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乡·记得住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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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泥土之根

邹安音

半夜,“轰隆隆”,春雷炸响。响声自天宇渺远而来,像列队进发的将士们,以千军万马奔腾之势,扑向大地,摧枯拉朽。我被这响声惊醒,看着城市高楼外不眠的灯火,若隐若现的雨雾,且仿佛有泥土腥臊的气味传来,思想也跟着被惊雷炸开,化成游龙游弋开去。

冻土应该也被惊醒了,因为种子们都在欢笑着、闹嚷着、拥挤着,摩拳擦掌,纷纷想要跳出暗黑的世界,去拥抱那一缕黎明的曙光。蚯蚓们、小虫儿们、蛇们、蛙们憋屈得太久了,都想兴高采烈地钻出泥土,舒展一下身姿和筋骨。我仿佛听见了种子和虫子们的欢唱声,竟然心甘情愿地想化作其中一员,钻进泥土,与它们为伴!在远离家乡的高楼中,我有多久没有嗅到泥土的芬芳?

如果在家乡,此时,男人们定然要翻身下床,披蓑戴笠,顶风冒雨,赶到田间地头,撩开蔬菜覆盖的薄膜,或者堵一下稻田的决口,以储蓄这比金子还贵重的春雨。女人们通常就在半夜,就着如豆的灯光,利用柴灶的余烬,煨一罐过年熏制的腊肉红豆汤,以犒劳为土地而奔走的男人们。我的父母,就是这其中的男人和女人。土地,就是他们的命根子。

四川盆地东部的丘陵地,就像巴岳山上隆起的一条条经脉,常年青绿,生生不息。春天伊始,阳光暖暖的,我家自留地开始醒来,沟纹是不是它们绽放的笑脸呢?母亲翻挖了新土,一股浓郁的芳香扑面而来,我常常呆呆地盯着土地发愣,呵呵,垄沟像它们张开的嘴唇,它们是不是很渴望春雨的快些到来,好与种子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呢?

母亲眼神明亮,神情肃穆。目不识丁的她,却把家里的几分自留地和承包地盘算得清清楚楚,在有限的土地做数学,是母亲一生的骄傲。

川东丘陵地形复杂,坡谷多沃土,山岗和坡顶却是贫瘠的砂砾土,每家每户分的土地是肥瘦搭配。在那个年代,什么样的土地种什么样的五谷杂粮,才能养活一大家人,这是很需要智慧的。母亲依据多年的种植经验,决定把山腰的几块地种红薯,山顶的几块地种土豆,坡谷的几块地种蔬菜。红薯主要给猪催肥,土豆配合稻粮当一家人的主食吃,蔬菜卖了换钱买盐巴,或者供娃儿上学。

于是,坡谷、坡顶、山腰的土地被分成了大地的阶层,它们的爱情故事也在春天各自拉开了序幕。土豆是第一要种植的,关系着我们的口粮问题,或者生存。赶集日,母亲买回个头大且圆的土豆,吩咐我们切开,把凹陷的地方挑出来,说那就是土豆的种子,剩余的土豆心拿来拌炒米粉蒸肉。我边切土豆凹眼边想怎么多留点土豆心蒸肉,因此常常只切了皮下来,只能做废物,被母亲好一顿训斥。我是那么喜欢吃土豆蒸肉啊!我多么希望自己能变成一个又大又圆的土豆,钻进泥土,不需要太多的养分,春种秋收,来抚平母亲脸上的皱纹。还有,我不知道那些大土豆究竟来自何方,那些凹陷的地方怎么就会长出芽苗,然后生根,然后变成四川丘陵地带的一个个土豆呢?多年以后,我到过中国北方,才知道北方广阔的土地是会长出这么大的土豆。

培植红薯苗的季节也到了,它的果实我们常称之为“红苕”。这不,哥哥们正推开后院竹林沟上的大石块,找寻里面的“玄机”呢。这是我家的地窖。竹根下,泥洞中,深藏着我家的红苕种子。在那里,它们安然度过一冬,居然不腐烂不变质,到了春天,一旦把它们埋进土地,阳光暖暖地照着,再经过春雨的滋养,它们居然就蓬蓬勃勃地焕发生机,冒尖、吐芽、抽条。春末夏初,正是稻禾扬花抽穗的好时节,在密实的包谷林地里,把抽条的红薯苗一节节剪裁、栽插,很快它们就会生根,伸向大地深处……

根在生长,悄然无声,像年幼的我们。母亲就是那芬芳而朴实的大地么?一湾水田边,一条石径下,一丛青林中,是一块方正的土地。周围竹篱笆坚挺壁立。一年四季,肥沃的土里总能长出绿的菜、红的果……无论春草和夏花,不管秋叶和冬雪,都不敌它们的颜色和风姿。这就是我家的菜园子,也是母亲用心血和汗水当孩子来培养的土地,是储蓄我们希望和未来的地方。

我们的成长,就和土豆、红薯的栽植一样简单自然,包括整个村子的影像都清晰生动。在每个清新的早晨,当生产队的大铁钟“咣咣咣”敲响后,山谷间悠然回鸣,乡村的田野惺惺然张开了眼。于是妇人们抱来柴火晨炊,老人们牵着牛儿放牧,在露水沾满野草的田埂,孩子们跳跃着跑向学堂,男人们挑起担子奔向土地……这当中也有母亲挑担的身影,当我望向母亲佝偻的腰肢,我的眼睛就会模糊。

一春的孕育,一夏的张扬,收获的秋天来临。稻禾成熟了,谷穗内敛含蓄,鞠躬垂向地心。总是在秋阳高照的时候,看见紫白色的土豆花在坡顶盛开,而长长的红薯藤蔓,也在山腰高处相互牵绊、攀援。谁都知道,土地之中,潜藏着它们才知道的秘密。

我一直珍藏着大地的这个秘密,从故乡到他乡,从乡村到城市,从平原到高地。无论何时何地,我都带着故乡泥土的芳香和气质。这其实不是秘密,就像我的成长,母亲的老去。但是不管怎样,我们每个人最后都会成为大地的根,成为大地的风景。

如此,便安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