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学论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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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程与朱子的道统说

近年来,关于道统问题的研究,既热烈且深入,取得很丰硕的成果。其中两位域外学者的研究,特别值得我们关注。一位是德国学者苏费翔,一位是美国学者蔡涵墨。

苏费翔(Christian Soffel),德国特里尔大学教授。2010年,他在纪念朱子诞辰880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上发表题为《朱熹之前“道统”一词的用法》[35]一文。这篇论文的一大突出贡献是,首次揭示了“道统”一词的词源性发展。他指出,早在唐代,“道统”一词即已出现在相关的文献中[36]。这一发现,彻底颠覆了朱子第一个使用“道统”一词的历史公论[37]。此文梳理了朱子以前的宋人使用道统一词的情况,指出,李若水、刘才邵、李流谦都使用过道统一词,他们的时间都早于朱子。苏氏还进一步指出,朱子使用道统一词也许和张浚、张栻父子有关。苏氏认为,在道统这一名词与概念的传衍、发展过程中,“朱熹的功劳就是把道统说普遍化,对后世影响甚大;自有朱熹才有人使用‘道统’一简要的口号来推动相关的论述。在朱熹之前,虽然有学者用‘道统’来称呼学术或政治传承之体系,但是这都是偶然的、罕见的现象,并不能说朱熹以前已存在着一个有系统的‘道统论坛’”。[38]

2015年,苏氏在《厦门大学学报》上再次著文论《宋人道统论》。苏氏认为“‘道统’概念在宋代极其重要,又有强烈影响直到今日”。[39]此文的一个重要展开,是讨论了“道统”与“学统”“治统”的关系。他认为,道统概念的原始内涵是指儒家师系的传授系统,但它又与“学统”“治统”之间有着某种“神秘”的关联。

美国学者蔡涵墨(Charles Hartman)的大作《历史的严妆》是一本做翻案文章的著作。他所要推翻的历史是秦桧的反面形象。他发明了所谓“文本考古学”的新方法(恕我直言,所谓“文本考古学”,不外乎考据学与校勘学的所有方法与范畴),对我们的史学观与价值观做了颠覆性的解构,他的基本观点我无法苟同。但是他发现了一篇秦桧为宋高宗《先圣先贤图赞》所写的碑记。碑记中秦桧使用了“道统”一词:

曾不知文王之文,孔圣传之,所谓文在兹者,盖道统也。[40]

蔡氏并指出,这篇碑文申明“秦桧主张高宗与他才是合法的、真正的道统继承者”。[41]必须承认,蔡氏的发现是重要的,他的观察力也是洞彻的。这篇文献的发现,为宋代道统说的发生、发展以及对朱子道统论深层文化、政治背景的探索,提供了重要的线索与依据。

“道统”一词所包含的一个重要概念,是儒家思想、文化、学说的传递。

《孟子·尽心下》,孟子曰:

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若孔子,则闻而知之。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42]

一般认为,这是第一次有人清晰地勾画出儒家道统传续的路线图。朱子在此篇之终有两段很长的注文。第一段注先引“林氏曰:‘孟子言孔子至今时未远,邹鲁相去又近,然而已无有见而知之者矣;则五百余岁之后,又岂复有闻而知之者乎?’”[43]引文完毕,朱子说:

愚按,此言虽若不敢自谓已得其传,而忧后世遂失其传,然乃所以自见其有不得辞者,而又以见夫天理民彝不可泯灭,百世之下,必将有神会而心得之者耳。故于篇终,历序群圣之统,而终之以此,所以明其传之有在,而又以俟后圣于无穷也,其指深哉![44]

朱子的按语,首先是对林氏对道统下传的悲观表示不以为然。他认为,传道的方式有“见而知之”与“闻而知之”之别,儒家道统的传续“期间相望,有或数百年者,非得口传耳授,密相付属也”。就是说,儒家的道统,并不依靠人对人的口耳相传。“特此心之体,隐乎百姓日用之间,贤者识其大,不贤者识其小,而体其全且尽,则为得其传耳。虽穷天地,亘万世,而其心之所同然,若合符节。”[45]朱子认为儒家的道统具有超越时代的力量,不必担心它会失传。他预言“百世之下,必将有神会而心得之者耳”。其次,他又指出,《孟子》一书以孟子的这一段话终篇,一在表明孟子的儒道之传自有其统绪,二在强调此统之传正有待后来者承续。[46]特别值得我们关注的是“有不得辞者”这句话。这是说,孟子是个承担历史使命的人,他无法推辞他的责任。仔细玩味,这分明是在为自己的道统之传作铺垫。

韩愈是又一个对儒家道统传承作出明确界定的人。他说:“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47]

苏费翔指出:“韩愈的系统,有当‘君’的圣王,又有当臣的圣儒(孔子以后),但是没有圣王与贤臣互补关系(皋陶、伊尹等贤臣)。这样很明显分为治统(周公以前)与学统(孔子以后)两个阶段。”[48]

正如苏氏所指出的,无论是孟子的系统,还是韩愈的系统,乃至唐宋人有关道统传授系统的描述,都有一个不能不面对的紧张:有位与无位。[49]如苏氏所言,在孔子之前,治统与学统是统一的,但是孔子之后,治统(有位之君臣)与学统(无位之圣贤),是分离的。这样的紧张,必然会反映在现实政治生活中。以宋代而言,君臣争夺道统承续权的斗争,始终没有停止过。

李若水,字清卿,北宋徽宗时人。他认为,宋朝开国皇帝赵匡胤就是道统的继承人:“艺祖以勇智之资,不出世之才,祛迷援溺,整皇纲于既纷,续道统于已绝。”[50]

李心传《道命录》卷二《范致明论伊川先生入山著书乞觉察》:“臣闻私议害国,私智非上。先王之所禁,而邪说诬民。处士横议,亦圣人之所不容。谨按通直郎致仕程颐,学术颇僻,素行谲怪……劝讲经筵……有轻视人主之意;议法太学……以变乱神考成宪为事。”[51]所谓“轻视人主”“议法太学”“变乱神考成宪为事”,即指妄图取代人主道统之尊的举动。

最有说服力的佐证是秦桧的碑记。记曰:

臣闻:王者位天地之中,做人民之主,故《说文》谓王者通天地人,信乎其为说也。杨子曰:“通天地人曰儒。”又以知王者之道与儒同宗。出治者为纯王,赞治者为王佐,直上下之位异耳。

自周东迁,王者之迹熄。独孔圣以儒道设教洙泗之间,其高弟曰七十二子。虽入室升堂,所造有浅深,要皆未能全尽器而用之。

共成一王之业,必无邪杂背违于儒道者也。主上躬天纵之圣,系炎正之统;推天地之大德,沃涂炭之余烬。

而缙绅之习或未纯乎儒术,顾驰狙诈权谲之说,以侥幸于功利;曾不知文王之文,孔圣传之,所谓文在兹者,盖道统也。前未遭宋魋之难,讵肯易言之。

今氛曀已廓,由于正路者,盍一隆所宗,上以佐佑纯文之收功,下以先后秉文之多士。国治身修,毫发无恨。方日斋心服形,鼓舞雷声,而模范奎画,其必有所得矣。

绍兴二十有五年秋八月辛巳,太师、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枢密使、监修国史、兼提举实录院、提举详定一司敕令、提举编修玉牒所、益国公臣秦桧谨记。[52]

蔡涵墨在分析这一碑记时指出:“这些引文又打造了基本的历史模拟脉络:上天保护逆境中的孔子,使孔子传承文王的政治、文化遗产给后世诸圣;如今上天再度在外祸与内乱之下护持宋高宗,使高宗得以再建‘道统’。”“秦桧主张高宗与他才是合法的、真正的道统继承者。”[53]

余英时先生在论述宋代道学形成与发展的历史时,也注意到“道统”问题的特殊作用。他认为,北宋道学发展的一个重要诉求是:社会秩序的重建。而这背后则是“士的主体意识的觉醒”。[54]他认为,道学家建立“道统”说,是为了用“道”来范围“势”(位)。这“包括消极的和积极的两方面:消极方面是持‘道’批‘势’,积极方面则是引‘势’入‘道’。后一方面更是宋代理学家所共同寻求的长程目标”。[55]

从这样的历史背景出发,我们再来看朱子的《中庸章句序》可以发现,朱子在历数道统传承的统绪中特别强调孔子以前都是“圣圣相承”,而“若吾夫子,则虽不得其位,而所以继往圣、开来学,其功反有贤于尧舜者”。[56]这是一句惊世骇俗的宣言,他把孔子的地位提升到了尧舜之上。同样值得注意的是,朱子在序中把孔子之后的传承者一律归于“无位”者,“然当是时,见而知之者,惟颜氏、曾氏之传得其宗。及曾氏之再传,而复得夫子之孙子思,则去圣远而异端起矣……自是而又再传以得孟氏。”[57]很显然,朱子是在刻意地把“道”与“势”作切割。如果说,在北宋,士大夫的主体意识是在觉醒的话,那么,到了朱子(南宋)应该是已经成熟了。

在朱子的道统谱系中,二程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

《中庸章句序》曰:

自是而又再传以得孟氏,为能推明是书,以承先圣之统,及其没而遂失其传焉。则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语文字之间,而异端之说日新月盛,以至于老佛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然而尚幸此书之不泯,故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千载不传之绪;得有所据,以斥夫二家似是之非,盖子思之功于是为大,而微程夫子,则亦莫能因其语而得其心也。[58]

这段论述,给了我们几个很重要的信息:

1.孟子以后,程氏兄弟是接续道统的人;

2.孟子以后的儒学,被“言语文字”的训解所局限;

3.以佛老为代表的异端之说对儒道产生了极大的侵蚀与挑战;

4.程氏兄弟在道统的承续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我们试着来分析这几个问题。

第一点,朱子认为程氏兄弟是道统的接续者。提出这个问题,朱子不是第一人。在朱子之前早已有人提出这一观点:

刘立之:“自孟轲没,圣学失传,学者穿凿妄作,不知入德。先生杰然自立于千载之后,芟辟榛秽,开示本原,圣人之庭户晓然可入,学士大夫始知所向。”[59]按,刘立之,“字宗礼,河间人。叙述明道先生事者。其父与二先生有旧,宗礼早孤,数岁即养于先生家,娶先生叔父朝奉之女。郭雍称其登门最早,精于吏事云”。[60]刘氏既为程颢最早的学生,则此说当在明道生前或死后不久。

朱光庭:“自孟轲以来,千有余岁,先王大道得先生而后传。其补助天地之功,可谓盛矣。虽不得高位以泽天下,然而以斯道倡之于人,亦已较著,其闻见而知之,尚能似之,先生为不亡矣。”[61]按,“公讳光庭,字公掞,河南偃师人……嘉祐二年登进士第……绍圣元年三月辛丑晦以疾卒官,年五十八……初,受学于安定先生……后又从程伯淳、正叔二先生于洛阳”。[62]朱氏之论,当在程颢去世不久。但是,朱氏在程氏生前即已持此论,详见后引。

范祖禹:“其教人曰:‘非孔子之道,不可学也。’盖自孟子没而《中庸》之学不传,后世之士不循其本而用心于末,故不可与入尧舜之道。先生以独智自得,去圣人千有余岁,发其关键,直睹堂奥,一天地之理,尽事物之变。”[63]按,范祖禹“字淳夫,蜀人。元祐中为给谏讲读官”。[64]

元丰八年(1085),司马光、吕公著、韩绛等荐程颐,左正言朱光庭曰:“先生乃天民先觉,圣世真儒。”“先生有经天纬地之才,有制礼作乐之具,圣人之道至此而传。”[65]这说明,在二程兄弟生前,即已有传孔孟圣道之名声。持这种观点的人还有很多,如游酢、吕大临、胡安国等。可见这种说法已经是当时社会的共识。

而将二程兄弟明确定义为孔孟之道接续者的,是程颐本人。程颢去世后,文彦博为其墓题碑曰“大宋明道先生程君伯淳之墓”。程颐为之作墓碑序曰:

先生名颢,字伯淳,葬于伊川。潞国太师题其墓,曰“明道先生”。弟颐序其所以而刻之石曰:周公没,圣人之道不行;孟轲死,圣人之学不传。道不行,百世无善治;学不传,千载无真儒。无善治,士犹得以明夫善治之道,以淑诸人,以传诸后;无真儒,天下贸贸焉莫知所之,人欲肆而天理灭矣。先生生千四百年之后,得不传之学于遗经,志将以斯道觉斯民。天不慭遗,哲人早世。乡人士大夫相与议曰:道之不明也久矣,先生出,倡圣学以示人,辨异端,辟邪说,开历古之沉迷,圣人之道得先生而后明,为功大矣。于是帝师采总议而为之称以表其墓。学者之于道,知所向,然后见斯人之为功;知所至,然后见斯名之称情。山可夷,谷可湮,明道之名亘万世而长存。勒石墓旁,以诏后人。元丰乙丑十月戊子书。[66]

程颐的碑序十分重要,它既借文彦博之口明确了程颢是明孔孟之道之人,又借梳理道统传续之统,确立了程颢是道统当之无愧的继任者。在《明道先生行状》中他又说:“谓孟子没而圣学不传,以兴起斯文为己任。”[67]这是说,程颢具有继承道统的自觉意识。

二程为道统的主要承续者,因朱子的《中庸章句序》而成为定论,被学术界、思想界广泛接受。将二程定为道统的承续者,其重要的意义在于,它确立了道学(理学)在儒家道统传续的整个谱系中的正宗与主导的地位。从此,关于道统传承的各种纷争归于一统,道学在整个儒学发展中的历史地位得以确立。与此相应,道学家也取得了关于道统乃至整个儒学系统中的话语权。

为了构建以二程为宗主的道统谱系,朱子还编著了另一部很重要的著作《伊洛渊源录》。

束景南认为:“朱熹的学派道统的正式确立是以《伊洛渊源录》一书为标志的。”[68]《伊洛渊源录》一书,构思于乾道九年(1173),他在写给吕祖谦的信中说:“欲作《渊源录》一书,尽载周、程以来诸君子行实文字。”[69]信中明言“周、程以来诸君子”,可见是为了谱叙传道之统。同年,朱子又为好友石墩《中庸集解》作序。序曰:

《中庸》之书,子思子之所作也。昔者曾子学于孔子,而得其传矣。孔子之孙子思又学于曾子,而得其所传于孔子者焉。既而惧夫传之久远而或失其真也,于是推本所传之意,质以所闻之言,更相反复,作为此书。孟子之徒实受其说,孟子没,而不得其传焉。汉之诸儒虽或擎诵,然既杂乎传记之间而莫之贵,又莫有能明其所传之意者。至唐李翱始知尊信其书,为之论说。然其所谓灭情以复性者,又杂乎佛老而言之,则亦异于曾子、子思、孟子之所传矣。至于本朝,濂溪周夫子始得其所传之要,以著于篇;河南二程夫子又得其遗旨而发挥之,然后其学布于天下。[70]

我们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朱子道统思想的建构这时已基本完成,并欲公之于众。但是《伊洛渊源录》一书却受到吕祖谦等的非议。[71]朱子不得不采取比较谨慎的态度。[72]于是朱子弃《伊洛渊源录》而以《中庸集解序》和《中庸章句序》为言,正式揭示出他的道统理论及谱系。

第二个问题:孟子以后的儒学,被“言语文字”的训解所局限。这个问题包含着两个层次的内涵。其一,朱子认为,汉以后的儒学,纠缠于文字训诂而不及义理:“汉初诸儒专治训诂,如教人亦只言某字训某字,自寻义理而已。至西汉末年,儒者渐有求得稍亲者,终是不曾见全体。”[73]这样的学风,自然无法领悟到先圣思想的真谛。其二,“道在目前,初无隐蔽,而众人沉溺胶扰,不自知觉,是以圣人因其所见道体之实,发之言语文字之间,以开悟天下与来世。其言叮咛反复,明白切至,唯恐人之不解了也。岂有故为不尽之言以愚学者之耳目,必俟其单传密付而后可以得之哉?”[74]这就是说,道统的传递,固然离不开“言语文字”,但,言语文字并非靠“单传密付而后可以得之”。诚如上文所说,朱子在这里强调了儒学道统的超越性和永恒的价值,这就为二程乃至他自己接续道统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奠定了理论基础。

第三个问题:以佛老为代表的异端之说对儒道产生了极大的侵蚀与挑战。在构建自己的道统理论时,朱子特别警惕佛老对儒学的影响。在建构怎样的道统谱系的问题上,他非常鲜明而坚决地把一切受佛老影响的儒者排斥在外。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朱子的道统理论,其实包含着捍卫儒家学说纯正性的战斗精神。

第四个问题:程氏兄弟在道统的承续中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朱子认为程氏兄弟在道统传续中的作用和地位是不可取代的,如果缺少了这一个环节,那么整个道统体系就要崩塌。所以他说“微程夫子”,就不可能得儒学、儒道之心。

苏费翔在《朱熹之前“道统”一词的用法》中说:“他的目标似乎就是弘扬自己传道之说。”[75]在《宋人道统论》中他又指出:“朱熹与孟子、韩愈大有不同,绝不认为今世道统失传,倡导宋初道统复兴之说,谓二程兄弟接续孟子之传,没有说二程之后再失传。可见朱熹很确定他自己是继承人。”[76]其实,在苏氏之前,已有很多学者指出,朱子似欲以道统传承者自居。[77]

朱子是否以道统的接续者自居?这其实是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朱子从不自诩为道统的继承人,但他一直不讳言,要以承续道统而自任。

某十数岁时读《孟子》言“圣人与我同类者”,喜不可言,以为圣人亦易做,今方觉得难。[78]

可见,朱子从小就立定了为先圣代言立言的志向。

在《中庸集解序》中他说:

熹之友会稽石君墩子重乃始集而次之,合为一书,以便观览,名曰《中庸集解》……熹惟圣门传授之微旨见于此篇者,诸先生言之详矣。熹之浅陋,盖有行思坐诵,没世穷年而不得其所以言者,尚何敢措一辞于其间!然尝窃谓秦汉以来,圣学不传,儒者唯知章句训诂之为事,而不知复求圣人之意,以明夫性命道德之归。至于近世,先知先觉之士始发明之,则学者既有以知夫前日之为陋矣。然或乃徒诵其言以为高,而又初不知深求其意……熹诚不敏,私窃惧焉,故因子重之书,特以此言题其篇首,以告夫同志之读此书者……则为有以真得其传。[79]

《中庸章句序》则曰:

熹自蚤岁即尝受读而窃疑之,沉潜反复,盖亦有年,一旦恍然似有以得其要领者,然后乃敢会众说而折其中,既为定著章句一篇,以俟后之君子……然后此书之旨,支分节解,脉络贯通,详略相因,巨细毕举。而凡诸说之同异得失,亦得以曲畅旁通,而各极其趣。虽于道统之传,不敢妄议,然初学之士或有取焉,则亦庶乎行远升高之一助云耳。[80]

二序所言,均很自信和肯定地告示,自己对《中庸》的理解与注释是得到了先圣的真谛,他的目的就是要传道——使后之学者“或有取焉”。

在《大学章句序》中,他说:“宋德隆盛,治教休明。于是河南程氏两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传……虽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与有闻焉。……是以忘其固陋,采而辑之,间亦窃附己意,补其阙略,以俟后之君子。极知僭逾,无所逃罪,然于国家化民成俗之意,学者修己治人之方,则未必无小补云。”[81]在这篇序中,他明白无误地宣告,《大学章句》中有他自己的思想(正如土田健次郎所言:“朱熹在思想上的主张己说”)。但是这篇序更值得我们关注的则是,熹“亦幸私淑而与有闻焉”。在《论语要义目录序》中,他更明言:“河南二程先生独得孟子以来不传之学于遗经,其所以教人者,亦必以是为务。然其所以言之者,则异乎人之言之矣。熹年十三四时,受其说于先君。”[82]我们联系到朱子在《孟子》全书结尾处的两段注文,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这无疑是宣告了自己就是二程夫子的继任者。于是,道统的谱系最后一环就扣上了,也就是说,有宋一代的道统谱系最后完成了。

但是,自二程子到朱子,其间相隔近半个世纪,为什么继承二程道统的不是别人呢?朱子指出:“至于本朝,濂溪周夫子始得其所传之要,以著于篇;河南二程夫子又得其遗旨而发挥之,然后其学布于天下。然明道不及为书……伊川虽尝自言‘《中庸》今已成书’,然亦不传于学者……二夫子于此既皆无书,故今所传,特出于门人记平居问答之辞。”[83]这是说二程的道统学说因没有著作留存,而仅靠他们弟子的著述得以流传。但遗憾的是,他的弟子们“或乃徒诵其言以为高,而又初不知深求其意。甚者遂至于脱略章句,陵籍训诂,坐谈空妙,展转相迷,而其为患反有甚于前日之为陋者”。[84]所以朱子非常感叹地说:“呜呼,是岂古昔圣贤相传之本意,与夫近世先生君子之所以望于后人者哉!”[85]更使朱子不安的是,程子的门徒们,依然受到佛老的污染而“不能无失”:“程氏既没,诵说满门,而传之不能无失,其不流而为老子、释氏者几希矣,然世亦莫知悟也。”[86]于是,捍卫孔门道统的纯正,就成为朱子当仁不让的使命。

绍熙五年(1194),朱子六十五岁,辞官归乡,建沧州精舍,作《沧州精舍告先圣文》:

维绍熙五年岁次甲寅十有二月丁巳朔十有三日己巳,后学朱熹敢昭告于先圣至圣文宣王。恭维道统,远自羲轩。集厥大成,允属元圣。述古垂训,万世作程。三千其徒,化若时雨。维颜曾氏,传得其宗。逮思及舆,益以光大。自时厥后,口耳失真。千有余年,乃曰有继。周程授受,万理一原。曰邵曰张,援及司马。学虽殊辙,道则同归。俾我后人,如夜复旦。熹以凡陋,少蒙义方。中靡常师,晚逢有道。载钻载仰,虽未有闻。赖天之灵,幸无失坠。逮兹退老,同好鼎来。落此一丘,群居伊始。探原推本,敢昧厥初。奠以告虔,尚其昭格。陟降庭止,惠我光明。传之方来,永永无斁。今以吉日,谨率诸生,恭修释菜之礼,以先师兖国公颜氏、郕侯曾氏、沂水侯孔氏、邹国公孟氏配,濂溪周先生、明道程先生、伊川程先生、康节邵先生、横渠张先生、温国司马文正公、延平李先生从祀。尚飨。[87]

此文为朱子晚年所作,可说是朱子关于“道统”说的一个总结性文献。在这篇并不很长的告文中,朱子再一次清晰地勾画了儒家道统的传续谱系,并自述了在传承道统的事业中自己的认识与作为。他自认为对先圣的道统精神已做到了“探原推本,敢昧厥初”,从此以后,道统之传将“传之方来,永永无斁”。这篇告文,充分显示出一个儒者的历史担当与强烈的使命意识。

朱子的道统说,最后的总结,是他的学生兼女婿黄榦完成的。

嘉定十四年(1221),即朱子逝世后二十一年,黄榦作《朝奉大夫文华阁待制赠宝谟阁直学士通议大夫谥文朱先生行状》,其结尾曰:

窃闻道之正统,待人而后传。自周以来,任传道之责,得统之正者,不过数人,而能使斯道章章较著者,一二人而止耳。由孔子而后,曾子、子思继其微,至孟子而始著。由孟子而后,周、程、张子继其绝,至先生而始著。盖千有余年之间,孔孟之徒,所以推明是道者,既以煨烬残缺,离析穿凿,而微言几绝矣。周、程、张子崛起于斯文湮塞之余,人心蠹坏之后,扶持植立,厥功伟然。未及百年,踳驳尤甚。先生出,而自周以来圣贤相传之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昭晰呈露,则摭其言行,又可略欤?辄采同志之议,敬述世系、爵里、出处、言论,与夫学问、道德、行业,人之所共知者,而又私窃以道统之著者终之,以俟知德者考焉。[88]

这是一段总结性的论述,黄榦明确提出,“先生出,而自周以来圣贤相传之道,一旦豁然,如大明中天,昭晰呈露”。在文章结尾处,他又强调“以道统之著者终之”。至此,道统的谱系得以明确而清晰地表述,朱子在道统传承中的地位与作用遂成为定谳,并为学界所接受。

2017年3月1日于海上桑榆匪晚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