?中国人说文人“玩物丧志”(《尚书·旅獒》),而西洋说文人“不道德”。有人说这不对,是“无道德”。无道德是零(0),不道德是负(-),二者不同。这纵不是强辩,也是诡辩,如此岂非说文学与道德不相干?(但尚不敢如此说。)酒不见得是好,但要喝就喝出个味儿;人生不见得都是好的,但既生活就要观察、就要尝出个滋味来。此与宗教家、科学家之要消灭世界上某种事物不同。
客观去看,文学不但允许一部分罪恶存在,而且还要去观察、欣赏、享受它。“月黑杀人地,风高放火天”[52],比那无聊文人饮酒看花还不道德,它之存在,便因其得到其中意、味、趣。“月黑杀人地”“饮中仙”,宗教不承认,而文学承认。
笑可以解纷。笑是松懈,不严肃,不紧张。严肃纵不完全紧张,也是一部分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