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分析的”儒学:新理学的理论启示
我们会问,如此分析化、逻辑化的新理学“抽空”了传统儒学中诸多实质性的内核,还能称其为儒学吗?为避免任何可能的“独断”倾向,新理学不再肯定天地之德、宇宙道德,不承认万理一理的太极,也不多谈本体意义上的本心良知。不过,新理学的根本精神仍是道德精神。新理学提出“社会道德”的立场,依此道德来规定人性,认为决定人生境界高低取决于对“人性”有无觉解,以及觉解的充分程度,有觉解即进入道德境界,无觉解即在功利境界以下;如果进一步将此“道德性”扩展到天地之间,即是天地境界。如果用对道德人性“正解”的线索来看,这四层境界的递进秩序就是:无解-非正解-正解-大正解。新理学在此给我们的启示是,我们不一定是从天地之间获得道德的本原,我们正是在人间的社会生活中发现道德,充实道德,然后向天地间推开去。
对社会性的强调是新理学人生论、道德论的要点,我们再看冯友兰对佛、道的批评:
道家之圣人,及上章所说宗教中之圣人,不能有用于社会。凡人没有能离开社会者,即令遁迹深山,自耕自食,亦不能说是离开社会。和尚之出家,亦只是出“家”,只是离开社会中之一种组织,而不是离开社会。如真无社会,则虽有山而不能有人,有地亦不能耕,更亦无庙可住。道家及佛家之圣人,不能离开社会而又不能有用于社会;如人人俱如此,则即无社会,所以此是行不通亦说不通底。宋明道学家说二氏中人自私,正是就此点说。
新理学的根本精神是儒家的。
新理学在某种精神和方法上也是分析的,“分析”在新理学中的实际应用主要体现在三个层次上:
1.作为形上立场的分析。形上学不再“非法”提供实际的知识,而只能作形式的释义、逻辑的分析。这种分析精神的背后是严格知识的态度,是理性的态度,是对任何可能的独断的批判态度。
2.作为建立形式系统的分析。这是作为建立理论系统的逻辑手段或技术,诸如概念界定、概念分析、逻辑论证、逻辑一致等等,它基本上是与“内容”无实质关联的形式化技术。这是作为逻辑技术的分析。
3.作为释义(呈现蕴涵)的分析。新理学的“分析化”与其说是演绎的、同意反复的,不如说是非建构的、非独断的,或是描述的、呈现的、解释的,这是一种试图不作“本体论承诺”(不直接肯定主词的存在)的描述的、呈现的释义,或者就是纯粹的概念分析。新理学反复强调的理智的释义、形式的释义相当一部分正是此种释义,于此,新理学已颇得分析哲学的真意。
新理学的主知特色和分析精神对中国哲学的发展至少有如下启示:
突出哲学的概念自觉,把知识的精神和方法引入哲学。对哲学是不是知识(对何谓知识有歧义)可能有歧义,对于哲学必须提出概念、命题,成立道理应该没有歧义。这是哲学的概念自觉或语言自觉,那么既然是一种概念的思维就有相应的概念思维的逻辑。对概念思维、知识方法的自觉,以及知识论的系统建立是哲学发展过程的一个重要环节,这个环节不充分发展出来,哲学的充分展开是不可想象的。新理学虽没有着力建立一个知识论系统,但它强调哲学的知识特性,注重知识的地位,以及充分运用逻辑分析的方法来建立一个形式化的命题系统。从这个角度说,新理学在中国哲学史的整个发展历程中,是一个重要的开端。
方法意识的自觉和运用。方法不是理论本身,而是对理论的起点、过程、方式、目的的了解。方法意识是一种特殊的反思性的意识。新理学是方法意识的典范,新理学不断反省、讨论自身建立的方法,《新理学》并不直接给出结论,而是用相当的篇幅介绍什么是哲学的方法,什么是新理学的方法。《新原道》《新知言》可谓两部反省新理学方法的专著。方法意识是哲学意识的某种体现。
走出独断的神秘立场。新理学要走出“独断”的道德形上学,要廓清传统“神秘主义”立场,要在充分理性的基础之上,建立道德的和生命的价值。新理学并不一味反对神秘主义,而是主张理性主义之后的神秘主义。新理学津津乐道的“负的方法”更是吸收了传统哲学悬搁独断的重要方法。新理学的逻辑线索是先有正的逻辑分析,分析至极而自知不可分析、不可思议言说,乃有“负方法”的思议言说,直至沉默。
用人的社会性来解释道德之源,对于避免独断的道德形上学的立场也是一个重要的理论方向。这里涉及 “学”与“教”的重要区别,“学”在于尽可能呈现客观世界、可能世界,“教”在于确定某一种具体的价值立场;“学”在于无我、知我,在于客观化;“教”在确立信念,自我建立;“学”重对话、商量、相互批评,“教”重教化、感化、劝说等等。从理性整全发展的角度说,“学”应是“教”的基础。在很大程度上,我们缺少的并不是“教”,而是“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