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风流人物(1)
雨过天晴的傍晚,天空仿佛透明的湖面,斑白的波光交织着晚霞,夕阳像是在蓝湖色的天空上滚动过一样,牛乳般白色的云透着淡淡的金色轮廓,如同落叶浮在湖中。空气里还弥漫着阵阵水气,尖尾雨燕绕着桂花树盘旋,叫声婉转;起舞的红蜻蜓在流淌的溪水边觅食,玻璃般的翅膀上透着金灿灿的光。
江洛冰深吸一口,感受着暴雨后清凉的微风。他孤零零地站在桥头,隔着溪水望向不远处红砖砌成的老宅院,斜阳之下的山冈变成了暗紫色,像是矗立在云海之中的礁石,突然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一个长相出众身材姣好的女人穿着白色吊带凉裙挽着一个男孩的手目送着行驶在乡间小路的日野客车。女人的微笑平淡,很温暖,有点伤感,有点乐观,有点不真实,像是半轮沉下的夕阳,有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感觉,清丝纠缠判若飘摇的柳枝。
“妈妈……”江洛冰下意识地张了张嘴,那个女人还是记忆里的那个模样,妆容未老夭桃秾李,像是个风韵犹存,啊不,是清纯俏丽的姐姐。虽然这很不合逻辑,但在江洛冰的记忆里,妈妈就是这样的形象,很美,很温柔,很勤快,好像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温和的光。
江洛冰想要走近看看,他身穿定制的灰色羊绒礼服,灰色的高筒小檐礼帽,缓步走在石桥上,与周围的田园气息格格不入,像是错位时空里走出来的查尔斯王储踩在了科兹沃尔德的泥土上,沉重的手工皮鞋砸在青石板路上咔咔作响。
夕阳洒在河水上的光,像是许多金针银线,随着水波晃动着,时间慢慢流逝,昏暗的暮霭渐渐低压了下来,天地缝合了,无边无际的水稻由碧绿变成了湛蓝和暗灰,在那沉下去的水天交界的地方,却还残留着一抹淡淡的红晕。
很奇怪,他已经走了很长时间,可连那座青石板桥还没走下来,天色很快暗下来了,那座围着篱笆的白色宅院距离他还是很远,很渺小,很模糊,像是远在天边。
“妈!妈!”江洛冰加快了步伐,他大声地呼喊着,喊的撕心裂肺,像是走失的孩子在喧闹的人群里呼唤自己的母亲,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焦急,但就是感觉心里乱糟糟的,好像再不跑过去的话就再也见不到了。
落日的残虹挤出最后一抹惨淡的光,像是天空落下的最后一滴悲伤的血泪,江洛冰向着落日狂奔,急如星火,仿佛夸父逐日。但穿着白色的吊带凉裙的女人似乎没有听见,低着头抚摸着男孩的脑袋,男孩闹着要挣脱女人的手,去追早已消失在落日余晖中的汽车。
随着落日沉沦,天色骤暗,原本清凉的微风变得有些刺骨,恢宏浩荡的晚霞透着一抹血色,有些阴沉压抑,隐约可以听到鼓噪着雷声,江洛冰瞬间紧张起来,扶紧了头上的檐礼帽。这时,一阵莫名的嘶吼声从东方传来,低沉宏大,有股海纳百川的浩瀚感,他怀疑自己听错了,那是战马的嘶吼,像是古代交战的骑兵以雷霆万钧之势冲杀而来,雄浑,壮阔。
凛冽的寒风铺天盖地的席卷着世界,摇摆的水稻穗和开着桂花的树枝瞬间凝结,河流凝固,东方的海天一线弥漫着纷纷扬扬的雪,而夕阳坠入的西方透着一股炙热的血红,整个世界像是被一把开天辟地的神斧生生地劈裂,像是芬布尔之冬与诸神黄昏的碰撞。
一个个红蜻蜓娇小的躯干不断地膨胀,慢慢化作娇小的人形,薄薄玻璃翅膀肆意生长延伸,展露出了丰满洁白的羽林……红蜻蜓居然演化出了人形,像是天使!瞳孔中映着盛烈的金色光芒,简直比太阳还要耀眼;原本盘旋在枝头的尖尾雨燕忽然变成了成群的黑色乌鸦,它们粗历地怪叫着,漆黑的羽毛交错,遮天蔽日,永恒的像是黑夜。
骗人的吧?江洛冰傻眼了,极寒与酷热,圣洁与污浊,生长与消亡……极端的对立元素以他为起点向着四面八方扩张,宛若一剑开天门。这瑰丽哀婉的末世图在江洛冰看来震撼和恐怖,他的脑袋像是要裂开一样。作为一个人类,他从未觉得自己如此渺小,渺小的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当浩劫来临时,能做的就只有等待,或是悲伤或是平静。
但这场来势汹汹的浩劫延伸到石板桥忽然停下了,像是陨落的火星坠入茫茫大海,烟消云散。
他尝试着走下石板桥,浩劫却似乎畏惧着江洛冰,居然顺着路的方向向远处逃遁,空气中仿佛存在着一个无形的屏障将他严严实实地包裹住了,令他感受不到一丝严寒或是燥热。
糟糕!江洛冰来不及庆祝死里逃生,他猛的反应过来,宅院里那个女人还没有脱离险境,就在他回头的一瞬间,黑色和白色的羽翼满天袭来,它们越聚越多,落满了江洛冰全身,扑打着翅膀遮住了他的视线,慢慢的,江洛冰也觉得自己化成了一团羽毛,伴随着雪花飘散了。
“师弟是属猪的吧,这都睡了一天了,猪八戒都没他能睡,我们要不要叫醒他?”一个男人噼里啪啦地摁着手柄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嘴里却叼着一根吮得干干净净的鸭骨头嘟嘟囔囔说着关心的话。
“还是先别叫醒他啦,你先摸摸他看还热乎不,要是凉了就直接报警吧,别影响我给阿铭做的蛋糕,时间长了招苍蝇!”另一个人在厨房里忙用打蛋器打着鸡蛋,脸上全是残留的面粉。
“我建议你们先去接盆凉水给他倒上,没醒再报警。”坐在一旁书桌上的男人正仰头盯着墙上的一张海报看的出神,海报上的邱淑贞穿着红色的连衣吊带短裙身姿曼妙,妩媚动人。男人神色淡然眉头紧锁,像是在沉思,若不是他手上拿着普鲁士军事理论家克劳塞维茨将军创作的《The Theory on War》,大概都会以为他在对墙上的美女发花痴。
紫荆学院西区一号楼,男生宿舍。
嘈杂的鸟叫声把江洛冰吵醒了,几只粉褐色的连雀正趴在厨房的窗台上,等着远宝玉的投食,远宝玉把多余的蛋糕胚掰成了小块,扔在窗外的露台上,连雀们兴奋地争抢,不一会儿又飞回来趴在窗台上咕咕的叫,等着远宝玉的下一轮恩赐。
江洛冰眯着眼,意识模糊,眼前是一片温暖的红色,像是夕阳照在墙壁上反射的光晕,他呆呆地盯着屋顶的圆形吸顶灯看了很长时间似乎才找到了意识,自己正躺在宿舍的床上。
原来刚刚真的是场梦啊!不过想想也对,那么离谱的事情怎么可能发生在现实中呢?梦里他又回到了小时候,那种雨后黄昏的时光真是幸福无忧,不过后来的剧情越发的诡异,现在想起来仍觉得头皮发麻,却又很真实,像是在寓意着将有什么大事发生,让他隐隐觉得不安。
不过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宿舍里呢?他隐约还记得前半段自己在暴风雨夜神勇无敌打翻了一群混混彰显男人本色,后半段就醉醺醺的不省人事了……如今嗓子里还透着一股浓腥的红酒味。他有点口渴,想起身接点水喝,但他的脑袋像是坠着千斤顶一样重的抬不起来。
“呦,师弟,醒啦?醒了就透透新鲜空气,不是每个人都能有空看到这唯美的落日,享受这恰好的微风。”远宝玉轻轻将江洛冰扶了起来,像是他肚里的蛔虫,很体贴地递给他一杯水,“暴雨之后天总会晴的,空气会比原来的更清新,因为人间也需要烟火嘛!”
“还是有点渴……”江洛冰含含糊糊地嘟囔,声音沙哑地像是指甲在摩擦枯树皮,他昏昏沉沉地接过水杯,一口气喝干,闭着眼晃着空杯子。
“好好,等着啊,我再给你接一杯!”远宝玉没办法,起身又接了一杯,三分开水七分凉水,又加入两勺蜂蜜,均匀搅拌,体贴的像是照顾婴儿的母亲。
“已经是下午了啊!”江洛冰趁着远宝玉接水的时间眯着眼打量了一下四周,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床,陈俊正趴在远宝玉的学习桌上玩着一款叫做《吞食天地》的游戏,萧汉则坐在自己的书桌上看着书写着东西打发时间。
他又望向窗外,窗外的光景让他瞬间呆住了,确实是黄昏,暴风雨后的黄昏,潮湿的空气,温暖的夕阳,简直和梦中的如出一辙,让人温馨。只是没有稻田,也没有桂花树,取而代替的是教堂的古钟和远方林立的被玻璃包裹的现代建筑,操场上人群熙熙攘攘,广播台放着柔和的轻音乐,远处的温莎湖面斑斓夺目,海鸥时起时落,像是一幅民国时代的课后游园图。
恍惚之间,江洛冰才发觉自己已经是个大学生了,他已经背井离乡很久,离开了母亲,离开了红砖砌成的老旧宅院,如今梦一样活到现在,不知还能坚持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