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天涯两路

无色倒是真没想到她会自报姓名。

她的声音很柔，淡淡的，刮进无色耳中。那时他便心道，这名字真的很好听。

那名叫春水的女子见无色不语，眼眉微微低垂，和缓道：“我叫春水，本师承峨眉，习双刃刺法，稍有些成就。但觉已至瓶颈，欲下山求得解释，可谓朝闻道，夕死可矣。

或许是长辈想我留住峨眉的光辉，亦或是不让这刺法叫外人学了去，便令名禁止我离开。我便突破重重围困，执意下山。但也不知为何，或许是我素来不爱与人交涉的缘故，在我走后，峨眉派中就有人传出我要叛出师门的消息。”

春水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接着道：“我也不知我的行踪是如何被透露出去的，但很快便遭到追杀。那时我觉得莫名其妙，但想来这多少年来的情谊，还是没有进行反抗，不过是四处逃避。而在受到追杀三个月后，我逃到长安城，在集市中闲逛，那些学术不精的后辈竟为了完成命令而对旁人痛下杀手。

那时我无法忍耐这种为非作歹的行为，便索性将这罪名落到自己身上，叫那些人回去跟峨眉派的长辈们说，若有恩怨，尽管冲着我来。旁人无罪，这剑锋便不得触及他们分毫。随后便如你所见，他们一路追着我逃到关外，也是出于不得已的原因，最终落得如此狼狈不堪......倒是让你见笑了。”

“照这样看来，贫僧是救对人了。”无色轻笑道，“不让自己的恩怨影响到旁人，一人恩怨一人了；能将过错揽到自己身上，这本就是一件急需勇气的事。更何况你还是一名女子......”

“不过是尽到自己生而为人的本分，按照常理做事罢了。这又跟是男是女有什么关系？”春水闻言，不屑道，“你们男人总想要天底下所有女人都安分守己，遇事总是唯唯诺诺，优柔寡断，最好再胆小一些。还要对你一人死心塌地，恨不得一言一行都依着你们。这样你们就会感觉被依赖，就很有成就感。从别人身上获得满足感，当真可笑。”

“规矩把决定权交给了男人后，女人分为了两派，有人依然做事果决，生性刚烈，不肯屈服；当然其他人选择了顺从。而当那些顺从者得到了好的结果之后，更多女人也就知道，只要顺从了，就有好下场。一来二去，肯落落大方，性格理智沉稳的女子便凤毛麟角，愈发可贵起来。”无色淡淡道，“像你这样的人，贫僧当真是第一次见到。这寺外，果然不同于那寺中方寸之间。”

春水听完他这篇论言，沉思了片刻，心中默默酝酿着些什么。

她忽然紧紧地看着无色，问道：“你说你不过是在这净远寺中落脚，那你之后......可有什么计划吗？”

无色抬眸，正好对上她那双炽烈的双眼，突然有些无所适从起来——那时他感觉到一种自己从未感觉过的紧张感，不是同门师兄要检查自己功课但自己尚未熟练，也不是面对既是少林掌门也是他的师父的武学考验时，自己方才发觉还有地方未曾弄明白。

那是种被他人期待着从自己口中得到什么，但自己又感觉自己的答案并不能满意——他是出家人，有严明的规定他不能撒谎，但他又不想让春水失落。

踌躇片刻，他方才回答道：“前往昆仑山，将消息代师父转达......随后，可能四处游历，寻找突破，也可能要回寺中继续精进，还说不准......”

春水松了口气，将倚靠在墙壁上的身体微微直起来些，离无色更近了些：“那你......介意带上我吗？不论去何处，我都与你同行。”

反正我也无处可去了。

就算从未见过你——但今天见到了，认识了，就跟你一路，与我而言也未尝不可。

她本以为无色会犹豫，或者会拒绝她——她甚至做好了失望的准备——大不了改道而行，继续躲避着同门的追杀。

“自然不介意。”无色坚定道，“路上有人愿意为伴，贫僧又为何要拒绝。”

春水愣住了。仿佛在意念的最深处有一处被冰封的河流，两岸常年风雪不止。

突然春风掠过，那涓涓细流再次流淌起来。

“你的名字呢？”她随后问道，“......也好有个称呼。”

“贫僧法号无色。”

自那之后，春水便真如她所说，一路西上昆仑，再南下江南去与少林的几缕分支请教，她一直相伴左右。

期间三年，长刺不曾饮血。

这种祥和的关系一直持续到了无色接到少林寺的指令，要于次月初返回寺中。

那时春水便知道，自己无法再隐瞒下去。

这些年她担心自己不过是一厢情愿，将二人的关系杜撰为一段故事，最后落得自己有着满腔情谊，最终却扑了个空。

她可以一气之下挑起峨眉叛徒的罪名，也敢孤注一掷地在自己狼狈不堪之时相信一个和尚的三言两语，亦可以跟着一人说走就走，随他天涯踏尽。

她敢赌，也不怕赌输，大不了最后一场空，从头再来也为时不晚。

这些年来，老天都好像是宠爱着她一样——但凡她笃定的东西，那最后一定能如她所想。

而她一旦迟疑，那结果便会滑到她所能想到的，她最不想看到的地方。

她将自己的爱慕告诉无色，却只换来无色的迟疑。

以及不告而别。

无色对她，当然也不是毫无念头的。

他曾想过。若是自己执意还俗，那满寺的少林弟子又能奈他何？他那师父素来告诉他要顺从天意，顺从自己的内心——以求内心澄澈，无愧天地，方才无愧于自己。

就算他还俗，也不过是夺了“少林寺弟子”的名号而已，他依然可以信佛——什么都不会改变。

但他自小便长在这少林寺中，这座寺便是他的一切。

他是少林寺的人，他就拥有一切。但若是离开了，他就一无所有。

这一路，他给了春水依靠与方向。若到他离寺之时，他一无所有——他又能给她什么呢？

欣赏与赞许，是他在第一眼看到春水的时候就在心中烙下的印记。

这么个姑娘，他明知自己前途渺茫，还要去祸害她——自己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终是犹犹豫豫，最后连个消息都没给她留下。只留给她难以忘怀的回忆，以及尚未来得及分别的遗憾。

无色心心念念了许久，在半年之后得到消息：春水投靠了陆成所统领的北朝。

有了朝廷庇护，那些依然纠缠不休的峨眉弟子应该会消停了吧。

她性命无忧，有朝廷仰赖，无色也就放心了。

“弟子已放下执念，可潜心修佛。”

从此天涯两路，各自一方，有朝同道，终却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