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文人史诗与神话故事诗
公元前31年，在长期内战以后，一位名叫屋大维的皇帝打败了所有的政敌，独揽大权，获得“奥古斯都”的称号，开创了横跨欧、亚、非大陆，南达尼罗河，北至莱茵河，经丝绸之路与东方的汉帝国遥遥相对的罗马帝国。在这位雄才大略的皇帝的统治下，罗马享受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和平与繁荣，文学也在他的庇护和赞助下得到了长足发展。在罗马文学史上，公元前最后一个世纪和公元后最初一个世纪被称为“黄金时代”，其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三大诗人上。
维吉尔（拉丁文名普布留斯·维吉留斯·马洛，英译名简化为维吉尔，公元前70—前19）是古罗马的诗圣。他在当时就已经确立了文学地位，后世更是成为但丁、弥尔顿、丁尼生等许多欧洲大诗人敬仰、崇拜和模仿的对象。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桂冠诗人丁尼生盛赞维吉尔：
曼图阿诗人，我向你敬礼，
我从最初的日子起就爱你，
你唱了古往今来人的嘴唇
所能铸造的最庄严的韵律。
（飞白 译）
维吉尔出生于意大利北部曼图阿地区的一个农民家庭，在田园景色中长大，对农民和农村生活怀有深厚的感情。他早年模仿希腊晚期田园诗人忒奥克里托斯的模式和框架，写了一部《牧歌》，获得成功。后来进入由罗马皇帝屋大维的助手迈刻纳斯庇护的罗马最优秀的作家和文人圈子。在迈刻纳斯的建议下，他又模仿古希腊诗人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的框架，写了一部《农事诗》，以配合屋大维崇古复礼、整饬罗马风气的政策。诗篇将田园礼赞和罗马理想和谐结合在一起，是一部难得的有诗意和魅力的教谕诗。
维吉尔最伟大的作品是《埃涅阿斯纪》，被誉为拉丁文学的伟大丰碑。诗人花了整整十年工夫写作这部史诗，直到生命的终点尚未最终完成对手稿的修改。他自己说过，“我用嘴唇舔我的诗句有如母鹿舔她的崽仔”。史诗的题材来自荷马史诗中关于埃涅阿斯在神的佑助下逃出被毁灭的特洛伊，远渡重洋来到意大利建国的传说。诗人写作的初衷是为了将恺撒—屋大维家族与埃涅阿斯族谱联系起来，神化他生活于其中的奥古斯都时代，为皇帝歌功颂德。但诗人的心灵和手笔使他大大超出了歌功颂德的框架，成为一部既体现罗马荣光，又悲悯人间牺牲和苦难的伟大史诗。
《埃涅阿斯纪》全书12000行，12卷，按其内容可分为两部分：前6卷仿《奥德赛》，讲述埃涅阿斯的漂泊流浪；后6卷仿《伊利亚特》，写埃涅阿斯与图尔萨斯的战争。史诗尽管取法于荷马史诗，但从第一行“我歌唱刀兵与人——此人被命运流放”起，就充满着忠于使命与悲天悯人的沉重，表现了一种与希腊民族判然有别的罗马精神。我们还记得，荷马笔下的希腊英雄性格自然、率性而为、感情用事，而维吉尔史诗中的罗马英雄则意识到历史的责任，信心坚定，尽忠守职，敢于为民族大业而放弃个人享受，牺牲个人感情。史诗最动人的部分，是埃涅阿斯与迦太基女王狄朵的爱情故事。在他海难余生一无所有之时，狄朵收留了他，俩人坠入爱河。但最终埃涅阿斯听从神的召唤，率特洛伊船队离开，悲愤的狄朵拔剑自尽。这一情节形成史诗的高潮。
她说着，脸埋在床褥里，“我死得好冤啊，
但我还是要死，”她说，“我甘心走进阴间。
让那无情的达达尼亚人的眼睛在海上
汲取这火光，把我死讯的凶兆随身带去！”
正当她说着，她的侍从们看到女王
伏剑自尽，鲜血冒着泡沫，沿着剑
喷溅在她手上。一阵惊呼冲上宫顶；
霎时间，混乱可怕的传闻震动了全城。
（飞白 译）
史诗中另一重要的情节是：埃涅阿斯在女先知西比尔的引导下游历了地狱各界，然后进入冥府中的乐土。因此后来但丁写《神曲》，就以《埃涅阿斯纪》为蓝本，请维吉尔作他游历地狱和净界的向导。
以其诗体文艺论著《诗艺》出名的贺拉斯（公元前65—前8），首先是一位多才多艺的抒情诗大师。他生于意大利南部，从小学习希腊经典作品，18岁时到雅典深造，深得希腊诗歌之真髓。他把丰富多彩的希腊诗体移植到罗马，在保持其优美韵律的同时，扩大了抒情诗的题材范围。贺拉斯也属于迈刻纳斯庇护的罗马文人圈子。但他虽然有时也为皇帝效劳，却保持了自己的个性，避免直接歌功颂德，而是隐居在迈刻纳斯送给他的庄园里，竭力避开生活风暴，潜心于诗歌艺术、享用美酒佳酿。他将伊壁鸠鲁的carpe diem（及时行乐）和斯多葛派的virtus（美德）结合在了一起，同时也倡导和实践aurea mediocritas（中庸之道）。公元前23年出版的《歌集》3卷，被公认为他的代表作，在当时和后世都产生了重要和深远的影响。《歌集》内容广泛，诗体形式多样，包括爱情诗、饮酒诗、离情诗、爱国诗、神话诗、感时诗等。他满怀自信地在诗中写道：
我建成一座纪念碑，比青铜耐久
比帝王的金字塔更崇高巍峨。
（飞白 译）
三大诗人中最年轻的一位是奥维德（公元前43—17）。他一生围绕爱情主题写诗，留下两部传授情爱之道的诗体教科书《爱的艺术》和《爱的治疗》，讽刺了奥古斯都时代后期日益衰败的道德风尚，但也肯定了现世的情爱之乐，这一点被后来的文艺复兴时期的许多诗人，包括彼特拉克、薄伽丘、乔叟、龙萨、莎士比亚等所继承并发扬光大。在另一部神话故事诗《变形记》中，他根据希腊神话讲述了一系列神变形为植物、动物的故事。用丰富的想象力把古老、零散而简单的故事讲得栩栩如生，是奥维德的才华所在。比如，在讲述太阳神阿波罗追逐仙女达芙妮的故事中，诗人以自己的生花妙笔突出表现了被追逐的少女变形为桂树的那一瞬间情形。
……
他的呼吸吹拂着她飘在颈后的头发。
她被全速奔逃弄得精疲力竭，吓得
脸色发白，望着佩纽斯的河水喊道：
“父亲，救救我！如果你的河水能显灵，
就把我毁容，变形，免得我姿色招人！”
祷词既出，一阵沉重的麻木便控制了
她的肢体，柔嫩的酥胸箍上了一层树皮，
头发长成了树叶，手臂长成了树枝，
刚才还迅捷的脚扎下了呆滞的根，
而头变成了树顶。只有她的美依然留存。
（飞白 译）
奥维德因得罪屋大维皇帝而被流放到黑海边，他的死标志着一个时代的结束。帝国晚期虽然有过白银时代，但与黄金时代的繁荣已不可同日而语。在一个衰落的文化中，最能发挥才能的主要是讽刺家。尤维纳尔（一译尤维纳利斯，约55—127/140年）就是这样一位讽刺诗人。他给后世留下了大约3000行辛辣加辛酸的讽刺诗，认为人唯一能够祈望的就是健全身体中的健全心灵。他的讽刺作品成为拜伦等近代诗人模仿的榜样，文学术语“尤维纳尔式讽刺”即由此而来。另外值得一提的还有悲剧作家塞内加（公元前4—65），他的作品对莎士比亚早期悲剧产生过影响。
拉丁语的散文写作也形成了自己的独特风格。西塞罗（公元前106—前43）被誉为最伟大的罗马演说家，曾以他的雄辩挫败过一起贵族政变阴谋。他也向国民阐释希腊哲学，写过《论友谊》《论老年》等著作。西塞罗对拉丁语本身也作出过重大贡献，他对词汇的锻造使得拉丁语在此后的1300多年时间里一直是一种灵活而精妙的语文工具。
罗马大将尤利乌斯·恺撒（公元前100—前44），关于自己军事业绩的《高卢战记》和《内战记》是简洁而富于戏剧性的散文作品。历史学家塔西陀（约55—？）写的《编年史》，像司马迁的《史记》那样，既是历史文献，同时也是重要的文学作品。
在后两位散文作家的著作中，已经提到了那些居住在罗马腹地以外、尚处在原始军事—氏族部落阶段的北欧“蛮族人”，这些人注定要在公元5世纪成为罗马帝国和罗马文学的“终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