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乡·远去的老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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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风箱记忆

张静

每次回老家,乡下都悄然发生着变化,好像又梳妆打扮了一番,一次比一次新,一次比一次陌生。比如房屋、树木、街道无一例外变了模样,连父辈们使唤了多年的老物件,诸如桌子柜子、水缸老瓮、坛坛罐罐等逐渐被闲置起来了。

好几次,弟弟嫌它们放着碍眼,想扔掉。父亲红着脸说,好好的,乱扔啥,说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场了。父亲说完,又把它们放到一个角落里,隔三岔五擦干净,擦完了,还不停用手摸,满脸的亲切,像旧年的日子都刻在上面似的。

记忆里,我爷老屋的风箱年代最久,差不多算是传家宝了。用我叔父话说,它见证了老张家几代人的愁苦与欢乐。

风箱,关中的百姓人家称呼其“风龛”,长方形,泡桐木制作的,轻巧柔韧,有弹性,不张不走,很耐用,手拉的细长杆则是槐木或者榆木的,硬度高,耐磨,越拉越光滑。一个好材质的风箱,可以用上几十年,传承两三代人。

我家的风箱最早是原木色,白茬,不上漆,时间长了,烟熏火燎的,就变成褐色了。我舅爷家在上唐,是旧时村里的财东富户人家,他家的风箱更是别具一格,除雕刻了一大朵牡丹花之外,还上了一层油亮的清漆,镶了黄铜边角,看着精贵又奢华。而且,风箱一般都是放在灶台右侧,垫几块砖,离开地面一点距离,用来防潮。顶面压一块厚木板,在前后两个长角再压两块砖头,把风箱压稳当。风箱下面的出风嘴对准灶台下的进风道,有时还得缠点碎布或鸡毛,密封严实,防止风嘴漏风。

我们家的风箱是单根拉杆的,有的人家是双拉杆的,拉起来箱内的风板受力均匀,似乎更轻一些。拉杆下边有一个不大的进风口,方方正正,里侧挂一个巴掌大的“风舌头”,是用薄木板做成的。往里推时,风舌头张开,风被吸进去;往前拉时,风舌头“吧嗒”一声合上,风从后面的进风口吸进来,通过风匣嘴吹进灶膛里,前后两个风舌头随着推拉一张一合,就会发出“呼嗒呼嗒”的响声,清脆,悠扬。

拉风箱是有技巧的。把点着的柴火塞进灶膛时,只需轻轻拉动几下风箱,锅底的火苗就“噗”地蹿起来,伸出火舌兴奋地舔着锅底。这时要轻轻地拉,切记不可用蛮力,否则风太大,会把灶坑里的那点引火给吹灭了,还得重新点。这样烧一小会儿,等那一撮引火麦草烧旺了,就可以只管往灶膛里添玉米秸、棉花秆、果树枝等硬柴,或添进去些煤炭,此时,风箱则可以随意任性拉了。你听,早午晚间,东家的,西家的,一只只风箱“呼嗒呼嗒”响起来,和着鸡鸣狗叫、孩童笑闹的喧哗,大人们的脚步声、说话声,成为一首极其动听的乡村交响曲。

我会拉风箱,是母亲教我的。打我记事起,做饭时,母亲多喊我帮她拉风箱,我也挺爱干这活儿的,不怎么累,可以一边拉一边看书。等水开了,热气冒出来,我就喊,娘,锅开了!母亲急急跑进来,舀出几马勺灌满热水瓶,然后下玉米糁子或者白米。母亲一边用筷子搅,一边喊我,赶紧续柴,大火烧。待翻滚几下后,她揭开锅,搁进去蒸笼,放几个馍,嘱咐我,好了,看着锅里的气,温火,慢烧,气下去了,填一撮柴火,稍微用点劲就行,记住,不能淤锅。母亲说完,就去后院忙别的事去了。碰到蒸馍、煮肉、包包子等繁复的活儿时,母亲会叮嘱我,“一汽馍馍二汽糕,豆渣窝窝大火烧”,还有什么“烧锅是猴相,两眼锅底望”“灰往两边分,柴往中间放”“一手拿火棍,一手拉风箱”等等,这些都是烧火拉风箱要掌握的要领。

记忆里,小时候,好像啥饭都必须用风箱才能做好。熬米粥、蒸馍馍、烧红薯、炖肉、炒菜等各种各样的饭菜,都是这样做出来的。那熟悉亲切的风匣声,从早到晚,从春到夏,伴着我们度过一年又一年。我清楚地记得,弟弟把从苜蓿地里逮回来的蚂蚱、油子一类的,用草梗子串起来,放到灶膛的火灰里焖烤。不消几分钟,蚂蚱就被烤熟了,皮黄肉嫩,馋得人直流口水。还有那时,乡下人穷哟,弟兄们多的人家,老大老二娶了媳妇后,就得另起锅灶。他们房子可以不盖,几家子挤在一个院子里,农具和牲口也可以公用,但田地和锅灶却是必须分得一清二楚,免得伤了和气。故而,在分家前,定然早早请锅瓦匠盘锅头、垒灶台、买铁锅、打风箱,一点都不马虎的。这些细碎活完毕后,早、午、晚,从村子里走一遭,听到的呼嗒声肯定又多了一个,节奏舒缓,炊烟袅袅。日子过得好的,油炸麻花,杀鸡炖肉,童叟欢颜,看着、听着都暖烘烘的。

村里的三爷是木匠,不但会盖房、打家具,还会做风箱,尤其是风箱活儿做得细腻讲究,四乡八邻很出名的。三爷做的风箱,分大、中、小不同规格。大号的风箱一般用于镇上的铁匠铺子,尺寸大,风力也大。中等的,长不足一米,适合乡下人烧火做饭用。最小的,一尺多长,主要是银匠、锡匠、小炉匠等走街串巷做生意用。可以说,三爷家殷实的好日子就是靠做风箱的手艺挣来的。三爷老了,他唯一的儿子死活不愿意学,眼看这手艺要失传了,我三叔死缠烂打让三爷教他做风箱。三爷磨叽了好长时间,终于同意了。三叔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好几回吃罢饭,将三爷毕恭毕敬地请到家里,让其传授要领。

有一回,我去三叔家玩,正好碰上三爷在面授技艺。只见他端坐椅子上,接过三叔递过来的一盒金丝猴纸烟,捏出一根,点上,很惬意地抽了两口。然后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听着,做风箱,首先是选材料,桐木为首选,材质轻、不变形;拉杆,得用质坚而顺直的椿木。其次是步骤,一点都不能马虎,锯好的面板材,必须晾干,再用锯末点燃的温火烘烤,等彻底干透后,根据尺寸进行研缝和粘接,注意手掌放平,拍几下,直至整个面紧密结合无缝隙。至于上下梁盖、压条沿板、拉杆海眼、舌头风口、气嘴等连接,要用榫卯,再用鱼胶、水胶、钉子等辅料,使不得半点虚假和偷懒。

三叔学会了做风箱,家里的日子很快好起来。时不时地,根据风箱的原理,给弟弟和堂弟每人做了一把土造的水枪。水枪就地取材,枪筒是用一节蓖麻秆做的,在蓖麻秆一端钻个小眼儿,做喷水口。另一端横断面直接切开,做活塞口。然后拿一根扫帚棍,头上绑上纱布做活塞。这样,一个土造的喷水枪就做好了。哥俩一人一个,跟其他小伙伴儿们互相喷水嬉戏,弄得满身水,却乐趣无穷。

当然了,风箱和人一样,使唤久了会出毛病的。小时候家里穷,平日里几乎不吃肉,邻居家的狗娃娶媳妇时,他家里杀了老母鸡,我婆把拔下来的鸡毛攒起来,短的装到布袋里,长一些的用麻绳串起来,收拾妥当。我看见了,觉得纳闷,就问婆,脏兮兮的鸡毛,你收拾它有啥用呢?我婆笑了说,有用啊,给你三叔修风箱用。待亲眼看到三叔修风箱,已是冬闲时,他把风箱拿到院子靠南墙的向阳处,轻轻打开。上盖是一块长方形的木板,一抽就出来了,里面有一块挡风板,四周都是摞上去的鸡毛,由于不停抽拉,鸡毛被磨得成光溜的毛杆了。三叔说,得把旧鸡毛拆下来,把新的摞到挡板四周,这样风匣的密封性就好了,拉起来,风力大,轻快又省力。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外乡人,不知情,背着工具箱满村子里叫喊:打风匣哩!谁家打风匣,有修风匣的没?

哪知喊了半天,整个村子里没有一个人理会他。后碰到我三叔,三叔给露了一手,那手艺人红着脸赶紧走掉了。

如今,在乡下,家家户户的厨房里虽然都有风箱,但用的时候并不多。风箱放在那里只是摆设,这是实话。年轻人都进城打工买房了,平日里,家里多是老人和孩子,就那么几口人,电饭锅、电磁炉、沼气池灶具大大小小摆满了厨房,用起来干净又方便。再说了,很多土地被荒芜,能烧的柴火很有限。除过年过节亲人回来,或者家里来亲戚了,才用一下风箱做饭。曾经萦绕在房前屋后的风箱声和袅袅炊烟,正在慢慢消失,留给我的,也许只是梦中残存的、断落经年的回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