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节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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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经历过饥荒的人来说,挖野菜的记忆是深刻的。

六十年代的大饥馑,是初通人事以后世界留给我最深的印象。马路两边的柳树刚发芽,就被饥饿的人群撸得精光。柳树芽是苦的,根本不能吃,必须在水里泡,把苦味儿拔出去,和在玉米面里蒸窝头或贴饼子。槐树的花和叶更是上品,微甜而有清香,掺和在玉米面中散蒸,柔软而适口。榆树浑身都可以吃,树叶黏滑,口感近于木耳菜;果实叫榆钱,因形状似制钱而得名,也带微甜,丰足的年头,与白面和在一起蒸熟是著名的榆钱饭,属于上好的吃食,一般农家用来待客;树皮晒干后磨成粉,和玉米面和在一起,可以擀面条。所有可以入口的东西,人们都抢夺。从麦收到秋收,围在地边等待拾荒的人,黑压压一大片,多是女人和孩子。麦穗、玉米、白薯和高粱,各种各样的蔬菜,一直到白薯的藤蔓、洋白菜的根,都是人们觊觎的对象。一个人喊一声,收齐了!人群就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进去,足以覆盖地面。人比物要多,互相拥挤着引起冲撞,叫骂声和哭喊声不绝,有的时候还会拳脚相加。随着人群去拾荒是童年的多次经历,并不是被生活所迫,而是在风气影响下随俗从众。几乎没有拾到过什么,看热闹倒是排遣了寂寞。我家的附近有一座粮库,内有榨油的车间,废水顺着一条沟流出来,上面漂着一层油。有当地的居民撇了上面的油食用,一般是用作炸油饼,不能炒菜。近似于这些年城市里的地沟油,只是当时并没有听说谁吃出毛病,也可能生了病乃至死了人也没有人知道。

吃的问题空前地严重,蔬菜已经是奢侈品,一个人一天只供应二两菜,全家合在一起也不过一斤多,端到饭桌上的汤里能漂着几条菜丝,就高兴得不行。一家邻居,把铺地的砖起开,在屋子里开出一小块地,把白菜根种在里面,浇上水之后,白菜的芽就生长出来,而且擗掉一层,又生长出新的叶子。这大概是他家的独创,此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第二次。各种解决饥饿的办法也应运而生,母亲学校的校办工厂,研制出了人造淀粉,是用稻草一类的东西发酵。我随了邻居家的大姐姐,提了小铅桶去领,那是一种灰白色的半黏稠物质,吃在嘴里有一股石灰味儿。孩子们在垃圾堆里寻找带鱼的头和骨,放在炉子上烤焦了吃。

春天终于来了,我们爬到刺槐树上撸槐叶,顺手把花塞进嘴里,像吃糖一样津津有味,顾不得手被刺扎破。父亲领着我们去挖马绳菜,那是一种匍匐在地面的野菜,紫红色的茎和老绿色的椭圆叶子都厚且嫩,一掐就出水,枝叶的连接处开细碎的小黄花。女孩子经常把叶子撸掉,把茎一正一反一小截一小截地掐掉,只连着一层皮,挂在耳朵上当耳坠。它的学名是马齿苋,还有一个通行的名称叫长寿菜,因为性耐旱、生命力强,也因为营养价值高、可药用,有益于人的身体。休息日的时候,我们穿过小镇,走到很远的林场,挖上几麻袋,用车推回来。放在开水里炸熟,捞出来晾干储存起来,入冬以后用水泡开,和在棒子面里蒸窝头。这是首选的野菜,附近的早已经被人挖完了。林场是学校的领地,不许外人进入,还可以挖到。还有一种经常采的是野苋菜,棵大茎长,叶子是紫红色,也有绿色的,或者绿色中圈着紫色。在南方那里是人工种植的蔬菜,但是北方人不认,只有野生的。掐下它的嫩叶炒着吃,是从春天到秋天的家常菜肴。因为经常撸树叶、挖野菜,手也被染成灰绿色,洗都洗不掉,只有等到皮肤自然代谢才能褪尽。

后来单位一家分了二分地,在院子后面的柳树林中。父亲每天起早,吃一点东西,就去种玉米,然后再上班。夏天的时候,玉米棒子灌浆了,掰下来煮一煮是上好的美食。等不到秋天,父亲种的玉米就吃完了,只剩下一片秸秆。每个人的粮食定量有限,组织上还要号召大家捐赠支援灾区。吃菜的问题不再严重,母亲单位的食堂加了一道无油菜,基本就是水煮菜,有的时候是小白菜,有的时候是大白菜,总之是随着季节变化。有一位阿姨受到全校表扬,就是因为她大量地吃无油菜,节约下一些粮票捐给灾区。成年后,遇到不少城市里的人,听他们讲起对于饥荒的刻骨感受,便深深地庆幸,生活在乡下的好处,还有野菜可挖。此外,能果腹的东西也很多,打鱼摸虾钓田鸡,嚼玉米、高粱的秸秆和芦苇的根,一直吃到玉米根部的瘿。那是一种包状的东西,灰白黑三色纠缠在一起形成像大理石花纹一样的图案,约有拳头大小,切成片素炒,味道近似于生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