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从文献到客观知识
当我们把图书馆看作是知识集合时,知识集合是怎么形成的?它的元素由什么组成?这本身就是必须研究的问题。图书馆因收藏图书而得名,但近代以来,报纸杂志的涌现并呈几何级的增长,使合订本报纸、杂志也渐渐成为图书馆馆藏的要宗,用“图书”来概括馆藏已经很困难了。20世纪70年代以后,缩微胶卷、磁带、光盘等资料的大量出现并进入图书馆,迫使图书馆学界开始使用“文献”这样一个超级词汇以代替“图书”。文献的概念含有强化馆藏内容实质、弱化载体类型的意味。特别是在网络环境下,各种数字化知识资源(电子书、数据库)充斥图书馆之中,这种意味犹有重要意义。众所周知,知识才是文献的本质。因此,我们应该加强对知识的研究,把载体放到次之的地位。从逻辑上看,搞清楚知识的性质、特点,文献的本质与特点问题也就迎刃而解。
(1)文献与知识的定义
国家标准《文献著录总则》(GB3792.1-83)与《文献类型与文献载体代码》(GB3469-83)均给文献下过这样的定义:“文献是记录有知识的一切载体。”它的意思是说:无论是记录有知识的纸张、磁带、光盘,还是数据库、网页等,它们都叫做文献。这个定义言简意赅,不过也有缺陷。过去我们讲到中国古代书籍形式的时候,有人提到“青铜的书”,其实“青铜的书”不是书。因为刻有铭文的青铜器皿主要功用是礼器,只有把铭文拓下来的拓片才可以称作书。这里蕴含了一个道理:从主要功用上讲,文献必须是专门用来传播知识的。所以,文献的定义应该是“专门记录、传播有知识的一切载体”。
那么什么是知识呢?人类知识现象无疑是我们宇宙中最伟大的奇迹,人类对知识的认识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产生过数不清的各种定义。在众多知识的概念中,美国社会学家丹尼尔·贝尔(Daniel Bell,1919—2011)在20世纪70年代给知识下的定义颇为精到,他说:“知识是对事实或思想的一套有系统的阐述提出合理的判断或者经验性的结果,它通过某种交流手段,以某种系统的方式传播给其他人。”[1]这段话包含三层含义:知识首先是关于事实与思想的陈述;这些陈述能提出合理判断或实证结果;它们可通过媒介传递给他人。贝尔将能借助媒介传播当做构成知识的一个要素,这是与其他知识定义最大的不同之处。
知识与图书馆学、情报学经常使用的信息、情报、文献等概念有着密切的关系。① 信息概念的范畴最大。信息是具有普遍性的事物运动的状态和方式,一般指数据、消息中包含的意义,这些意义能使数据、消息中所描述事件的不确定性减少。信息包括了知识、情报、文献。换言之,知识、情报、文献均属于信息的子集。比如,知识是对普通信息进行加工提炼而形成的含有确切经验、评价、敏锐洞察力的一种高级信息。天气预报说“今天最低气温是0℃”,这是信息却不是知识;而物理学告诉我们“水在0℃时结冰”,这既是知识又是信息。② 知识与情报是交集关系。情报是对特定的人在特定时间内有特定价值的信息知识。比如一封十万火急的“鸡毛信”、一条高考成绩数据单、一份新药的配方等等,不管是信息还是知识,只要符合“三特”条件的就都是情报。所以情报与知识是交集关系。③ 文献是知识的子集,因为知识有主观知识、客观知识之分,文献显然属于客观知识范畴。我们可以用图来表示信息、知识、情报、文献相互之间的关系:
(2)文献与知识的性质
文献的本质就是知识,是客观化的知识。而客观化的知识一经产生,便具有独立存在的实在性以及它自身的系统性、可编码性、可加工性、可传递性、无损耗性、可共享性等等性质。对图书馆学来说,文献与知识的下述两种性质值得重视:
① 文献与知识的公共物品的性质。公共物品是与私人物品相对应的一个经济学概念。满足个人需要的物品或服务一般称为私人物品,如一件衣服、一块面包、一个钟点工的服务等。私人物品有效用上的可分割性、消费上的竞争性、受益上的排他性等性质;而满足社会公共需求的公共物品(包括服务)则恰恰相反,它具有效用上的非分割性、消费上的非竞争性、受益上的非排他性以及外部收益性等特点(见下表)。
公共物品与私人物品消费特点比较
在现代社会中,国防、环保、天气预报等都是纯公共物品,文献与知识(如思想、见解、科学定律等)也属公共物品。人们在阅读文献、消费知识的过程中,一般是在保证其内容完整的前提下进行的;知识的内容虽经多人阅读却并未损耗消失,因此,每增加一个人的边际消费,其边际费用为零;同时,一些人消费知识时也不会减少或影响他人消费其内容。文献与知识的公共物品性质,决定了专门以提供客观知识为己任的图书馆服务也成为一种公共物品。图书馆作为公共物品,通过免费服务、自由借阅的方式,来体现知识平等、知识自由这两个社会公共价值取向。
② 文献与知识的可编码性、可加工性。文献与知识只有借助符号才能传播与交流。世间人工创造的符号有很多,如信号、旗语、手语、证章、礼节、仪式等等,在这些符号系统之中,知识所用的符号系统主要是语言。知识是有系统的思想、观念,而语言是一种专门用来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它较之上述其他符号系统而言是最为重要的[2]。文献与知识是可编码、可解码的。“编码过程是符号使用者们之间的一种约定”,约定越多,越明确,符号的编码就越周密[3]。
有了符号系统以及可以编码,文献与知识就能被加工,既能扩充膨胀,又可以精炼压缩,还可以改变编码系统。例如,一部远古文献为了能让后人充分理解,历史上会出现众多注解之作,以至于注释的内容量会超过这个古文本的原有内容量;《百科全书》可将各类客观知识提炼压缩,形成供人检索、学习的知识集合;一篇动人心弦的文学作品,人们阅读它的时候,其编码系统是由文字符号组成的,而一旦被改编成话剧或电影,它的编码系统随之也改变了。随着信息技术与横断科学的发展,人工智能专家正在根据知识可加工的性质,编辑知识、追加知识、修改知识,将知识装入计算机知识库(知识库也同样具有可加工性),研制出各种可以供人获取知识的专家系统。好的专家系统具有从已知知识推导出新知识的能力,帮助普通人成为“专家”,从而扩大专家数量,促进社会群体知识素养与水平的提高。总之,知识的可加工性为我们对知识进行组织,最终形成各种优质的知识集合提供了前提与条件。
(3)文献与知识的分类
对文献与知识进行分类,这是认识与把握它们的一个重要途径。就图书馆学来说,图书馆收藏的是文献,而文献的本质是知识,因此文献组织过程中所使用的文献分类法,实际上也是一种知识分类法。早在初期的图书馆实践中,人们已经意识到,图书如果不按其内容的知识属性或其他特征分门别类地组织起来,要快捷地找到自己所需要的图书是十分困难的。6世纪时,中国古代官府藏书机构已将图书分为经史子集四部类并分架陈列。15世纪末,西方大学图书馆也已开始把图书分为哲学、医学、法学和神学几大类分别庋藏。后来,英国哲学家弗兰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1561—1626)把人类的全部知识按心理活动,从低级到高级分为记忆的知识(历史)、想象的知识(诗)、理性的知识(哲学),并将当时各门学科分别隶属于这三大类下。这一按学科内容区分知识的分类体系,在17、18世纪中曾被许多藏书家和图书馆用来编制自己的图书分类目录。现代西方著名的图书分类法,诸如“杜威十进分类法”等无不受培根知识分类思想的影响。经过数百年的发展,图书馆使用的文献分类法已发育到相当成熟的程度。以科学知识分类为基础的文献分类学也已成为图书馆学中最具学术含量、学术特点的专业知识。由于文献的种类繁杂,文献分类的难度比之其他事物分类的难度要大得多,因此,在当代各门学科的分类学中,文献分类学是极为精致的分类学之一。其分类思想、原则、技巧,广为其他学科所借鉴。
除了科学知识的分类方法,还有一种知识分类方法正在对当代图书馆学产生重要影响,这就是英国哲学家波普尔把知识划分为主观知识与客观知识的分类方法。西方知识经济学者所谓的隐性知识(tacit knowledge)和显性知识(explicit know-ledge),也可简称为隐知识、显知识的概念,与波普尔的主观知识、客观知识含义基本类同。波普尔认为,主观知识是个人头脑中的知识,客观知识则是写、印于载体之上的由陈述构成的知识。谈及客观知识时,波普尔说:“科学知识就属于这种知识。储存在我们的图书馆而不是我们的头脑中的正是这种知识。”[4]他还说,储存在图书馆的知识要比我们头脑中的知识重要得多,因为科学工作者借助客观知识的获取、研究才能做出知识上的创新,才能为人类知识的增长做出贡献。波普尔将客观知识提升到与物质世界(世界1)、精神世界(世界2)相区别,并且具有相对独立性的另一个世界存在(世界3),这就给图书馆学所研究的文献、知识等现象提供了一个归属范畴,首次从哲学的角度为图书馆学明确了它所研究的客体范围属于既不同于物质世界也不同于精神世界的客观知识世界。
通过客观知识(显知识)与主观知识(隐知识)的比较,我们可以看到二者之间有着很大的差别:① 从载体上看,主观知识储存在大脑之中,而客观知识储存在客观物质(竹帛、纸张、磁盘等)之上;② 从存储方式上看,主观知识通过记忆,而客观知识通过记录;③ 从寿命上看,主观知识随人体生命结束而消亡,而客观知识可因物质载体的耐久性而长期保存;④ 从传播时空上看,主观知识因口耳相传有时空局限,而客观知识可以跨越更广的时空,基本上不受限制;⑤ 从形式外观上看,主观知识是流动的、易变的,而客观知识是稳定的、不变的;⑥ 从陈述结构上看,主观知识往往欠缺系统性,而客观知识更注重系统性、逻辑性;⑦ 从享有权上看,主观知识是自我的、私人的,而客观知识是社会的、公共的;⑧ 从检验上看,主观知识评价、检验较为困难,而客观知识评价、检验相对容易。当然,主观知识与客观知识尽管有许多差别,但二者的联系也十分紧密。二者互相依存,互相转化。而且有时我们也可把主、客观知识看成一个连续体,在连续体的一极是内隐的、存在于大脑中的无意识、有意识的知识,而在另一极则是外明的、可编码的知识,人类所有知识都尽含于这两极之中。
(4)文献单元与知识单元
客观知识世界是由大量知识组分组成的,这就像大自然是由一草、一木、一块石、一滴水组成的一样。文献单元与知识单元是客观知识世界的两种最基本的组分。文献单元是专门记录和传递有知识的一个可独立存在的单位,如一部著作、一篇论文、一盒磁带、一张光盘等;知识单元是客观知识系统中有实际意义的一个基本单位,如一个语词概念、思想观点、科学定理、数学公式,或是歌曲中的某段旋律、画卷上的局部构图等。文献单元与知识单元有许多区别:
① 从存在方式上看,文献单元具有“硬性”特点,知识单元具有“软性”特点。前者有摸得着、看得见的载体形态,是一种“硬知识”;后者既大量存在于客观知识世界,也大量存在于人的主观知识世界,存在于大脑中的知识单元是隐性的,而存在于客观知识系统中的知识单元也不具有独立的载体形态,而是隐藏在浩如烟海的文献中,是一种“软知识”。
② 从知识形态上看,文献单元往往表现为知识体系,知识单元往往表现为知识点。如马克思积四十年之力撰成的《资本论》,从形态上看它只是一个文献单元,但它在内容上却试图建构关于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规律的伟大思想体系。《资本论》中的“商品”“货币”“资本”“剩余价值”等知识点,形成了这个思想体系中关键性的知识单元。
③ 从知识性质上看,文献单元是静止的,知识单元是演变的。前者的生成是一次成型,不易更改;而后者因“内禀智荷”含有静智荷、动智荷两部分,它是可以演变的。知识单元的静智荷是其内部因子个数及相互逻辑关系构成的,表现知识单元包含智慧的多少;动智荷则是其在历史进化中积累的智荷,表现知识运动中形成的智慧的积累[5]。例如“工业”(industry)这个概念,在工业革命前,其“静智荷”(即本义)原指一种特殊的人类属性,意译过来是“技术、刻苦、坚毅、勤奋”等,18世纪后期才有了“制造与生产机构”的含义,变成了一个表示“集体”的语词[6]。这个附着于“工业”静智荷意义上的新的含义,就是历史进化中积累的动智荷意义。
④ 从组织方法上看,文献单元的组织方法较为单一,而知识单元的组织方法则复杂多样。前者的属性特征(类别、主题、题名、责任者等)数量少,其组织方法相对不多;后者的属性特征多种多样,数量丰富,故其组织方法也复杂多变。例如将化学元素“铁”作为一个知识单元,其属性特征至少有以下这11种[7]:
事物名:铁
类别:化学元素
颜色:银白
比重:7.86
熔点:1535℃
沸点:2750℃
能否导电:能
化学性质:活泼
周期表位置:第四周期第8族
地壳含量:5%
原子量:55.847
以上左边所列为铁的属性名,就是元数据(描述其他数据性质或特征的数据,为被描述数据提供语境说明);右边所列为铁的相应属性值,就是数据(能被记录和存储在数据库中的已知事实)。可以想象,知识单元的属性特征有多少种,其组织方法(从属性特征角度)也会有多少种。
⑤ 从获取方式上看,文献单元的获取相对容易,而知识单元的获取相对困难。如从图书馆知识服务而言,提供知识单元的服务较提供文献单元的服务难度大。因为前者是有形文献(有文献载体形态),后者是知识信息(可无文献载体形态);前者属简单劳动(可以依借出文献量计算劳动量),后者属复杂劳动(不能依借出文献量计算出劳动量);前者的专指度有时较低(如读者欲借某类文献),后者的专指度一般较高(如读者查一个名词、一个数据、一段引文);前者与读者不会“相互进入”(知识信息的切入、交流),后者则常会与读者发生“相互进入”;前者的服务方式是被动式的,后者的服务方式是主动式、互动式的[8]。只有知识单元成为数据库中的数据时,它的获取才能变得简捷起来。
文献单元与知识单元虽然有区别,但它们又是相互联系的,在许多方面又有着共同的特性。当代的图书馆馆藏体系不仅是由文献单元组成的(各类排架有序的书库),同时也是大量知识单元组成的(各种数字化数据库);图书馆的服务不仅要向读者提供文献单元,同时也要提供知识单元。以往的那种以文献借阅为主的服务模式正在发生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