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风流蕴藉张三影
持酒伤景
《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境，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来花弄影。重重帘幕密遮灯，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天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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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你是个难得的高寿之人，竟活到了八十八岁。在生活质量不算太好的古代，实属不易。加之，你宦海沉浮，一直都郁郁不得志，尽管你也很卖力。如此高寿，实在了不起。
数年寒窗苦读，数度名落孙山，直到过了不惑之年的四十一岁，才中进士。比你小一岁的晏殊，早已是政坛明星。此时正好是你张先的主考。时运不济啊，你张先也只好自认倒霉。之后，仕途一直不畅，在一些没有多少实权的官位上辗转颠簸，起伏腾挪，如晏殊一般的大福大贵总是与你绝缘，竟使你不知富贵为何物。也许，在你看来，一切美好圆满之物都如不实之影，尽管炫目耀眼，却总是变幻不定，难以捉摸，不易把握。因而，竟让你对这个跳跃不定，令人眼花缭乱、意乱神迷的“影”字情有独钟。在你现存的一百六十余首诗词中，一个“影”字竟出现过二十余次。而其中尤以这首词中的“云破月来花弄影”，以及“娇柔懒起，帘卷压花影”（《归朝欢口》）、“柳经无人，堕轻絮无影”（《减牡丹》）三句成名，竟得了个“张三影”的金字雅号。
其实，后两句中的“影”远不及“隔墙送过秋千影”（《青门引》）、“无数杨花过无影”（《木兰花》）中的高妙。许是你成名之时，这两个佳句尚未在你的生花妙笔下诞生。
其实，最初，有人曾建议你为“张三中”，因你的《行香子》词中有“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这样的句子。顺势，你就毫不谦虚地给自己取了个“张三影”，因为这“影”的内里，有着丰富的意趣。
直到七十二岁这年，你带着“张三影”这张响亮的名片来到京城开封，比你的郎中官职大一些的工部尚书宋祁很看重你，不惜屈尊来拜访你，叫仆人先行通报说：“尚书想见‘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你在屏风后听见，立即答道：“莫不是‘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吧！”两人遂欣喜而见，惺惺相惜，摆酒言欢，诗词唱和，结为好友。
我们读你的词，阅你的人生，品你的性情，大抵可以通过这个“影”字来参悟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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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美酒氤氲的暮春的午后。为了推辞一个令你有些尴尬的聚会，你亲自经营了这样一个诗意浓郁的下午。
在这阕优美的《水调》曲中，美酒微醺，你一边浅饮，一边聆听，一边低吟……不知不觉中，你竟昏昏地睡去。一觉醒来，中午的醉意虽然已经消除，可是，你心底的愁思仍难以排解。
又是一度春光去，叹春盛装几时回？时光，并没有因你的叹惜而稍作停留，她依然顾我地按她的惯常步幅朝前走去。你不禁黯然伤神，对镜自怜，青春的丰颜正慢慢地从自己的脸上谢去：时光啊，你为什么偏偏要流逝得如此神速？待自己稍不留神，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成了过眼烟云；回忆固然美好，但那已是不可挽回的过去，徒劳地记住这些又有什么用呢？未来的事情谁又说得清，道得明？
一个好端端的下午就在你的叹惋中悄然而逝！
暮色降临，你池边漫步，那些白天在沙滩上嬉戏的对对鸳鸯，此时亦正交颈而眠，安然地享受着他们的如意爱情，恬然地消磨他们的幸福时光。暮色四合，烟霭沉沉，早先被浓云遮住的月亮剖开一道缝隙，洒下一地碎银。风渐起，婆娑的花枝也多情地卖弄着她们的魅影，摇花拽翠，煞是撩人。
你孤履踟躇，独自回屋。竹帘层层低垂，怎也挡不住户外的美景。恰在此时，灯油将尽。晚风仍然松一阵紧一阵地来敲打你的窗棂。此时，夜色渐浓，人声初定。料想，到明天，又该是落红无数，花满小径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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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实在不愿意参加这一次有众多高层人士参与的盛会，于是，你在词前小序中说：“时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会。”
“嘉禾”，即今天的浙江嘉兴。“小倅”，比县令低一些的副职。“病眠”，卧床不起。卧床不起才是最好的托辞。试想，谁又会和一个生病在床的人过意不去呢？再说，你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别人下个帖子请你，许是看到你还有一点文采，写过几首像样的小词，又在政坛摸爬滚打得有点年月了吧。你填一首妙词回应，也还算对得起别人递过来的那一张帖子。
伤春伤时总是人们的共性，总是文学作品唱吟不衰的主题。你以此为话题，填词以寄，总能博得主人的几分同情。加之，你写此词时，已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了，即使词写得不怎样，自然也会取得他人的谅解。再说，这还是一首难得的妙词，深得后人的推崇与赞美。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对着“云破月来花弄影”一句叹曰：“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真是别具慧眼！别人都在为你的“影”而叫好时，王氏却看到了让这个“影”字活起来、情趣起来、精彩起来、魅力起来的关键所在。试想，没有这个生动极了、妩媚极了、风骚极了的“弄”字，这花影还撩人心神、动人心魄吗？这花影自然就丧失了人性的柔美、缺乏了女性的嘉仪，自然也不会令你“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自然就不会对景伤神，动情地去期想春花的命运、红颜的易逝、年华的流转了。
那不定的风在为我们送来万紫千红、欣欣向荣的景象的同时，她也在人们最不愿意的时候折去花的娇颜，剥去绿的盛装，夺去人的希望。
你如此这般地一路写来，也自有你的道理：半生挣扎，仅混得一个最基层最垫底的小吏；年之已老，仍然位卑不起；看将来，更是前途渺茫，让人信心尽失。春天的逝去，正暗自契合了你此时的心境，“云破月来花弄影”的美景，也仅仅是暂时的风光一现，谁知道明天、明年又会怎样呢？其中的辛酸，只有你张先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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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你的这首伤春惜时之作让你蜚声文坛，就不多说了，而你的惜别之词一样不同凡俗。
“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江南柳》），洗去柔腻的儿女之情，大丈夫志在四方，好男儿志在千里，闺中之人自当心意相随。
“心似双丝岗，中有千千结。”（《千秋岁》）愁之无绪，愁之繁复，让人无以自解。
“分付与春休细看，条条尽是离人怨。”（《蝶恋花》）“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陌，飞絮濛濛。”（《一丛花令》）异曲同工，那柳丝千条万缕，条条是离人之怨，寸寸是离人之愁。愁深似海，正如那濛濛飞絮，让人无力把握。
你能把男女之情写到如此程度，也许与你的风流且丰富的亲身体验有关。据说，你一生至少纳过六个小妾。其中，在你八十五岁时就还春心不死，纳一小妾。在你与东坡的诗词唱和中也有如下记录。一次，东坡问你八十五岁得一美妾有何感想，你也不无风趣、不无幽默地说：“我年八十卿十八，卿是红颜我白发。与卿颠倒本同庚，只隔中间一花甲。”东坡也不含糊，当即和打油诗一首：“十八新娘八十郎，苍苍白发对红妆。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树梨花压海棠。”东坡回到家后竟还意犹未尽，又补充道：“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
张先，你仕途不如意，情场却大获全胜，连苏轼都羡慕不已。想来，你的这些个风流韵事，当与你的众多妙词一道，一直要流传下去。不知你当初是否已经料到这些。文人嘛，一不小心弄一点花花草草的事也算不得什么，权当我们读你的词的参考资料，至少可以添一点情趣的佐料！你不介意吧？
秋千送影
乍暖还轻冷，风雨晚来方定。庭轩寂寞近清明，残花中酒，又是去年病。
楼头画角风吹醒，入夜重门静。那堪更被明月，隔墙送过秋千影。
——《青门引》
1
这是一个最易引发人伤怀的季节。再加上“乍暖还轻冷”“近清明”，于是，你旧病复发，无药可治。你知道，治也难断根本。
所以你说，乍暖还寒时节，整天里来，风雨交加，深植内心的那些个不安分的思绪、情怀又潜滋暗长。再看看自家院子，空落落满是寂寞。时近清明，残花满地，对此饮酒，岂不是自寻烦恼。一杯，两杯下肚，跟去年一样的老毛病从内心深处一下子跳出来，肆虐，横行，跟止不住的落花一样，残瓣满地，不堪收拾。
自然更迭，人世沧桑，都是无力回避的事实。美好的东西也难长相厮守，还有很多愿想也不尽人意。这都是种下病根的罪魁祸首。
正因无药可救，于是饮酒。饮酒又难以自持，往事又袭心头，内伤更重。这样的待遇也不是头一回，于是，黯然伤神，无以自拔。
这时，城楼头，春风游走，画角嘶鸣，让你从沉醉中惊醒，才发现，这一次醉得不轻，竟已至深夜。这时，层层大门紧闭，院子里更加寂静。本就心绪不宁，月光袭来，隔着薄薄的窗纸，把那朦胧的秋千影投射过来，一直投影在你的床前。
人去影空，那秋千就隔着窗纸，似在等待远去的那人。
于是，我们知道了你年年伤感的缘起，知道了令你心痛的病根。
这一夜，春风，月光，画角的嘶鸣，空空的秋千影，都是让你难以入眠的死敌。你驱赶不了她们，你就只有束手就擒。
于是，你的病痛又加重了一层。
2
春将尽，花已残，都不是你伤春的真正原因。
怀旧，才是这一场伤痛种下的因缘。因为怀旧，所以借酒消愁，所以一醉到夜半，所以，你才在最后，道出这一场病的病因。
现在，人影远去，只留下月光下空空秋千的影子，隔着墙，它轻轻地晃荡，落寞地伫立，它是你去不掉的心病。
往日的欢愉，往日的相守，换来了年年的伤怀，换来了此刻的伤神。
往事只待成追忆，人去秋千影，怅惘无尽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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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头舴艋吴儿竞，笋柱秋千游女并。芳洲拾翠暮忘归，秀野踏青来不定。
行云去后遥山暝，已放笙歌池院静。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
——《木兰花》
你自称“张三影”，“隔墙送过秋千影”（《青门引》）和这首词中的“无数杨花过无影”，都不是你自号“张三影”的依据。这两句中的“影”的确别有妙趣，大抵是在你成名之后才有了这两个佳句。
除此外，你还在《题西溪无相院》诗中写过“浮萍破处见山影”，加上你“张三影”由来的那三句，六个佳句，留下六道炫目的影子，六道映照人心的幽痕。于是，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有了你抹不去的影子。
你这阕《木兰花》前还有个标题：“乙卯吴兴寒食。”我们由此获悉了你写这阕词的相关信息。
这是一幅宋时寒食节风俗画，又是一曲耄耋老者的夕阳颂。上片，处处流淌着欢乐；下片，回归到欢乐后的宁静。上片，是一个老者的冷眼旁观，景象热闹，心情宁静；下片，月光清宁，柳絮暗飞，妙境入心，心绪静怡。
特别是，杨花飞舞，花过无影，朦胧中又加注了迷离的因子，词中人内心的恬淡，怡然，如那飘飞的柳絮，自得而畅神。
“中庭月色正清明，无数杨花过无影。”据说，你写这阕词时，已经八十六岁高龄。有了这样的心境，笔下，才有这样的景致。
此外，你还在《一丛花令》中写下了“沉恨细思，不如桃杏，犹解嫁东风”这样的妙句，比拟新颖，风趣满纸，把闺中怨女的心理刻画得细腻、生动。文坛领袖欧阳修读后，特喜欢这三句，就另外送给你了一个雅号——“桃杏嫁东风郎中”。
岁月沉淀，你最终赢得了这份可贵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