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與荀學、《詩》學之關係
王博[1]
《中庸》本是《小戴禮記》中的一篇,由漢至唐,並未受學者特别的注意。然自韓愈、李翱起而表彰它和《大學》,至南宋更爲程朱所推重。朱熹進而將《中庸》與《大學》《論語》及《孟子》合編爲“四書”,最終確立了其經典的地位。依程朱的説法,《中庸》爲孔子之孫子思所作,後傳於孟子,屬於思孟學派的文獻。但從其中“今天下,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等文字反映了大一統帝國的景象來看,至少此篇包含有出現在秦帝國以後的内容,其完成當在漢朝初年,[2]斷不可能爲子思所作又傳之於孟軻的作品。本文擬就《中庸》與荀學及《詩》學的關係做一探討,不當之處,尚請方家指正。
一 《中庸》與荀學
程朱以《中庸》爲子思所作,授孟子,其説雖不合史實,但《中庸》講性、命、誠、天等諸點與孟子思想接近,卻是不争的事實。如篇首“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之語講的便是孟子性善之説。然《中庸》所在的《禮記》一書,本是漢初禮學文獻的彙編。而作爲漢代禮學之宗的高堂生,所傳却是荀學,故《禮記》諸篇,多發揮荀學,或受其影響。[3]即如與《中庸》並稱的《大學》,程朱雖以爲曾子所作,但馮友蘭先生却論證其屬荀學系統[4],爲現今許多學者所接受。今仿馮先生之文,考察《中庸》與荀學之關係,非必謂其屬荀學系統,但亦可見其受荀學浸染之深也。
1.《中庸》謂:“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
案“慎獨”之説在儒家修身理論中居重要地位,孔子、孟子都未明確提出。觀《中庸》講慎獨之義,獨並不像鄭玄所説“慎其閒居之所爲”之義,而是指慎其心。文中“其”字指君子自己,不睹、不聞、隱、微等均是對心的形容,因心無形無聲,居於體中。然心一動而耳目與之連,故雖隱、微,然見、顯卻都以之爲根本。因此,慎獨實際上便是慎心,與後文“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密切相關。對慎獨的此種理解,可證之於帛書《五行》篇[5]及《荀子》。《五行》篇分經、説兩部分,經文云:“能爲一,然後能爲君子。君子慎其獨(也)。”“説”部分解釋道:“君子慎其獨。慎其獨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謂。”後文還説:“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謂獨。”“至内”亦當指“心”而言。《五行篇》大概是講慎獨最早的文字。稍後有荀子。《荀子·不苟》篇説:“君子養心莫善於誠,致誠則無它事矣……君子至德,嘿然而喻,未施而親,不怒而威,夫此順命以慎其獨者也。”此以慎獨爲養心之工夫,且以誠爲前提,與《中庸》之義同。
2.《中庸》謂:“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
先秦儒家系統中,惟荀子喜言“喜怒哀樂”,且以之爲人生便内具的情感。《天論》篇云:“天職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好惡喜怒哀樂藏焉,夫是之謂天情。”好惡喜怒哀樂藏焉,即是説人生而具有此種能力,但尚未表現出來,這便是“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之義。荀子以此爲“天情”,既不求而得,不事而成者,屬於性之内容。荀子有時把性稱爲“本始材樸”(《禮論》),與《中庸》所説“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相似。《中庸》言“發而皆中節,謂之和”。“節”字亦荀子喜用,其具體内容指禮或禮義,如《致士》篇謂“禮者,節之準也”。而《禮論》説“好惡以節,喜怒以當”,即“發而皆中節”之義。由禮之節,則有和之功,故荀子常用“和節”一詞,如“由禮則和節”(《修身》)、“寒暑和節”(《富國》)等。《中庸》以“和”爲天下之達道,荀子亦稱禮義爲“群居和一之道”(《榮辱》),《儒效》篇還説:“先王之道,仁之隆也,比中而行之。曷謂中?曰:禮義是也。道者非天之道,非地之道,人之所以道也,君子之所道也。”即以禮義及由此而致之和爲天下達道之義。
3.《中庸》謂:“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
“中和”一詞,孔、孟俱不談,荀子則多次使用。如:“樂之中和也”(《修身》)、“中和者,聽之繩也”(《王制》)、“中和察斷以輔之”(《致士》)、“樂者天下之大齊也,中和之紀也”(《樂論》)等。可以看出,“中和”主要爲形容樂者,此點乙部分再詳論,此不煩言。又《中庸》此處以“致中和”爲天地當位、萬物化育之條件,與荀子在《禮論》中所講“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物以昌……禮豈不至矣哉”相似,皆以人道包容天地。
4.《中庸》謂:“子曰:‘素隱行怪,後世有述焉,吾弗爲之矣。君子遵道而行,半塗而廢,吾弗能已矣。君子依乎中庸,遯世不見知而不悔,唯聖者能之。’”
“素隱行怪”,依《漢書》所引,當作“索隱行怪”,其意義謂“深求隱僻之理,而過爲詭異之行也”。[6]本段話是講述“中庸”的道理,故稱“君子遵道而行”“依乎中庸”,而不求怪異之名,“遯世不見知而不悔”。案此與《荀子·不苟》篇所述一致。荀子説:
此處所説禮義,即《中庸》所謂“道”及“中庸”,似申徒狄、惠施、鄧析、盗跖等之作法即《中庸》所謂“素隱行怪”。《不苟》篇最後還講到田仲、史鰌等“夫富貴者,則類傲之;夫貧賤者,則求柔之。是非仁人之情也。是姦人將以盗名於晻世者也。險莫大焉”,也屬“素隱行怪”之類。
5.《中庸》謂:“庸德之行,庸言之謹。有所不足,不敢不勉;有餘,不敢盡。言顧行,行顧言。”
《不苟》篇所説“庸言必信之,庸行必謹之”與此相似。
6.《中庸》謂:“正己而不求於人,則無怨。上不怨天,下不尤人。故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險以徼幸。子曰:射有似乎君子,失諸正鵠,反求諸其身。”
案《孟子·公孫丑上》云:“仁者如射。射者正己而後發;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矣。”當爲《中庸》此段話之所本。但《中庸》也必受了《荀子》的影響,《榮辱》篇説:
《中庸》之語當是對孟、荀這兩段文字的綜合。
7.《中庸》謂:“在上位,不陵下;在下位,不援上。”
《荀子·非相》篇云:“人有三必窮:爲上則不能愛下,爲下則好非其上,是人之一必窮也……”,與之相似。
8.《中庸》謂:“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壽……故大德者必受命。”
《孟子·離婁上》説:“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衆也。”這是講仁者應該得其位。至荀子,則提出得大位者必聖人,《正論》篇説:“天下者至重也,非至强莫之能任;至大也,非至辨莫之能分;至衆也,非至明莫之能和。此三至者,非聖人莫之能盡。故非聖人莫之能王。”又説:“天下者至大也,非聖人莫之能有也。”若德不稱位,則不祥莫大焉。比較來看,荀子之説顯然更近於《中庸》。荀子認爲得位者必聖人,《中庸》則説聖人必得其位,其間有一些差異,乃是由於時代原因形成的。
9.《中庸》謂:“踐其位,行其禮,奏其樂,敬其所尊,愛其所親,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
這裏講的是祭祀死去祖先的儀式,《荀子·禮論》篇所講與此文似。《禮論》説:
又説:
而“狀乎無形影”,也就是《中庸》另處所説鬼神“視之而弗見,聽之而弗聞”之義。
10.《中庸》謂:“郊社之禮,所以事上帝也;宗廟之禮,所以事乎其先也。明乎郊社之禮,禘嘗之義,治國其如示諸掌乎?”
荀子同樣重視郊社與宗廟之禮。他以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荀子對郊社及宗廟之禮還有具體規定,“郊止乎天子,而社止於諸侯”,“故有天下者事十世,有一國者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持手而食者不得立宗廟。”依此而行,則萬物變而不亂,天下大治,可保安存。
11.《中庸》謂:“哀公問政。子曰:文武之政,布在方策。其人存,則其政舉;其人亡,則其政息。人道敏政,地道敏樹。夫政也者,蒲盧也。故爲政在人。”
此是强調爲政的關鍵在人而不在道,荀子也有相同的主張,《君道》説:
12.《中庸》謂:“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爲大。義者宜也,尊賢爲大。親親之殺,尊賢之等,禮所生也。”
《荀子·大略》篇説:“親親故故庸庸勞勞,仁之殺也;貴貴尊尊賢賢老老長長,義之倫也。”“親親之殺”即“仁之殺”,“尊賢之等”即“義之倫”。先秦諸子中,只有荀子喜用“殺”字,與“隆”相對,如“隆禮義而殺詩書”(《儒效》)等,又説禮“以隆殺爲要”。《中庸》此處用“殺”字,顯係襲用荀子語。
13.《中庸》謂:“凡事,豫則立,不豫則廢。言前定,則不跲;事前定,則不困;行前定,則不疚;道前定,則不窮。”
此處“豫”乃“預先準備”之義,此種意義下之“豫”字,孔、孟均未使用,而荀子則有專門論述。《大略》云:
兩相比較,《中庸》此文當受了《荀子》的影響。
14.《中庸》謂:“唯天下至誠,爲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孟子曾説過:“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存其心,養其性,所以事天也”(《孟子·盡心上》),也説過“萬物皆備於我矣。反身而誠,樂莫大焉。”但明確提出參、贊天地的則是荀子。《解蔽》篇多次使用“贊稽”一詞,如“故君子一於道而以贊稽物”等,意爲以道爲標準來衡量萬物。《不苟》《儒效》《性惡》諸篇都講“參於天地”,《王制》篇更説:“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也。”《中庸》講“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當受荀子之影響。
15.《中庸》謂:“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爲能化。”
《荀子》也有論誠之功用的一段文字,與《中庸》此文相較,又多相似。《不苟》篇説:
誠則能形、明、變、化等,《荀子》和《中庸》都有提到。而且,二者都特别强調“唯天下至誠爲能化”這層意思。
16.《中庸》謂:“故至誠無息……博厚配地,高明配天……天地之道,博也,厚也,高也,明也……”
《荀子·禮論》篇説:“厚者禮之積也,大者禮之廣也,高者禮之隆也,明者禮之盡也。”其中大、廣即博之義。荀子此處以厚、大、高、明形容禮,《中庸》則以之形容天地。
17.《中庸》謂:“天地之道,可一言而盡也,其爲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測……今夫天,斯昭昭之多,及其無窮也,日月星辰繫焉,萬物覆焉。今夫地,一撮土之多,及其廣厚,載華嶽而不重,振河海而不洩,萬物載焉。今夫山,一卷石之多,及其廣大,草木生之,禽獸居之,寶藏興焉。今夫水,一勺之多,及其不測,黿鼉蛟龍魚鱉生焉,貨財殖焉。”
《中庸》此文,極言誠信專一之用。凡物誠信專一,則可致廣大,生物不測。此義荀子多有之,且其文字亦仿荀子而擴充之。現録荀子幾處文字以做比較。《勸學》篇説:
“結於一”即“爲物不二”,“積土成山”“積水成淵”之比喻亦與《中庸》同。《儒效》篇説:
此言“不二”之效,可通神明、參天地,可謂不測矣。又《致士》篇説:
與《中庸》所用比喻相似。
18.《中庸》謂:“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故曰配天。”
此文本於《荀子·禮論》篇,其文曰:
“類”即指親。荀子言禮有三本,其中“先祖者,類之本也”。故“愛其類”即“尊親”之義。《禮論》又説:
亦是此義。
19.《中庸》謂:“知所以修身,則知所以治人。知所以治人,則知所以治天下國家矣。”
此以治天下國家之根本在修身,與孟子、荀子思想皆合。《孟子·離婁上》稱:“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荀子亦有同樣主張,《君道》篇説:
20.《中庸》謂:“非天子,不議禮,不制度,不節文。”
議禮、制度、節文諸項,即指制禮作樂而言,孟子於此未曾用心,荀子卻非常重視。荀學隆禮重樂,是學者皆知的。似“制度”“節文”諸詞,孔、孟均不曾用,而《荀子》書中,“制度”一詞出現九次,“節文”出現二次。《中庸》使用此等詞,當受荀子影響。
21.《中庸》謂:“是故君子不賞而民勸,不怒而民威於鈇鉞。”
《荀子·强國》篇説,“故賞不用而民勸,罰不用而威行。”《君道》篇也説:“故賞不用而民勸,罰不用而民服。”與《中庸》似。
22.《中庸》謂:“唯天下至誠,爲能經綸天下之大經,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苟不固聰明聖知達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聰明聖知”一語,《荀子》中的《非十二子》及《宥坐》兩篇均有使用。“天德”一詞,在先秦儒家系統中,恐怕只有荀子使用過。《不苟》篇講“誠”時説:“變化代興謂之天德”,而《中庸》此處用“天德”一詞,從上下文來看,其義指“天地之化育”,且前文亦言“誠”,與《荀子·不苟》篇用法相似。
23.《中庸》謂:“唯天下至聖,爲能聰明睿知,足以有臨也;寬裕温柔,足以有容也;發强剛毅,足以有執也;齊莊中正,足以有敬也;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
此處形容之聖人,與荀子所説之聖王似。荀子曾用“聰明聖知”“寬容”“温厚”“剛毅勇敢”“中正”等描述理想之德性,與《中庸》似。尤其《中庸》“文理密察,足以有别也”一句,更具荀學特色。先秦儒家中,惟荀子常用“文理”一詞,意指禮,其用在“别”。《中庸》中“聖人”形象,受了荀子極大的影響。聖人不僅是如孟子所説“人倫之至也”,而是荀子所説既“盡倫”,又“盡制”者。
以上二十餘條,略述《中庸》與荀學之關係,可知《中庸》實受荀子思想很大的影響。前輩學者多言《禮記》中的《大學》近荀,而《中庸》似孟[7],其實不必如此説。誠如余敦康先生所言:“由於《禮記》的整個思想體系是對先秦儒學的綜合總結,我們可以在《大學》中找到孟子的影響,也可以同樣在《中庸》中找到荀子的影響。”[8]
二 《中庸》與《詩》學
《中庸》與《詩》學的關係,以前並未見有學者討論,因而可以説是一個新的課題。“《詩》學”這一概念,今人有不同用法。本文所論,大體與通常所謂“易學”的概念相似,指的是對《詩經》一書的解釋與發揮。照過去的分類,乃是屬於經學的範圍。
不過,我們首先須廓清一個疑問。如前所述,《中庸》爲《小戴禮記》中的一篇,而《禮記》乃是舊時所謂“禮學”的著作,與“《詩》學”屬兩個不同的系統。情形的確是如此,但我們也應了解,《詩經》本來即是周代禮制文化中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如諸侯盟會聘問燕享,多賦詩出意,是流行的禮儀,若賦詩不當,則是失禮的行爲。以至於孔子有“不學詩,無以言”之語。而先秦儒家自孔子起而重視發掘《詩》與禮的關係。《論語·述而》篇説:“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關於“《詩》《書》、執禮”的意思,楊向奎先生説:
這就是説,《詩》《書》都是闡明禮制或禮學的材料,《詩》只是一個皮囊,而禮才是實際的内容。到了荀子,更是强調這一點,《勸學》篇説:
在荀子看來,似孟子之徒,雖口稱《詩》《書》,但不知用其隆禮,因而昧於主旨,終生不免爲陋儒。荀子提出了“隆禮樂而殺詩書”的主張,所以他大量地稱引《詩》《書》,説明其禮學。
以上所論,是要説明《詩經》與禮學的關係,從中可推知《詩》學與禮學的關係,即《詩》學可以包括在廣義的禮學範圍内。而且《禮記》一書,早期雖附《儀禮》而流傳,但並不只是對《儀禮》的解釋,還包含了很多説明禮的一般精神等的文字。這樣,探討作爲《禮記》一篇的《中庸》與《詩》學的關係便不是無稽荒謬之談。
講“《詩》學”,還應强調一點,那便是詩與樂的關係。學者皆知,古詩均可入樂,初本由太師掌管,至春秋末期,《詩》所配之樂發生混亂,孔子曾爲之整理,故《論語》説孔子自衛返魯,雅、頌各得其所。實際上,詩、樂,還有舞,本是三位一體,密不可分。樂、舞都依附於詩而存在。因此,詩學也可以説是包含了樂的精神在内。先秦曾有六經或六藝的説法,到漢代,《樂》亡佚,只餘五經。實際上,可以這樣説,亡佚的可能只是曲調曲譜之類,其精神並未喪失,而是與詩學合而爲一了。
有了以上的前提,我們便可正式探討《中庸》與《詩》學的關係了。首先看一下《禮記·經解》篇的一段話:
這當然不是孔子所説,肯定出自漢代人的依託。其中所述諸經之教,恐怕不是隨口亂説,而是表現了當時一般人的想法,並且都有一定的文獻依據。如描述禮教的“恭儉莊敬”,或本於荀子。因荀子重禮學,又曾用“恭儉”“恭儉敦敬”等詞形容禮。描述易教的“絜静精微”,則可以在《易傳》特别是《繫辭傳》中找到根據。如《説卦傳》有“萬物之絜齊”語,此言“絜”者也;《繫辭傳》説“動静有常”“以言乎邇則静而正”等,此言“静”者也;《文言傳》説“純粹精也”“精義入神”“非天下之至精”等,此言“精”者也;《繫辭傳》説“幾者動之微”“君子知微知彰”“而微顯闡幽”等,此言“微”者也。至於描述詩教的“温柔敦厚”,則明見於《中庸》。《中庸》説:“唯天下至聖……寬裕温柔,足以有容也”,此言“温柔”。又説:“故君子……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禮”,此言“敦厚”。這或許不是偶然的巧合,《禮記·經解》在寫“温柔敦厚,詩教也”的時候,可能依據的是《中庸》,或者至少有《中庸》在内。就像寫“絜静精微,易教也”時,或許依據了《易傳》一樣。這樣,人們便有理由提出這樣一個問題,《中庸》是不是一篇《詩》學的文獻呢?
情形是令人鼓舞的。儒家著作多稱引經典,特别是《詩》《書》,但在一篇論文中只稱引一經的情形並不多見,如《大學》即《詩》《書》並引,但是,《中庸》一文卻只稱引《詩經》,而不及其他諸經。這種情形,極類似於《易傳》諸篇衹稱引《周易》。
《中庸》共引《詩》十六次,其中《大雅》七次、《小雅》兩次,《周頌》三次、《商頌》一次,另外《衛風》《鄭風》《豳風》各一次。《雅》《頌》相加共十三次,《風》三次。可以看出,《中庸》引《詩》是偏重於《雅》《頌》,而忽視《風》的。這種情形,與《荀子》一書極爲類似。除幾處爲逸詩,不見於今《詩經》者外,《荀子》引“詩曰”或“詩云”者差不多七十五次,其中《大雅》三十一次,《小雅》二十五次,《周頌》《商頌》各四次,這幾部分相加共六十四次,而《風》的部分相加只有十一次。而且,大部分情况下,《中庸》和《荀子》在引詩的形式上也是相似的,即先是講述某一觀點或道理,然後引《詩》爲證。
不過,以《中庸》爲《詩》學的文獻,更主要的是因爲它的一些基本觀念與古人對詩及樂的看法密切相關,或者説它發揮了詩及樂的精神,並將之理論化。我們可以先從“中和”這一概念出發做一討論。
首先看一下“中和”一詞的來歷,它與樂密切相關。《莊子·天下》篇謂“樂以道和”,與“易以道陰陽”等並列,認爲樂的基本精神就是“和”。這是古來即有的一種觀念,春秋時期人多言及此。如《左傳·僖公二十四年》記周富辰説:
所謂“五聲之和”,顯然指“樂”。又《左傳·襄公十一年》記鄭國獻給晋侯樂師、樂具等,晋侯以樂之半賜魏絳。曰:
又《左傳·昭公二十年》記晏子對齊侯語云:
此極言樂之平和精神。又《左傳·昭公二十一年》記周樂師伶州鳩云:
這也是説樂之用在和。
《中庸》曾以“發而皆中節”來規定“和”,而“節”也被認爲是“樂”的作用,由“節”而後方可得“和”。《左傳·昭公元年》記醫和對秦伯曰:
合於五節,則中聲以降;不合五節,乃忘平和。由此可見節與和之密切關係。
樂之和的精神到了荀子那裏得到了系統的發揮。前一部分曾提到,“中和”一詞荀子最先使用,且明言其爲樂之性質。荀子有《樂論》一篇,專論樂之功用,其文曰:
樂之精神在“定和”,故於不同場合,不同關係中可分别得到和敬、和親、和順等效果。《樂論》還通過比較禮樂之異進一步説明樂之和的精神,荀子説:
樂與禮不同,禮重在差異、區别,而樂重在和諧、統一。
通過以上之考察,我們可以看出,《中庸》裏的“中和”確是一個與“樂”有密切關係的觀念。了解此點,我們便可了解爲什麽《中庸》要用喜怒哀樂之“未發”與“發而皆中節”來規定中與和的意義。因爲喜怒哀樂是人的基本情感,而樂與人情密不可分。如《荀子·樂論》所説:“夫樂者樂也,人情之所必不免也”,“夫民有好惡之情而無喜怒之應則亂,先王惡其亂也,故修其行,正其樂,而天下順焉”。樂之起乃由於人情之所必需,同時要對人之情感起引導與節制之作用。
總結以上關於樂與中和的材料,可以這樣説,中和是古人賦予樂的基本精神。一方面,樂本身體現了中和。這又可分兩層,一層是五聲之和,一層是作爲五聲之和基礎的心之和;另一方面,樂之社會作用主要也在中和。這也可分爲兩層,一層是五聲之和可以給人們以感官上美、樂等的享受,另一層則由耳入心,中和情感與人心,進而移風易俗。而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説,樂之中和的兩層意義都是一致的。
因此,最高的樂也就是通過五聲之和而表現出了中和之德行。《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載吴國公子季札至魯國觀周樂,自國風始,至頌爲止,每歌畢則爲之評論,最後歌《頌》完畢後,季札云:
這十幾個“✕而不✕”的句子,與《論語》中講君子“和而不同”“矜而不争,群而不黨”等格式一致,《中庸》中也有類似的用法,如“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淡而不厭”等。它們表達的都是一種有度有序,既不過分,也非不及的中和之德。這其實也就是《論語》及《中庸》所謂的中庸之德。在季札看來,只有《頌》才完滿地、集中地表達了此種中和之德。
由中和的精神導出了具體的實踐原則——中庸。統言之,中和與中庸無别;析言之,則有用法及意義上的不同。大體説來,中和偏重於指本體,故有“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之説;而中庸則指在日常生活中體現中和的原則。“中庸”之“庸”如“庸德”“庸言”等詞所揭示的,即是“平常日用”之義。因此,中和與中庸之關係較類似於道家哲學中道和德的關係。
由此,我們也可附帶引出一個結論,即中庸的學説主要地乃是來自於詩教,而非易教。《易傳》中雖然也有尚中的精神,多講“時中”,但彼處之“中”一般指一事物在運動變化的過程之中較好或適當之位置,偏重於客觀的情形,無論主體如何,居此種位置,一般會得到較吉利的結果。《易傳》之“中”與吉凶密切相關。但中庸則指主體之内在德行及表現,且與吉凶無必然聯繫。
在《中庸》這篇文章中,除了“中和”以外,“誠”及“慎獨”也是其主要的内容。由本文甲部分所引述可知,“誠”及“慎獨”皆就心而言,是從心上做的工夫。《中庸》注重發揮誠及慎獨的觀念,表現了對心的强調與重視。這一思想重心或傾向,與《詩經》的精神也是一致的。
在先秦及漢代人看來,“六經”各有其偏重,《莊子·天下》篇説:
《荀子·儒效》篇所説大同小異:
《荀子》與《莊子》相比,未評論《周易》,對《詩經》的看法是一致的,都以《詩》爲言志。何謂志?
上引《莊子》“詩以道志”句,成玄英疏云:“詩道情志”,以“志”爲“情志”;《荀子》中多以“志意”合稱,大扺“志”即指人之内在情意,與心密切相關。此從諸子文中“志”字用法中也可得到證明。如老子説:“虚其心,實其腹;弱其志,强其骨”,明顯地,志與心爲同義詞;《論語》中多言“志”,如“志於道”“志於學”“父在觀其志”等,大扺指人内在之情感或意向;孟子和莊子還分别討論了志和氣的關係問題,在他們那裏志和心也都有密切的關係。[10]大概説來,志約相當於《大學》所講“誠意”“正心”中“意”與“心”之範圍。
就其最初的意義來説,詩言志指的是當初人們作詩乃是藉此以明其情志,後來,在禮儀活動中,主人和賓客也借賦詩來表達内心的情感或志向。詩與志的關係在後來的詩學作品中,便表現爲對志、心等的重視,在儒家内聖學發展的過程中有着不可忽視的地位。馬王堆漢墓帛書《五行》篇集中地表現了這一點(另文論述),而《中庸》也明顯地具有這種傾向。
《中庸》開始即提到了慎獨,它説:“是故君子戒慎乎其所不睹,恐懼乎其所不聞。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我們在上一部分曾提到,所謂慎獨,乃是指慎其心,也可以説是慎其志,試與《中庸》篇末的一段文字相比較:
此處“人之所不見”者即“志”,也就是前處所説之“其所不睹”“其所不聞”或“隱”“微”。《中庸》特别强調此方面之修養,並提出了“誠”的學説。
《中庸》非常重視“誠”的概念,並把它規定爲“天之道”,它説:
這就把誠提到了宇宙的普遍法則及秩序的高度,也可以説是一種最高的德行。人道的内容與目標便是實現誠,從而達到與天道合一的境界。在《中庸》看來,聖人是自然而然便可以與天道保持一致的,而一般人則需經由不斷的努力才能做到這一點。
人道之所以能與天道相溝通,人之所以能與天合一,乃是以性爲中介的。《中庸》開篇即講“天命之謂性”,性即是天之所以在人者,其内容也就是誠。《中庸》説:“自誠明,謂之性;自明誠,謂之教”,“自誠明”,便是由天道而人,“明”指人了解誠之能力或對誠之了解,它與誠實質上是一而二,二而一的,所以才有“誠則明矣,明則誠矣”之説。
性爲溝通天與人之中介,因此,盡己之性最終便可達到與天地參之結果,即與天道之合一。然而,這根本上是以誠爲前提的,“唯天下至誠”才能做到這一點。只有誠才能配天高明,配地博厚,悠久無疆。也只有誠才能既成己又成物,兼仁智之性、合内外之德。
但是,誠並不是别的,它顯然是針對人之内在方面即心、意等而提出的,如《大學》“誠意”“正心”所示。孟子與莊子使用誠字時,也是如此的用法。因此,誠可以説是誠心、誠志、誠意。而這就歸到了“詩以道志”的主題。
因此,可以這樣説,作爲《中庸》主要概念及學説的“中和”與“誠”均與詩、樂有着密不可分之關係,可以説是對詩、樂精神或主題的理論闡發。這些連同前述的一些現象一起,足以説明《中庸》一文與《詩經》的密切關係,《中庸》可以説是一篇“《詩》學”文獻。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