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澄怀明志
随着太平军北伐部队统帅林凤祥兵败连镇,被俘后就地凌迟处死,当大河水淹没了冯官屯,北伐军李开芳残部遭到灭顶之灾,数年来弥漫于华北平原的硝烟与血腥,也随之散去,淡去。不可一世的太平天国大旗,在科尔沁郡王率领的蒙古铁骑践踏下,埋入冬雪腐烂成泥,春风迈着轻柔的脚步姗姗而过。窒息了好几年的京城上空,阴霾尽散,云开见日,在澄明中绽放出妩媚和安详。

1-1 孙衣言像
寂静多时的圆明园,开始热闹起来。年轻的咸丰皇帝,凭着胜保、僧格林沁、曾国藩等满、蒙、汉各路兵马浴血奋战,为他筑起抵挡洪峰猛兽的屏障,终于可以长长地舒口气,在皇家花园中静养一阵子了。
咸丰六年春,紧傍圆明园正大光明殿的澄怀园,神态各异的山南书斋、乐泉西舫、砚池墨亭、凿翠山房等二十余处景色,还在青褐色晨雾的笼罩中,慵懒着迟迟不肯醒来。但走近了,你会在竹丛的缝隙中、镂花的木窗格上发现耀动的烛光,还会隐约听见烛光中的读书声。往常,在翠柳水轩怀抱着的食笋斋里,会有翰林侍讲孙衣言早起练帖的身影,[1]今天,他没有掌灯练帖,径直朝后院走去。

1-2 《澄怀园食笋斋图》(局部)(清·黄足民)
去年七月,咸丰帝移跸圆明园,上书房的翰林们亦在澄怀园居住。上书房始于雍正朝,皇子及近支王公子弟到了读书年纪,由翰林传授经学。孙衣言六年前考取进士进入翰林院,四年后任翰林侍讲,入值上书房,教惠亲王绵愉的儿子们读经。[2]
澄怀园自有意趣,近光楼旁一棵西府海棠,高三四丈,树龄百年。每年花期,擅长诗文的翰林学士借了酒兴,吟诵不已。一首首诗篇,就像一片片花瓣,缤纷在整个花季。每逢好心情,孙衣言总要在此徜徉一番。但今天,孙衣言没有此番心绪。
昨晚,惠亲王府差人传话,让他今早去一趟王府。整个晚上,孙衣言都在猜度,惠亲王召见他到底为了何事?入翰林院以来,翰林间尔虞我诈,一夜之间忽然开缺或革职之事时有发生。他虽为翰林侍讲,仍持学人做派,认准的话儿就说,认定的事儿就做,不趋炎附势,也不找可攀缘的主子,过后又心有余悸,怕一言不慎,招致灭顶之灾。
孙衣言忐忑不安,转身回到院子里。东院,传来重拳捶击沙袋之声。是大公子孙诒谷在习武。一记记迅猛的出拳,伴随一声声急促的呼气声,让人感觉到两只拳头的速度和力量。喜欢习武的大儿子,常常在家人畏慑于寒冷的朔风,裹起厚厚的棉袄时,光裸着上身练武,肩胛上的肌肉像一块块卵石突起,臂膀上的血管像一条条青藤爬过,洋溢着青春和健美。
前年,孙衣言把诒谷交托给奉旨回籍办团练的弟弟孙锵鸣,期望他能在担任过武科考官的叔叔那里,学习到武功和军事谋略。上月,孙锵鸣奉召从老家浙江瑞安回京,重入翰林任职,诒谷随他回京。几年不见,儿子的武功大有长进。
孙衣言没去惊扰大儿子,把目光投注在镂花窗棂上,二公子孙诒让的身影在白色的窗纸上晃动着。他知道,这是诒让早起练帖。
和诒谷相比,诒让其实更像他,好静嗜读,小小年纪竟可以在案前坐上三两个时辰。六年前离家赴京任职,孙衣言一直把襁褓中的诒让带在身边,待他稍长,便亲自教习。尽管他可像其他京官那样,送儿子去国子监念书,但他没有那样做。他太爱自己的儿子了,在他眼里,诒让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玉石,只有当父亲的亲自用心才能雕琢成器。
就着烛光伏于桌上的诒让,没有发觉父亲此时已站在了他的身后。他头戴羊脂玉嵌的瓜皮小帽,身穿浅缎子长袍,外罩宝蓝彩绣马甲,小小的个儿需跪坐在方凳上,才够与桌面齐胸。烛光在他秀气而又饱满的额上,流淌出娴静的光泽。橘黄色的光亮,在眸子中柔柔地招摇着。微翘的双唇,显示着他的坚忍与任性。
诒让时不时地揉搓酸痛的手腕,眼睛却没离开过帖上的字。这是父亲为他规定的课业:每天早起的第一件事是临摹颜真卿碑帖,写完二百字,看经书三十页,看史书二十页,看试帖十数件,再看古赋、律赋一二篇。
夫人凝香早起,在灶间熬好米粥,见丈夫在儿子的书房里,便走过来。作为翰林侍讲五品命官的夫人,凝香的装束与普通妇人没有大的区别。唯一的头饰,是一枚插在牡丹高髻上的湖绿色玉簪,只有那身紫罗兰碎花绸缎夹袄,和从彩丝绲边领口中露出来的白皙的头颈,才让人看得出她的高贵和雍容。
凝香的脸上流露出欣赏的神情。这孩子身上有孙家祖上遗风:喜欢读书且聪颖博识。对于孙家的子孙来说,这是至关重要的,唯有读书,才能入仕,中兴家业。
面前的书案上,已铺满临摹好的毛笔字帖,书房里弥漫墨水的芳香。诒让放下笔来,抬头伸了一下懒腰,发现站在身后的父母,慌忙跳下凳子,道:“孩儿不知父母大人来临,请恕孩儿的不孝。”
儿子稚嫩的声音,在凝香听来,就好像绿叶上滚动的雨珠,清澈、明亮,让人感动。凝香捋起儿子的裤腿,只见膝头红成一片,心头一紧,连忙用手在上面来回揉搓,那份母爱和呵护,在她的掌心汩汩流淌出来。
“孩儿哪里不孝?”孙衣言却对这一切视而不见,板下脸严厉地问。
“《礼记》中的《曲礼》篇曰:‘为人子者,居不主奥,坐不中席,行不中道,立不中门’,孩儿不孝,却让父母立于身后。”诒让道。
在孙衣言听来,儿子的回答简直是世上最悦耳的声音。他掩饰住内心的欢喜,依然严厉地接着说:“大清国乃礼仪之邦,礼之所尊,尊其义也。先人观天察地,慎终追远,待人接物,言谈举止,表现的都是一种思想与境界。”
“孩儿明白。”孙诒让低头应道,拿起刚写的帖子,请父亲过目。
“柳公权的玄秘塔碑,点划精到,结体端正,骨坚神清。可知父亲为何让你兼学颜书呢?书法讲究骨肉停匀,学柳忌细瘦无肉,学颜忌臃肿无力。两者兼而得之,就有了颜筋柳骨之风。见骨不见肉者非柳书也,见肉不见骨者非颜也,涵儿切记。”诒让小名德涵,孙衣言捏起鼠须笔,在德涵的字上圈圈点点。
“学书得细细揣摩,为什么这些字经为父改动,便会好看起来?此中奥妙还需孩儿自去体会。”孙衣言把笔还给儿子,又叮嘱了一番,随凝香去餐厅。吃过早饭,他还要应召拜见惠亲王。
从诚惶诚恐地拜见惠亲王,到踌躇满志地离开惠亲王府,孙衣言想办的第一件事,就是领两个儿子去孔庙。

1-3 孔庙国子监全图
国子监大街,一排银杏立于红墙之外。鲜嫩的叶子,被清晨的阳光染得透亮,犹如片片绿蝶,悬挂在枝头,漫空飞翔。静谧与神圣,就在这无限延伸的红墙与树木之间弥漫开来。元、明、清三个王朝的最高学府,都设在这里面。专门设有辟雍大殿的国子监,因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沐浴,与普通的学府比较,多了一层金碧辉煌的光环。与它紧紧相连的就是孔庙。
在京城拜谒孔庙,对于孙衣言来说,是平生第四次。第一次是甲辰年顺天乡试中举人,第二次是庚戌年中进士。以往的每次进谒,几乎都是他仕途生涯的一个新的起点。而今天的拜谒,则与以往不同,更多的是出自对儿子的期盼和祈望。早上应召去拜见惠亲王,惠亲王告诉他,皇上选定他为丙辰科会试同考官。从那一刻起,他的这种意念便突然间强烈起来,明晰起来。
清代科举经省级乡试录取的,称举人。只有取得了举人资格,才能参加中央级的会试,被录取的称进士。会试由礼部主持,也叫预试,得一、二、三等成绩的,就取得殿试资格,决出状元、榜眼、探花。同考官就是皇帝临时委派的阅卷官,参加会试的考卷需经同考官审阅,成绩好有希望录取的,送副主考或主考定夺,成绩差的淘汰,不再上送复审。所以,同考官有录取与否的初审权。孙衣言从惠王府得知消息,心里产生了抑制不住的欲望。他要告诉儿子这个消息,尽管他们都还年少,大公子诒谷未及弱冠,二公子诒让末及幼学,他希望他们能分享他的激动。在这种激动中,还藏着要在儿子身上找到作为同考官对应角色的那种愿望。
在距离孔庙大门尚有十几米处的“下马碑”前,车舆停了下来。孙衣言先从轿上下来,他今日一身官袍,象征五品文官职衔的白鹇补子,在藏青衣料底色中十分炫目。他扬起瘦长的脸朝车舆看,早有随从把诒让从辕木上抱了下来。大公子诒谷则纵身一跃,从车上跳将下来。
“父亲,为何在此下车?”诒谷发现这里离孔庙的大门还有好长一段路,不解地问。与诒让相比,他眉骨凸出,嘴唇宽厚,崇武的习性在他的脸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与弟弟的秀气和机敏恰好形成反差。
“孩儿,马车到此就不能进去了。”孙衣言指着下马碑说。“为表示对圣人的尊敬,大清朝专门设立这座下马碑,规定所有文武百官都要在此下马下轿,徒步拜见圣人。”
“父亲,是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们这样崇拜圣人呢?”诒让伫立在下马碑前,抬起头来望着高高的石碑。
“嗨,皇上叫你尊敬,你就尊敬呗。”诒谷不屑于诒让的问题。
“涵儿爱思考是件好事,对圣人的崇拜应该发自每个人的真情实意。”孙衣言道。
“是不是每个朝代的皇帝都这样崇拜圣人呢?”诒让问。
“是的,从汉武帝开始,孔子就被历代帝王所尊崇,尊号不断加封,头衔逐渐加高。汉、晋、隋称之为先师、先圣、宣尼、宣父,唐代加溢为文宣王,宋代加至圣,元代复加大成。这种种名号,就是层层光环,照耀几千年来普天众生的心灵。南宋有一位诗人曰:百年奇特几张纸,千古英雄一窖尘;唯有炳然周孔教,至今仁义洽生民。”
“父亲,如此尊崇孔子的帝王,是不是都按孔子说的那样去做呢?”
“要当一位称职的帝王,就该按孔子说的去做。”在孔庙的先师门前,孙衣言答道。
“如果不按孔子说的去做,就是一个坏皇帝了?”诒让吃力地跨过齐腰高的楠木门槛,紫马褂下摆擦去门槛上的些许灰尘。
“弟弟,你怎么有这许多问题。不按圣人教诲去做的人,连老百姓都当不好,会当上帝王吗?即使当上了,百姓也会造反的。”诒谷不耐烦了。
“父亲,这是孔庙的正殿吗?”诒谷指着大成殿问。
“是的,这里就是祭祀孔子的正殿。”孙衣言顺着孙诒谷的目光,向殿前围着汉白玉雕云头石柱栏杆的月台走去。
一块长二十一尺,宽六尺,上有飞龙戏珠,中间有盘龙吞云吐雾的浮雕丹陛,出现在他们的脚下。左右两行石阶依着这块浮雕而上。一切与神圣、高贵有关的情感,陡然从他们脚底升腾起来,遍布周身。他们立于石阶下面,齐齐抬头仰望:殿顶两端,各塑一对龙形鸱吻。黄色琉璃瓦,在明澄的碧空下,熠熠生辉。那双层飞檐,为这座庄严的殿宇插上翅膀,给人至高无上的感觉。
殿前的大梁之上,悬挂着“大成殿”金字匾额。殿内正中设木龛,龛内置“大成至圣文宣王”的牌位。孙衣言趋步紧走,用手捋起前襟,行跪拜礼。诒谷、诒让见父亲跪拜,亦一左一右跟着下跪。酱紫色的门楹下面,泻进来明晃晃的阳光,越过父子三人的背脊,在锃亮的青瓷砖面上,勾出三条长长的身影来。
“父亲,怎么没有圣人的塑像呢?”诒谷觉得神位上少了样最重要的东西,问道。
“以前有过。”孙衣言答。
“这可不好,至少得让人记住圣人的长相容貌呀。”诒谷摇头。
“有没有塑像无所谓,我们崇拜圣人,主要是尊崇他的思想,传播他的主张。至于长相容貌,无关紧要。”诒让道。
“涵儿说得在理。”孙衣言频频点头。
“父亲就喜欢袒护你。”诒谷贴着弟弟的耳根嘀咕。
“每逢大比将至,渴望获得功名的学子们无不来此进谒朝拜,以期得到圣贤的恩浴。”孙衣言走向大殿东西两侧,在闵损、冉雍、端木赐、仲由、卜商、有若、冉耕、宰予、冉术、言偃、颛孙师、朱熹十二哲人的牌位前,他回忆起有生以来经历过的最辉煌的盛典。那是终生难忘的祭孔大典,由咸丰皇帝亲自主持。那年,孙衣言新登进士,在这里和所有的同榜进士共同经历了这场神圣的洗礼。
“大哉先圣,道德尊崇,维持王化,斯民是宗,典祀有常,精纯并隆,神其来格,於昭圣容……”祭祀大典的乐音像殿外的阳光,在孙衣言的周身氤氲弥漫。那张棱角分明又稍嫌清癯的双颊上,浮现起一层圣洁而又柔和的光亮。他走进殿外的太阳里,让自己从头至尾沐浴在神明的照耀之中。
“祭孔仪式由皇帝亲自主祭,这时鼓乐齐奏,文武百官一同吟诵起迎神咸和之曲:太南林仲,太仲林仲……”孙衣言沉浸在祭孔大典的神圣乐音里,微闭双眼,忘记了自己是在跟儿子们说话。
“父亲,这场面一定很动人吧?”诒让似乎被父亲的神情感染了,露出向往的神色。
“是的,王公百官一律朝服朝珠,花翎顶戴,陆续按班站好。殿前侍卫浩浩荡荡,分别执刀、弓矢、豹尾枪、殳戟,以及金钺、立瓜、吾仗,伞扇幡旌、钲鼓笛角,立在丹陛的两旁。为父和所有新科进士一样,换下布衣,穿上朝服,排队立于丹陛下。这是为父一生中不能忘怀的时刻,也是每个新科进士最为光耀的时候。为父相信你们兄弟俩也会有这种时候的。”孙衣言的眼睛充满神采,他抱过两个儿子的肩头,自信地点着头说。
“来,父亲再带你们看一样东西。”孙衣言快步走下月台,在大城门的甬道上,指着两旁耸立着的一排排青石碑,继续说道:“历代朝廷对新科进士,都寄予很高的褒奖与厚望。这里是元代开科取士后,历代朝廷建立起来的进士题名碑,每位新科进士揭榜后,碑石上会刻有他们的姓名、籍贯及名次。”
“父亲,您和叔叔的题名也在吗?”诒让双眼发亮,钦佩至极。
“对。”孙衣言很为自豪地点点头。
“太好了,父亲和叔叔的名字能跟孔庙联在一起。”诒让道。
“弟弟,咱们快去找父亲和叔叔的题名碑。”诒谷招呼诒让道。
没等诒让回话,诒谷已迫不及待四下寻找开了。他快速地穿过一座座经过无数个风吹日晒,风化褪色字迹模糊的石碑,在几排簇新的青石碑前放慢了脚步。
孙衣言站在甬道上,望着两个儿子在碑群中来回穿梭。他知道自己的题名碑位置,却不告诉他们,他要让他们在寻找的过程中,体验到作为一名进士的荣耀,并且自发地产生对于这种荣耀的向往和追求。
兄弟俩终于在一块石碑前停住了脚步。孙衣言清楚,这就是刻有自己名字的石碑了。立碑不久,字迹清晰,笔画分明,找到他的名字并不难。掐指算来,考中进士距今已六年了。他走过去,站在两个儿子的身后。
“父亲,您的名字在这儿。”诒让伸出小手,指着刻有孙衣言名字的地方,兴奋地叫了起来。
“父亲,孩儿一定不辜负您的期望,好好练武,考取武进士,报效国家。”诒谷毕竟年长弟弟十一岁,他已明白父亲今天带他们出来的用意。
孙衣言欣慰道:“这里一共有近二百座题名碑,题有明代永乐十四年至今五万余名进士的姓名。有清一代,在瑞邑,同宗孙希旦功名最高,金榜题名中了探花。我们孙家考中进士的,有为父和你们的锵鸣[3]叔两人。”
见诒谷诒让听得仔细,衣言勉励道:“好男儿应该有修身立业报效国家的大志,饱读诗书,勤练武功,文韬武略,匡救社稷于水火之中,成为大清的栋梁之材。”
“孩儿遵命。”诒谷、诒让并排站在孙衣言跟前,默默地听着父亲的教诲。一片银杏叶子飘落下来,歇在诒让的肩上,他纹丝不动地站着,那叶子也就在他肩上一动不动地停了好久好久。
回到食笋斋,已是中午时分。孙衣言被两个儿子拥着走进厅堂,发现胞弟孙锵鸣正和一位生人说着话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