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拉斯:永远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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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她和她的中国情人

里奥泰寄宿学校

玛格丽特的母亲被彻底击垮了,终于放弃通过种植特许经营土地成为百万富翁的梦想,转而将精力放到女儿的教育上。

1929年,15岁的玛格丽特被母亲送到了西贡的夏瑟普鲁—洛巴中学。在来这所学校之前,玛格丽特的成绩十分差劲,各科成绩几乎全是零分,甚至因为旷课太多还被老师训斥了。不仅如此,她的性格也十分古怪,不被同学和老师喜欢。有一次,她将课本扔在了老师的脸上,导致受到教导处的惩戒。

没有人认为玛格丽特是个好学生,凡是和她接触过的老师都觉得这个孩子需要好好管教。

然而,她的母亲玛丽却不这样认为,她始终觉得自己的女儿是有天赋的,是聪慧的。现在成绩变差只是因为没有好好学习而已。她相信女儿在学习上肯定会有所成就,尽管她当时在沙沥教书,却想方设法地为女儿在殖民地的首府西贡找到一间好学校,只不过夏瑟普鲁—洛巴中学不提供住宿。

住宿的问题很好解决,玛丽为女儿在西贡找到了一个提供住宿的地方。然而,它不是《情人》中提到的里奥泰寄宿学校,而是C小姐的家。房间不大,但价格高昂,玛丽为了让女儿能够在这里住下,支付了四分之一的工资。此外,在这座房间里,除了玛格丽特,还有其他三个寄宿者:两个老师和一个比玛格丽特小两岁的女孩科莱特。后来,这个叫做科莱特的美丽姑娘也成了《情人》中有着完美身材的海伦·拉戈奈尔。

新的生活终于开始了。玛格丽特远离了母亲,开始在西贡安顿下来。但是,玛格丽特很快就发现房东C小姐是一个怪异的女人。每当周末下午玛格丽特从动物园参观回来后,C小姐就把她叫到房中,让玛格丽特观看C小姐赤裸的身体。

这样的怪癖行为一直持续了两年,玛格丽特并不知道如何处理,只是被动地接受这样的性游戏。不过,当她成为作家后,她以C小姐为原型写了一篇叫做《蟒蛇》的短篇小说,用幽默却不乏残酷的笔调痛斥了C小姐的怪异、性饥渴和反复无常。

不过,除却C小姐带来的尴尬场面外,在玛格丽特看来,在这里能够继续读书,她还是觉得很开心,她可不想像哥哥们那样无所事事。不过,她在高一时期的成绩依然没有任何起色,又是一连串的零分。情况是在第二年开始好转,她的数学成绩在慢慢提升,到后来,同学们不会的题目几乎全都找她帮忙了。

当然,她提升最大的还是作文,“整个中学都在念我的作文,二年级的老师拒绝为我的作文打分,因为它们写得实在太好了,但是那会儿我根本没念过法国文学。”

玛格丽特的话一点都不夸张,她当时的同学就可以证明。她非常喜欢文学,将戴利等人的作品熟记于心,然后在课间成段成段地背诵,并在模仿的基础上形成了自己的文字风格。

仿佛只是突然之间,玛格丽特就从一个差生变成了一个成绩优异的学生。当她的母亲玛丽去学校看望她时,母亲拿着成绩单激动地哭了起来。在这个母亲心中,显然是对玛格丽特寄托了极大地期望。

然而,尽管学业上取得成功,玛格丽特在教室中还是和一部分孩子坐在最后一排。这是由社会等级决定的,她的母亲只是一个小学教师,又面临破产的危机,没有能力让女儿坐到前面的位置。玛格丽特却不在乎,经常逃课,想念书了就去教室,不想念书的时候就一个人跑出去。

自由散漫的玛格丽特,虽然作文水平很高,但很难让人觉得她能够成功,更别说是达到荣誉的巅峰。她的同学德尼斯就表示了怀疑,甚至在杜拉斯已经成名后依然不停地摇头,在她看来,班上的另一位法语和拉丁文总是考第一名的奥迪勒才更应该成为作家。

的确,玛格丽特的生活方式与常人不同。在夏瑟普鲁—洛巴中学,白人女孩在放学后一般都是由家庭司机亲自接回去的,她们没有自由,始终处在严密的保护和监控之中。但是这样的生活并不属于玛格丽特,她没有家庭司机等在校门口,每天都是自己从夏瑟普鲁—洛巴中学独自走回寄宿的C小姐的房屋。

这段路途上会发生什么?玛格丽特的描述很有意思:“这是学校门口的路。是七点半。是早晨。在西贡的这个时刻,市政府的洒水车刚过,有一种奇妙的清凉感觉,整个城市都浸润在茉莉花的香味里——那么香,以至于都有点让人‘恶心’了。不少白人初到西贡时都这么说,但他们一旦离开殖民地,又会想念这股味道。”

玛格丽特待在西贡时,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离开殖民地,所以她在真正离开这里之后怀念这儿的生活,怀念在中学里念书的时光,怀念从学校到寄宿地的那段路程。然而,多年之后她才意识到,她真正怀念的,其实只是一个人。

渡轮上的邂逅

15岁起,位于沙沥和西贡间的湄公河便成为玛格丽特时常穿梭而过的河流。她在西贡读书,她的母亲住在沙沥,于是每到放假的时候,她就迫不及待地从西贡回到沙沥,和母亲待在一起,尽管母亲那时总是对她发脾气。

她一次次往返于沙沥和西贡之间,在渡轮上看天边的景色,想着少女心事,以及隐隐展现的写作梦想。在这段路途中,她遇见了许多人,但他们从来都没有真正走进她的视野中,唯有一个男人,一个中国男人,在她的心中留下了无数的回忆。

男人的真实名字叫胡陶乐,但大家都习惯叫他莱奥——这个在《情人》中被玛格丽特赋予新的意义的名字。两人的故事从莱奥在渡轮上递出一根烟开始,玛格丽特拒绝了。

她犹豫着,不无歉意地说:

“我还小。”

“多大了?”

她按照中国人计算年龄的方式回答他:

“十六岁。”

“不,”他微笑着说,“这不是真的。”

“十五岁……十五岁半……行吗?”

他笑了。

“行。”

很明显,主动搭讪的莱奥对玛格丽特一见钟情,但莱奥却不是玛格丽特喜欢的类型,他瘦小、双肩下垂,尽管风度翩翩,样貌却一点都不好看,在玛格丽特的眼中甚至比一般的安南人还要丑。然而,他却很有钱,这从他的黑色利穆大轿车,他身上剪裁精致的柞丝西服,他手里拿的高级香烟,都能彰显出来。

莱奥没有隐藏自己的财富,自我介绍说刚从巴黎回来,住在沙沥的一幢蓝色大宅子中。那幢房子,在沙沥是赫赫有名的豪宅,每一个沙沥人都知道。

在交谈中,莱奥也询问了玛格丽特的情况。在他看来,一个年幼的白人女孩孤身一人乘坐当地的汽车和渡轮,这让人觉得很奇怪。玛格丽特的回答简洁直白,她的母亲是沙沥女子小学的校长。仅这一句话,便说明了一切。因为,她的母亲在沙沥也像莱奥的豪宅一样家喻户晓,是人们时常谈论的对象。

果然,莱奥知道这个时常被人谈起的校长夫人,知道她在买的租地中碰到了晦气。当然,莱奥也直言不讳地赞美了玛格丽特的美貌,以及对她头上戴的男士帽子的欣赏。最后,当渡轮在湄公河对岸停下时,莱奥提出送玛格丽特去西贡的学校。

玛格丽特同意了。她不讨厌莱奥,但也不喜欢,如果不是因为对方有钱,她或许根本就不会和他产生交集。当车门关闭的时候,她心中产生了一种悲戚感。她想到了被困在租地上的母亲,想到了对金钱过度索取的大哥,想到了从父亲去世起就不断面临的贫困,这所有的一切她都想要改变。从她坐进轿车起,她明白自己的行为代表什么,这是一种屈服。

初次乘坐如此高档的轿车,玛格丽特表现得很平静。她暗自打量着轿车,发现车厢大得就像一个小房间似的,在司机和后座之间还有滑动的玻璃前后隔开。这样的待遇是玛格丽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她更加惊叹于莱奥的安逸生活。

汽车在充满泥泞的道路上缓慢行驶,最初,两个人都不说话。不过,莱奥很快就忍不住了,他有钱,却是一个空虚的人,或许也是为了吸引玛格丽特,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他雄厚的家世背景和他的浮华生活。玛格丽特静静地听着,从对话中不断感受着这个男人的阔绰、殷勤和无所事事。

窗外一片生机盎然的景象,棕榈树、椰子树和芭蕉不断在眼前闪过。车子开过,尘土飞扬。玛格丽特很少说话,等到莱奥也停止谈论时,她就闭上眼睛静静坐着。在寂静中,在充满暧昧色彩的封闭空间里,她感受到有一只手正在靠近她。她没有动,甚至当那双充满男性气息的手用小拇指触动她、试探她的时候,她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是一种默认,在玛格丽特的心中,是默认莱奥可以碰她的。

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处于一个叛逆的年龄,她渴望男人的身体,而此时遇到的男人还拥有她没有的金钱,对她也很殷勤,她觉得可以把自己交给他。

莱奥是一个经历丰富的男人,在遇到玛格丽特之前就已经有了许多女人,他当然知道玛格丽特的反应意味着什么,于是他更加大胆了,甚至将手伸向玛格丽特的双腿之间。

汽车在这时突然停止,他们到达了目的地。

玛格丽特和莱奥都从这种无声的激情中清醒过来。对于玛格丽特来说,尽管她早熟,也很早就耳濡目染了男女之事,但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和一个陌生男性靠得这么近。然而,玛格丽特依然不爱这个男的,相比较,她始终觉得对方的财富更加吸引她。

下车前,玛格丽特对莱奥说了一句再见,但莱奥什么也没说,他只是待在车里目送着玛格丽特的身影渐渐远去。他知道,他们还会见面的,他看出了这个小女孩心中的想法。

的确,玛格丽特的生活从此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一个贫穷的白人女孩,摇身一变,成为了一个有高档轿车接送的女人。坐在豪华的轿车里,她和曾经看过的那个尊贵的夫人迎面错过,那时,她不再站在路旁为她的汽车让道,不再仰望她,她们平等地相遇了。

莱奥为玛格丽特带来了一种全新的生活层次,不止是高档饭店和娱乐场所,也不止是一种富人的生活方式,还有从自卑中得到的短暂解脱。但是,玛格丽特幸福吗?

几十年后,当她成为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她回忆往事,真诚地写下了这一句话:“我将有一辆利穆新轿车送我去上学,可我也将永远生活在悔恨之中,悔恨我的所作所为,我所获得的一切;悔恨我所抛弃的一切,好坏都一样,让我感到悔恨。”

中国城里有座蓝房子

偶然的相识没有戛然而止,莱奥几乎每天都到学校去找玛格丽特,就在附近随意地聊天,或者只是静静地待在一起,然后,莱奥再把玛格丽特送回去。

玛格丽特很享受这种被追逐的感觉,她也很懂得挑逗莱奥的欲望。有一次,在从寄宿地去学校的路上,她看到了那辆标志性的黑色轿车,但她没有立即奔向莱奥的身边,也没有选择走开,只是慢慢地走过去,风情万种地对着车窗玻璃印下她的吻,留下她的气息。

她是无所顾忌的漂亮小姑娘,从不逃避莱奥想接近她的暗示。她挑逗他,然后走开,留下莱奥在车窗里面暗自动情。

他们之间似乎充满了欲望,却始终没有发生什么。

这种看似平常的气氛终于被打破了,那是在一个周四的下午。玛格丽特永远记得那一天,改变了她一生的轨迹。

当学校下课后,她像往常一样坐上了莱奥的黑色轿车。车在忙碌的街道上穿梭而过,最后在一条巷道前停下。扑面而来的是嘈杂的吆喝声、浓郁的茶香和煤炭的味道。这里是中国城,在巷子深处,莱奥有一套蓝色的公寓,是用来和情人做爱的地方。

他喜欢她、迷恋她、想要保护她,但到了最后,他还是带着她来到了这座蓝房子。

玛格丽特从两人认识的那一天起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把自己的身体献给莱奥,是她第一次坐上轿车后就明白的事情。所以,当莱奥请求她一起到公寓时,她没有拒绝,只是默默地跟来了。

蓝色的公寓是现代化的,尽管里面的布置比较简单。走进房间中,玛格丽特又像打量利穆轿车那样,开始观察这座单身公寓。只不过,这一次她是光明正大地看,每一处都没有遗漏。她看简洁的家具,看暗淡的光线从厚重的窗帘下照进来。

莱奥告诉玛格丽特:“我没有去选一些好的家具。”这里只是他和女人进行肉体交易的地方,当然没必要花心思去布置,更没必要装饰得像家一样豪华。

玛格丽特沉默着,独自想着自己的心事。她看出紧张的莱奥在等她开口,但她就是不说话。莱奥还是没有动手,径自说着疯狂爱她的话。这个事实,玛格丽特很早就知道了,她看出来眼前的男人很喜欢她,可是,她不喜欢对方。

莱奥还在继续说着话,他说他很孤独,他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而他作为父亲的独生子,尽管拥有庞大财产的唯一继承权,但他一点也不幸福。他在享受这种财富的时候,什么也不能做主,无论是在爱情上,还是在学习和事业方面,他都要听凭父亲做主。他一直都渴望能够得到一种纯粹的爱,而此刻他爱的是一个小女孩。

玛格丽特终于说话了:“我宁可让你不要爱我。即便是爱我,我也希望你像和那些女人一样做。”很明显,玛格丽特在鼓励莱奥拿走她的身体。

莱奥很震惊,也很痛苦,不停地追问玛格丽特是不是会对任何一个男人说这样的话。她没有否认。于是,莱奥将她的连衫裙扯下来,把她赤身裸体地抱上床。突然,他停止了所有的动作,他还在犹豫,一个人躲到床边哭泣。这个时候,玛格丽特表现得像是荡妇一样,她主动抚摸莱奥的身体,挑逗他,鼓励他继续做下去。

他们终于开始了,他哭着,她享受着。

一切平静之后,两人又谈了许多。莱奥再次问玛格丽特,为什么要跟来蓝房子中,她完全可以选择拒绝的。玛格丽特很平静,她只是说,这是她的选择。接着,玛格丽特再次谈到了她的家庭,她的母亲,她那总去鸦片馆的哥哥。

在莱奥看来,玛格丽特之所以接近他,或者说愿意让他接近,只不过是为了钱,她不爱他。而这样的事实,玛格丽特没有否认,甚至也坚持称自己就是这个目的。

我说我想要他,他的钱我也想要。

我说当初我看到他,他正坐在那辆汽车上,本来就是有钱的,那时候我就想要他。

我说如果不是这样,我也不可能知道我究竟该怎么办。

他说:我真想把你带走,和你一起走。

我说我母亲没有因痛苦而死去,我是不能离开她的。

他说一定是他的运气太坏了,不能和我在一起,不过,钱他会给我的,叫我不要着急。

一方需要钱,另一方愿意给。他们的关系从相遇时就注定不会太平,也不会平等。

那个周四的下午,玛格丽特和莱奥在昏暗的房间中待了很久。这是玛格丽特第一次体验到男女之欢,她缠着莱奥,抚摸他、占有他。在她心里,已经有一种声音在回响着:“将来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个下午,尽管那时我甚至会忘记他的面容,忘记他的姓名。我问自己以后是不是还能记起这座房子。他对我说:好好看一看。我把这房子看了又看。我说这和随便哪里的房子没有什么两样。他对我说,是,是啊,永远都是这样。”

直到华灯初上,两人才从蓝色公寓中走出来。玛格丽特依旧穿着那件磨损的茶褐色真丝连衣裙,戴着那顶男式帽子,脚上也还是镶金条带的鞋子,就像两人第一次相遇时那样。

但是,还是有什么改变了,在寂静中悄然流逝。

玛格丽特觉得她突然间老了,不再是个纯真的小姑娘,尽管她向来成熟。但是,这一个下午改变的,已经难以用言语来形容。她出卖了自己,这个事实再也无法更改。

爱是一场欲望叠加

流言蜚语开始漫天传播,人人都知道玛格丽特当了一个中国公子哥的情人。他们议论她、鄙视她、排斥她,像对待妓女一样对待她,甚至她的男同学也对他说些污秽的话语。然而,玛格丽特不在乎,依然在放学后坐上那辆豪华的黑色轿车,在众目睽睽之下悠然离开。

她的夜生活逐渐丰富起来,跟着莱奥光顾了众多高档餐厅。她当然知道自己这样做会受到怎样的鄙视,所以,在享受美食的时候,她告诉莱奥,如果她的哥哥知道这件事,知道她当了他的情人,一定会杀了她。

莱奥有些不知所措,他对玛格丽特说,虽然他们发生过关系,但不可能成为夫妻。这句话的意思显而易见,玛格丽特非常尴尬,这时也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妓女了。她没有回应,继续低头吃着盘子里的饭菜。

其实,两个人都很清楚,他们之间不会有未来,但他们谁也没有说分开。

一天又一天,玛格丽特和莱奥一起去了许多地方,度过了无数个充满欲望的白天和黑夜。终于,她的母亲玛丽发现了这件事。玛丽难以接受,当初她送女儿到西贡上学,是对女儿寄托了厚望,希望女儿成为数学教师。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年幼的女儿竟然和一个中国人住在一起,光明正大地当了他的情妇。

很显然,玛丽看不起莱奥。因为东方人的地位在那个时候并不高,而中国的土地正被西方资本主义列强瓜分和占领着。因此,尽管莱奥很有钱,家财万贯,但在当时那些自以为是的白人眼里,依然没有地位,是比他们“低等的人”。但就是这样地位低下的人,却把一个白人女孩当成廉价的情人一样对待。

玛丽非常愤怒,像疯子一样将女儿的衣服撕碎,抽打她,闻她身上的味道,骂她是贱货、妓女,下贱而又肮脏。玛格丽特什么也不解释,只是不停地说自己和莱奥在一起只是为了钱。或许,事实已经难以改变,又或许是玛丽真的很缺钱,总之,她并没有将女儿关起来,或者采取其他有效的措施阻止女儿与莱奥见面。

这是一种默许,是变相地认同玛格丽特和莱奥可以保持联系。因为,贫穷的他们真的需要钱,对钱充满了深深的渴望,就像莱奥对玛格丽特充满了欲望一样。

玛格丽特的母亲和两个哥哥的确没有辜负这一资源,他们向玛格丽特传达着缺钱的信号,然后,玛格丽特再次放低姿态去找莱奥,假装毫无羞耻地接受莱奥的礼物或者是金钱。

在这种充满利益、欲望和索求的交易关系中,莱奥越来越像个嫖客了,在每次与玛格丽特发生关系后,他都会习惯性地给玛格丽特一些“嫖资”。玛格丽特是倔强的,尽管意识到自己被这段不正常的关系摧毁了,却始终装作不在意,只是独自在黑暗中舔舐伤口。

当心中的感激之情被愤怒取代时,玛格丽特也会指控莱奥的不良行为:“他拿我当一个妓女、一只破鞋……当你任凭他胡言乱语、为所欲为,当你身不由己、任其随意摆弄、竭尽猥琐之能事的时候,他会觉得什么都是精华,没有糟粕,所有的糟粕都被掩盖起来,在情欲的推动下,全都并入洪流之中流走了。”

不可否认的是,莱奥爱着玛格丽特,但也知道他是得不到玛格丽特真心的,所以,他转而极尽所能地夺取了玛格丽特的身体。

他曾经也试图搞好和玛格丽特家人的关系,邀请他们共进午餐。那个时候,玛格丽特想让母亲和哥哥认同莱奥,于是建议莱奥在他们没有去过的大饭店设宴。然而,其乐融融的场景并没有出现。玛格丽特的哥哥们很不客气地点了饭店里最贵的红酒和西餐,却始终不正眼看莱奥,不和他交谈。为了缓解尴尬的气氛,莱奥径自找着话题,讲述他在巴黎的生活,也讲述他的父亲是怎样发家致富的。

这些话,玛格丽特全都听过,也知道怎么接话才是最得体的。但她什么也没说,因为哥哥们一直保持着高傲的态度,她不能与莱奥有任何的交流,“因为他是中国人,不是白人”。

莱奥觉得委屈,他的生活一直很优渥,何时受到这样的冷落。他不再说话,只希望这次粗暴的会面能够早点结束。时间流逝,终于,玛格丽特的哥哥们不再要求继续点餐,将账单自然地推给莱奥。他没有觉得意外,只是将钱放在托盘里,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

事情却没有结束,酒足饭饱,玛格丽特的大哥又想去跳舞,便让玛格丽特传达他的想法。莱奥很生气,他假装没听见,不过最后还是小声回应了玛格丽特,他说他想单独和玛格丽特一起待一会儿。玛格丽特不敢做主,不过她的大哥却在这时发出了一声尖刻的叫声,这让莱奥觉得非常害怕,他不再抵抗。

玛格丽特很失望,她看不惯大哥总是仗着身强力壮欺负她和小哥哥,她一直都希望有人能够压制住她的大哥。她本以为具有财富的莱奥可以保护她,帮她“收拾”大哥的嚣张气焰,然而莱奥的表现太让她失望了。

似乎是为了报复莱奥,玛格丽特将他晾在一边,开始和小哥哥贴身跳舞。他们的舞蹈充满激情和欲望,并不是兄妹之间该有的正常行为。

看到这一幕,莱奥的眼里似乎出现了泪水,他觉得自己好心请玛格丽特一家吃饭,到最后却依然不被待见,甚至成了被抛弃的人,尤其是被玛格丽特抛弃了。他很想宣泄出自己的不满,但良好的教养或者是软弱的性格,让他一直忍耐到了最后。

舞会结束后,莱奥和玛格丽特直接回到了中国城里的蓝色公寓。在这里,玛格丽特又成为了一个任人摆布的玩偶,而莱奥则重新拥有了绝对的控制权,他面带怒火,狠狠地掌掴玛格丽特,然后粗暴地将她推倒在床上,像对待妓女一样占有了她。

玛格丽特没有哭,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在莱奥抽烟时才漫不经心地问道:“我刚才的表现值多少钱?在妓院,你需要付多少钱?”

莱奥的眉头皱得更加深了,他冷漠地问道:“你想要多少钱?”

玛格丽特说了一个数字,这个数字当然是玛格丽特的母亲想要的,然后莱奥从钱包里拿出一沓钱,狠狠地摔在小桌子上。他当然不是在心疼钱,而是恼怒玛格丽特的无所谓。

是真的无所谓吗?被当成妓女也无关紧要?

玛格丽特的伪装看起来很成功,她根本就不想像这样活着,不想没有尊严、只能靠出卖自己来获得金钱。更可悲的是,虽然她想要逃脱这种生活,却依然照做不误,平静地躺在莱奥的身下,任由他以爱的名义,进行疯狂地索取。

第二天,西贡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玛格丽特将莱奥给的钱交给了母亲,结果,母亲很自然地将钱塞进包里,然后向校长办公室走去,请求校长允许自己的女儿在晚间出去,说她的女儿更习惯自由的生活。校长同意了,玛格丽特终于被彻底出卖了。

未曾见面的离别

尽管人人都在咒骂玛格丽特是一个小娼妇,但她和莱奥的交往还是持续了一年半。这是一段漫长的时光,足够做许多事,谈许多话。然而,两人却很少再谈论自己。

他们都明白,在一起是不可能的。尤其是玛格丽特,更是洞悉一切,就像她坐上轿车时就知道自己的身体必须要献给莱奥一样。她从来都明白,莱奥是不可能迎娶自己的。这不是说她怀疑莱奥对自己的感情,只是她把一切游戏规则都看清楚了。

她任性,让莱奥追逐她,是因为她看出莱奥喜欢她,所以她有这个资本玩爱情的游戏。至于婚姻,却不是莱奥和她能够做主的,也不是她的母亲和哥哥能够决定的。他们当然希望莱奥把玛格丽特娶回去,这样他们一家便有了长期饭票,但是,莱奥的婚姻从来都不会受他们左右。

一切的决定权都在莱奥的父亲手中,那个可以剥夺莱奥财产继承权的老先生。

老先生的态度很明确,自从知道儿子在和一个“白人娼妇”在一起,他便言辞激烈地要求两人分开,否则就取消儿子的一切继承权利。

这样的威胁之于莱奥,是致命的,也是不得不妥协的。除了钱,他知道自己什么也不会拥有,他也没有赚钱的能力,更悲哀的是,在享受了多年的奢侈生活后,他已经成为了金钱的奴隶,已经不愿意用自己的双手去赚钱了,他忍受不了那样的生活方式。

玛格丽特当然是明白的,她曾经不止一次提到这个残酷的现实:“我发现,要他违抗父命而爱我娶我,把我带走,他没有这个力量。他找不到战胜恐惧去取得爱的力量,因此他总是哭。他的英雄气概,那就是我;他的奴性,那就是他父亲的金钱。”

所以,当莱奥说爱她时,她从来都不回应,她知道爱情不会让莱奥变得强大,从而让他守护住自己想要的。玛格丽特明白这些,而为了心中的那一份倔强,那一点骄傲,她总是信誓旦旦地宣称,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莱奥,她和他在一起只是为了钱。

莱奥不是没有抗争过,他曾经请求过父亲不要拆散他和玛格丽特,“他求他的父亲准许他去体验一次这样的生活,仅仅一次,一次类似这样的激情、这样的魔狂,对白人小姑娘发狂一般的爱情,在把她送回法国之前,让她和他在一起”。

然而,尽管是这样的请求,也是软弱无力的,他甚至不敢开口让父亲允许自己迎娶玛格丽特。至于老先生的答复则是宁愿儿子死去,也不会让他和玛格丽特在一起。为了让儿子彻底死心,老先生也加紧安排莱奥和他的未婚妻尽快完婚。

分开成了再也无可挽回的事实。趁着还有时间,莱奥陪着玛格丽特去了许多地方,包括堤坝、他们相遇的湄公河、她母亲在沙沥的住址、她在西贡读书的学校和她寄宿的地方,以及饭店、舞厅等。所有曾经留下他们回忆的地方,两个人都去了。他们不停地说着话,莱奥的神情表现出沮丧,而玛格丽特则显得很平静、淡然。

她对他说,她同意他父亲的主张,她拒绝和他留在一起。至于理由,她没有讲。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空,在血染的霞光里,他们回到了中国城里的蓝房子。玛格丽特端起一杯葡萄酒轻轻走到莱奥面前问道:“她漂亮吗?”莱奥回答:“她富有。”

莱奥并没有见过这个未婚妻,不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模样,也不知道她性情是温和还是古灵精怪的,他什么也不知道。然而,这些都不重要,只要这个未婚妻出身于名门望族,拥有庞大的家族财产,那么,他们便是可以结婚的,这就是婚姻上的强强联合与门当户对。

玛格丽特了然地笑了笑,她知道自己身无分文,根本不在对方挑选妻子的考虑范围内。

两人突然沉默了,寂静遍布各个角落,在厚重的窗帘之后,在空荡的床上,也在两个人的心间。莱奥有些崩溃,他抓不住爱情,便想彻底断了自己的念想。他不断地让玛格丽特重复他的话:“你来这儿是因为我的钱。”

关于这一点,玛格丽特从来没有否认过。此时,她更不想否认,只是漫不经心地对莱奥说道:“由渡轮遇见你的那刻开始,我心中想的只是钱,别无其他。”

莱奥伤心极了,他多想玛格丽特能够欺骗自己一次,哪怕只有一次她说很爱自己,他也会觉得很满足。然而,从玛格丽特口中吐出来的话永远都是恶毒的。他绝望了,毫不怜惜地托起她的下巴轻声呢喃起来:“你是个妓女,你是个妓女……”

他哭了。

很久之后,玛格丽特问他:“你婚礼何时举行?”

“下星期五,你十二号……乘坐‘亚历山大’号离去……”

他为她买好了回法国的船票,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情了。从此之后,他将有自己的妻子,而她也会在法国开始新的生活,他们再也不会相见。

玛格丽特不再去西贡的学校了,她待在沙沥的家中,看着母亲卖掉所有的家具,看着她收拾行李。她什么也不想,只等着启程回法国。

开船的时刻最后来临了,巨大的轮船停靠在湄公河的岸边,汽笛声洪亮凄厉,尾音拖得很长,很长,像是在诉说不为人知的秘密。它没有为谁停留,满载着拥挤的乘客缓缓开动,沿着河道向远方行驶。

在河岸边,有许多人前来送行,有的高声叫唤着,有的默默地挥舞着手臂,但无论是谁,都只能看着轮船从他们的视野中慢慢消失。

玛格丽特一直站在甲板上眺望河岸,没有笑容,也没有流泪。那辆黑色的利穆轿车来了,孤零零地停靠在停车场的远处,车前还站着穿白色制服的司机。她的中国情人没有走出来,但她知道他就坐在车里,隐约中,她仿佛瞧见了他的身影。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尽管两人都没有看到对方的真切面容。

轮船向前行驶着,玛格丽特始终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然而,在一天夜里,当人们都睡下了,她听到熟悉的肖邦圆舞曲在耳边响起时,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她想到了那个中国情人,她不能确定,她是不是曾经爱过他。

他们的故事结束了。

很多年之后,当玛格丽特老了,容颜备受摧残的时候,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那个中国情人打来的,他对她说:

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