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打真奇妙
说起“武打”,如果把猴戏看作是小学的“一年级算术”,那么京剧中的武戏(或者大戏中的武打场面),似乎就可以看做小学的“二年级算术”。
大家为什么会喜欢京剧中的武打呢?似乎也与天性有关。哪一个男孩子幼年期间不喜欢舞枪弄棒呢?何况平时从电视和电影中经常可以看到武打片,像《少林寺》《霍元甲》《射雕英雄传》,连外国电影中也有许多表现格斗的,像《佐罗》《三剑客》《黑郁金香》。这些武打片中,有时是徒手的,有时是拿兵刃的。电影、电视中的武打,有时要流血、要掉人头、要把一个活人眼睁睁地用刀一劈两半。每当这时,女孩子就要吓得尖叫,用手蒙上眼睛。然而京剧武打中没有这些恐怖镜头,所以看京剧时不必有什么顾忌。
京剧中的武打主要是表现什么的呢?一种情况是,两个(或多个)武艺高强的人当场较量,双方都是单个的人,碰上了,比一比。还有一种情况是,两军交锋,阵前相遇,士兵各自守住阵脚,双方只由率队的大将出马比试,赢了的一方乘势追杀,输了的一方望风而逃,好像一场战争的输赢只取决于率队大将的武艺高低。其实生活当中并不是这样,古代的外国不这样打仗,古代的中国也不都是这样打仗。不知你读过《三国演义》没有?诸葛亮的本事,并不只是善于派遣最有本事的大将去战胜对方。他经常在劣势中作战,准确无误地运用天时、地利和人和的有利因素,这才是他战胜强敌的法宝。你能说出几个这方面的例子吗?然而历史上那些复杂却又生动的战争过程,在京剧的小小舞台上很难表现,所以大多数剧目就只能以双方大将对垒的形式表现打仗了。从能否复杂、深刻地表现生活本身的面貌上看,京剧这一手法不能不说成是一种“失”;但从培养观众形成一种相对稳定的审美习惯来看,也许又变成了一种“得”。既然如此,京剧逐渐就从双方大将如何通过舞刀对枪上面动开了脑筋。慢慢地,京剧形成了自己关于武打的若干“格式”。
这些“格式”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看懂的。
比如“亮相”——为什么双方打着打着,会随着“崩、登、仓”的锣鼓点,猛然停下不动、眼睛都直视着前方?大人为什么总是在这里为演员鼓掌?万一在这时,其中一方突然“使坏”而发起偷袭,对方岂不倒霉?
比如“刀下场”或“枪下场”——双方交战,一方已经败下,胜者不去追赶,反而站在原地挥舞他的兵刃(比如刀、枪)不停,对于这种贻误战机的行为,作为观众的大人们不但不加制止,反而变本加厉地鼓掌,为什么?
比如“打连环”——双方(两支军队)交战,为什么大将总是和大将交战,士兵总是和士兵交战?为什么有些士兵并不真的交锋,而只是以一连串的跟斗翻上舞台、随之又交叉着扑跌腾越?为什么随着跟斗花样的逐渐复杂,观众的掌声也越发热烈起来?
比如“打出手”——为什么在一方以优势兵力将对方大将包围的情况下,占优势的这一方的兵士常常把自己的兵刃越过对方大将的头顶,而扔给自己的同伴?它的奥妙何在?
在回答这四个(其实绝不止这四个)“不一样”之前,需要讲一讲京剧武打的发展历史。京剧大致诞生在1840年前后,在京剧诞生之前的元代,北京就已经出现了一种十分发达的戏剧形式——杂剧。但是,杂剧很注重剧本的文学性和唱功、表演,唯独碰到双方交战或格斗的场面,剧本往往只简单标明“战介”两个字,从没有严格而具体的规定。换句话说,演员演到这里,只要双方举着武器“比划”一下,有那么点“意思”就行了。到了清朝中期,戏曲表现武打渐渐用心起来,但这时习惯把真刀真枪端上台。同时评判一出武戏中的武打是否“够格”,标准就看戏台上的武打是否接近生活中的武术。接近了,就是对,就是好;离得远了,就是胡来,就是瞎掰。在这个基础上诞生的早期京剧,其中的武打就带有鲜明的武术成分。再往后,京剧中艺术的成分增加了,讲究让武打也细腻地服务于人物的性格刻画。到这时,不但武打要因人而异,而且从武打转化而来的舞蹈也大量出现了。
简单讲过武打的发展过程,下面我们就要研究一下,京剧武打的实质究竟是什么?京剧武打和电影、电视剧中的武打,究竟有哪些区别?
我认为,京剧武打并不注重交代双方交战的过程,而在于集中笔墨去刻画双方精神气质上的差异。换句话说,京剧武打不是“打过程”,而是“打性格”。比如《两将军》这一出小武戏,表现了西凉马超和汉将张飞的一场搏斗。两人交战是各为其主,马超年少勇猛,张飞粗豪暴躁,都是很可爱的性格。双方白天打了一整天,没能分出输赢,于是晚上挑灯夜战。一直旁观的刘备很爱惜马超这一员战将,最后由他出面把激战的双方分开。马超也由此体会出刘备的爱将之心,戏就在这里结束了。这出戏写得有点不一般。一般的戏总是要当场见输赢、分高低才成。可是这出戏高就高在这里——虽然马超和张飞不分上下,但刘备的爱将之心已然明了,观众已然知道马超被刘备收服只是早晚的事。更何况,观众看这出戏最主要的收获,就是通过这一场武打,已然把双方或勇猛、或粗豪的性格了然心中。这才是观众观看武戏的第一目的。武打作为一种刻画人物的手段,其着力之处就是把每一个人的性格从无到有、从浅入深、从飘忽到稳定地加以刻画。一旦人物的性格清楚了,武打的结局立刻也就形成了。
除此之外,京剧武打特点注意要打得“美”。比如戏台上的锣鼓点,它本来并不是生活中的真实声音,只是人物在动作中感觉到的声音。京剧就把这种感觉中的声音加以肯定和夸大。有了锣鼓点,双方打起来都可以更加从容、更加得心应手,都可以更加突出、也更加准确地刻画自己的性格。这样一来,所有的性格都特色鲜明,因此京剧也就更加美了。
还有,京剧武打不同于生活真实,特别着意实现艺术真实。其实,任何高明的艺术都不能貌似生活真实,然而像京剧这样孜孜以求去实现艺术真实的,在中国和世界的其他艺术中,还的确不多见。前面我曾列举了大家不太容易看懂的京剧武打四种“格式”,下面我就分别做些讲解。
关于“亮相”。为什么在紧张的武打后,要设置这样的“暂停”?因为动和静必须相互映衬着才能各自鲜明。双方打得风雨不透,固然说明战斗紧张,但毕竟让人眼花缭乱。如若时间一久,观众绷紧的心弦也就会松弛下来。设置“亮相”,就是让心弦即将松弛的一刹那,猛然再转换一种节奏——这时的静,或许就比刚才的动还要激动醒目。唐朝大诗人白居易的诗句“此时无声胜有声”,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关于“刀下场”或“枪下场”。敌人早跑了,初步获胜的人不去追赶,还留在原地把自己的兵刃挥舞不停,这样做弄不好就会前功尽弃。其实,这样处理和艺术的辩证法有关。当双方对打时,动作几乎都是相等和相对的,节奏、尺度、力量几乎没有大的不同。这时,被突出的是“棋逢对手”的一面,表现了胜利的来之不易。然而,当把敌人击跑之后,胜者如果急忙去追,一旦赶上了,又得重新开打,而开打又将是“棋逢对手”的延续——如果总是这样,观众必定感到极大的失望。因为这时,观众对胜者的获胜还“意犹未尽”,还希望胜者再显示一下八面威风,所以他们在看过紧张的“双打”之后,还渴望再看胜者的“单打”——“刀下场”或“枪下场”。
关于“打连环”。这同样是艺术的辩证法所导致。京剧中的武打,大多是人和人的直接交手,所显示的功夫,内行称为“把子功”。而“打连环”所体现的,只是单个人的腾越技巧,这个人与那个人并不直接接触,所显示的功夫,大体来自另一门“毯子功”。
关于“打出手”。这种技巧是近几十年才渐渐兴起来的。北方的京剧演员,本来只重视招式、功架是否标准,似乎从没想到兵刃在武打时,还可以离开手的把握——把偶然的“失手”变成出乎观众意料、又赢得满场欢呼的必然剧场效果。是南方的京剧演员想出了“打出手”的点子,这就使场上气氛更加炽热、火爆。交战双方直接的接触,如果算是实;间接的接触——“打出手”,就可以算作“虚”。北方的演员最初不太承认南方的这一发明,认为是“胡来”。但人家舞台上虚实相映,的确好看,于是久而久之,“打出手”也就被整个京剧界接受下来。现在能被“出手”的,不仅有各种兵刃,还可以有舞台的各种小道具。而接“出手”的部位,除了人体的腿脚、手执的刀枪外,又增加了大将的靠旗。用靠旗“打出手”,难度显然要大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