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山河
北朝名声旺盛了十数年的四位,也是南朝臭名昭著的四位。
这“赫赫有名”而“臭名昭著”的四位中,实力最强的数江夜。故而“江夜轻寒花不语,斜阳春水旧东流”这广为流传的一句中排第一。
江夜曾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也是揭榜最多的刺客——知道这一点,同时听到她的年龄的人,大多都展现出了不可置信的神情。
江湖传言江夜签过的生死状摞起来能有一名成年男子那么高,刺客界都说她是杀人如麻的机器。
江夜很有女人味,那时正值青春貌美的年纪,长相也是十分讨人喜欢——哪怕到了现如今人老花黄的年纪,却也保留着几分性感与风韵。
没有人会将面前这个面相娇柔、目光中闪烁着坚强的身体强健的女人和那个“江夜”联想在一起——联想在一起、并信以为真的人都被她杀了。
这个放浪的刺客曾想就此浪荡江湖,做一个不折不扣的恶人,死后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恶鬼,潇潇洒洒无拘无束。
刺客当年是这么想的;时至今日这个想法变成了“曾经的念头”,封存在记忆中。
书生当年也是这么想的;时至今日依然这么想着,并且认为这是她最好的结局。
楚靖知道面前这个女人是江夜,并且信了她的鬼话。
楚靖是唯一一个知道了这件事,依然没有丧命在江夜那柄弯刀之下的男人。
说起二人的相遇,那的确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那实在是无数个巧合铺成的过往。拿来当事实看没人会信,拿来编话本倒是个不错的选择;想来很多人都会津津有味地反复阅读这个故事,乐此不疲。
当年楚靖赴考,在酒馆中歇脚听曲,靠着衣着的穷酸引起了江夜的注意。
江夜叫店小二把楚靖叫来自己的座位旁,点了几盘点心摆到他面前。
“初次见面,真是让姑娘破费了。”楚靖看着面前罗列的精致的糕点,有些抱歉道。
“我是跑江湖的,钱来的快,这点不算什么。”江夜无所谓地解释道,将兴趣点放在了这书生身上,“不必这么拘谨。说说你的志向吧,考取功名后想要做些什么?”
楚靖呡了口杯中的清茶,闻言愣了愣。他踌躇许久,发觉氛围有些尴尬,便笑笑:“不过是为自己谋求条生路罢了,也没什么远大的志向。”
江夜道:“南朝陆浤也同样重视人才,也可以从他手中谋得一条生路。陆浤自立叛贼,夺得了唐瑶知将军的认可,想来也不差。为何非陆成不可?”
楚靖犹豫片刻,道:“陆成身为先帝册立的太子,也是先帝一手培养大的皇子,比起陆浤,他要更有资质一些。陆浤出身不正,对江湖盲目崇拜,盲目痴迷,虽说也有一手好牌,与陆成打个平手,但在治国志向方面,陆浤比陆成差得不止一点半点。”
江夜追问道:“既只是谋求生路,又何必在意这些。你一定没全说吧。”
楚靖感受到了来自面前这个强势的女人深深的压迫。他目光一瞥,瞥到了放在一边的弯刀。
楚靖坦白道:“如果能中,我会帮助陆成打击南朝势力,统一中原。”
江夜一怔。自古朝廷便是是非之地,身在朝廷中的人拼命地想要逃离,面前这人居然还想要去搅一趟混水。
“若我没记错的话,现在距离科举考试还有三个月。”江夜顺手拿起一旁的筷子,抵住了楚靖的额头,“这些日子里我就跟着你了。你没意见吧?”
二十年前,江夜十七岁,楚靖二十岁。
二人约定了以后要经常来信;江夜心中怀疑这会是个蒙骗她的委婉的谎言,终究还是信了。
楚靖转身庙堂,江夜依旧匆忙辗转于江湖。一年后楚靖靠着胸中文采在朝堂上圈出了立足之地,江夜依旧是在江湖中叱咤风云的人物。
江夜一年未同楚靖联系,一年后满怀牵挂地回到长安城,发现城中凭空多出来一个“楚府”。
那年陆成在楚靖以及朝中大臣的建议下,在江湖上发布消息,征集江湖中的高手做他的下属,官职俸禄一应俱全。
江夜便去了,自此同楚靖一样为陆成效力。
已经是三月份了。天气已经有回暖的迹象,树上含苞待放的花骨朵有了绽放的迹象。
这一日却好像是意外一样,天空又阴沉下来,寒风再度刮起来。
楚靖便在如此的天气下感上了风寒。江夜在子时偷偷潜进楚府的时候,楚靖披着大衣,在书桌前的烛台边依旧查看着古籍。
江夜不动声色地潜伏到楚靖身后,弯刀骤然架上了他的脖子——她似是怕他冷一般,纵容宽厚的衣领隔在刀刃和男人的脖颈之间。
“当年你还是那个简单的少年人,怎么一年不见,你来了朝堂上,就愈发地混蛋起来......”她幽然的声音在楚靖耳畔轻道。这一句话说的十分平静,却又处处透露着一股嘲讽的味道。
江夜脑海中浮现出了无数个楚靖“顶风作案”“兴风作浪”,最后又“化险为夷”的画面。
她本想再嘲讽这个让她气不打一处来的男人,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什么。
江夜便一如既往平时暗杀的作风,动刀之前问道:“楚大人,你怕死么?”
江夜听到他的呼吸依旧有条不紊,俨然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不觉有些不爽。
楚靖堪堪转过头来,鼻息轻轻地扑在江夜的面颊上。
只听男人黯哑的声音道:“楚某一向是个贪生怕死的小人。但若能死在姑娘刀下,想来做鬼也风流。”
楚靖没有听到答复,只觉那柄刀在自己往自己脖颈的方向紧了紧。看来女人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
楚靖便不由得感慨。十数年前陆成还在南北两站中处于劣势,因为陆浤整顿兵力而勉强得以喘息。十几年他一手扶起北朝政局,花言巧语必定是少不了。
他可以把那些心眼子长满全身的人骗得团团转,一手掌握朝中主权。现在他却连个女人都哄不好,甚至虽是会有生命危险。
楚靖心绪杂乱。“你为何要执迷不悟呢......”
他的太阳穴跳动起来,刺痛着他不停运转的大脑。
江夜道:“因为我从第一眼便瞧上你了。我这人素来狷狂,你给了我一点浮于表面的温柔,我就当你放在心尖上的温柔都是属于我的。于是我以为我们两厢情愿,认准你就不放手了。”
楚靖的头愈发昏沉起来,视线微微模糊,眼皮负重不堪。
江夜道:“若不是我投靠了陆成,与你同朝论事,你是不是就不给我来信了?”
楚靖道:“我这条路不好走,一旦有个什么差错,我不想你也受牵连。”
江夜握着刀柄的手紧了紧。楚靖这句话就好像她手中的弯刀一样,在她心头千刀万剐,再任由凉薄的冷风吹拂,让那些伤口愈发触目惊心。
“傻子,”江夜心里埋怨道,“我对你这般心思,抛下江湖上潇洒的生活不要,放着我的恶人不做,跑到这里给人当狗,你就一句‘不想让我受牵连’?”
江夜行事素来潇洒,一向没什么藏着掖着的,坦坦荡荡一条比男人还男人的好汉。
在别家姑娘学着手工线活,忙着刺绣的时候,她独闯南朝皇宫,顶着禁卫军的追杀,最后杀出重围,在江湖上闯出了名号。
追杀她不怕,屠刀悬颈她也不怕。这些东西都不值得她掉眼泪。
她觉得楚靖也不值得,但不值得不代表不会。
江夜将前额附在楚靖的鬓角,炽热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在楚靖的衣领上。
她握着刀柄的手开始颤抖,愈发无力起来。“你为陆成的山河操劳了十几年,这十几年你都不曾看我一眼。我难道不比这山河重要吗?”
“你站在陆成身旁的时候,绝对不知道我一直在注意你的一举一动。”楚靖心道。
他这么想着,而一想到江夜因为“不知道”而对他心生怨恨,便不免有几分伤感。
陆成的威严,文武百官的质疑,他不曾动摇半分。楚靖会堂堂正正地站在众人面前,面色不改地侃侃而谈,直到说服对方为止。
他自认为自己有那个资格,于是他有自信,他的实力可以作为证据。
楚靖的才华与日俱增,将那副自信愈发撑得饱满,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实实在在,丝毫不弄虚作假。
女人清瘦而孤独的背影是他唯一的软肋。只是他清楚江夜会保护好自己,进而这根软肋不大明显。
江夜不知道的是,楚靖放在心尖上的温柔确确实实是属于她的。他一直为她留着。
“你重要,但山河更重要。”多年积累的劳累在这神经松弛的时候倾泻而出,楚靖的声音愈发沙哑起来,“我想待四海升平,河清海晏之时,再与你看看这灯火通明的万里长安。”
楚靖素来坚毅的眼底总算蔓上一丝人到中年的苍老,不合年龄的意气风发总算削减了不少——那股少年人的轻狂交杂着中年人的沉稳,让那佯装出来一副和善的面孔变得惟妙惟肖。
“我一直以来都想自己一人撑起这河山,一个人抵住这一切,不想让你有一点危险。我总想把所有事都揽到自己身上,想给你最好的......这是我的私心,不成想让你生气了。是我错了。”
“......等到我帮陆成平定山河,我这副身子,我这颗心,就全盘托付给你了。”
这时那副面孔褪去,一种更为厚重、更为深沉、更为真实的深情蔓上他的面孔,比那副和善的面孔要贴合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