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苦瓜
心莲的心从进向家那天起,就种上了一个苦瓜。
向海周岁的时候,向山有天半夜起身,悉悉索索的穿衣服。穿好了在床边站了一站,最后点了灯。拿了灯来到床前看向海。
向海正在吃夜奶。他闭着眼,使劲的嘬着。心莲侧身微眯着眼,用手环着他的小肩膀。
孩子睡的熟熟的,小脸蛋儿光的像剥了壳的鸡蛋,只有小嘴在蠕动着,鼻子里发出呼嗜呼嗜的声音可爱极了。他忍不住伸出手摸摸他。
她看他穿戴的整齐,身旁放着一个包袱,吓了一跳。他捂住她的嘴轻声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过几天回来。说完,他又看了看她,没等她反应过来就出门走了。
过了几天不见人回来,她去找大弟,才知道他投奔解放军去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她发觉自己又怀孕了。
那时候南征北战的,仗打的很凶。向山一直杳无音讯。婆婆天天站在家门口张望半天,日头下山才回屋。后来以泪洗面,再后来时间长的让她渐渐麻木起来。
她一边大着肚子,一边干活照顾着向家老小。向父见不到儿子,幸好儿子留了一个独苗,他抱着小孙子当儿子宠。
一晃好几年过去,珍珠也扶着墙走路了。她回家去看母亲,一家人看到这个忍辱负重的大姑娘,生了孩子越发干瘦了,单薄的像是一阵风就能刮倒了。
大姑爷一去四年不归,当娘的摸着姑娘的手,摸着摸着就抱住哭起来。回头再次和张父提起,是否和离,重新给女儿安家。
张父抽着烟锅子,别一眼老婆,半天长舒一口气又无话。姑爷走了四年,死活不知。姑娘被向家当牲口一样使唤了这许多年,到头来像是守活寡。
他也有所闻,姑爷对姑娘不太瞧上眼,却是循规蹈矩,上孝父母,下对妻儿倒也尽心尽力,无甚挑剔之处。
自从鬼子投了降,国军和共军就打的昏天暗地。乱世之中,男儿志在四方。他要去参军,也不好阻断他的前途。只是苦了大姑娘拉扯一家子老小……
1949年,两军打的厉害,胡宗南败退到平城。天天枪声和手雷爆炸声不断,老百姓吓的像倒在地上的豆子四处乱滚,无处躲藏。向家一家老小窝在深山沟底四天四夜不敢出来。
婆婆有公公护着,她护着两个小的,还要拉着疯疯傻傻的大哥。手雷爆炸的时候,她把两个孩子紧紧的抱在怀里,捂着他俩的耳朵,自己的耳朵却要震聋了。心里又怕又苦,苦的连一丝恨的力气都没有。
一直到第五天,终于听着没声响了,婆婆要她摸上去看看。公公说,那些兵腿子都不是好东西,她一个婆娘不安全。
于是他自己踉踉跄跄摸上沟去,看到一个端枪的士兵站在自家院门口。他吓的屁滚尿流几乎滚下沟去。门口守卫的战士跑过来拉住他说,老乡莫怕!我们是解放军,暂住在你家,明早就走!
还让他进院子看了下,月色下看到解放军整整齐齐的睡了一院子。
果然是解放军,不是胡宗南的兵!他颤微微的说,军爷,我儿子也是解放军!
解放军的兵没有扰民,待了一晚上就走了。临走前把院子扫了,还留了一袋小米。
向父摸着那些小米想着,看来见儿子的时候不远了。
一家子人盼啊盼啊,眼睛一闭一睁又是三年。心莲想着,向山应该是没有了。
随便哪里飞过来一个子弹,打到肉身上,那还能再有那个人吗?
如果还有,他念了那么多书,怎么连一封书信或一个口信都没有呢?
她就当是人死了。如果不当做是死了,她又怎么活?
向海长的粉嘟嘟,眉眼越发像了他那个死活不明的爹。转眼八岁了,被公公宠的不成体统。
珍珠都满院子跑着和向海打架了,老是被婆婆骂。她的珍珠不得公婆疼爱,连名字都没给取。
她自己想了想,就叫珍珠吧。是她眼里的珍珠。珍珠随她一起在灶台吃饭,不能上桌子。她以为她这辈子就这样昏头转向的过下去了呢。
一年早春的傍晚,她不再想的那个人却突然回来了,像是走了几万里路,跋山涉水,风尘仆仆的回来了,脚上的鞋子都是破的,腿上全是泥。
只有他那对清俊的眉眼里射出的那道寒光说明,他向山还活着。
七年未见,他长的健壮了太多,脸上多了许多坚毅。他已不再是那个单薄的白面书生少年郎,他已是一名威风凛凛的军人。
他看着她,在脑中迅速的核对着关于她的记忆。
她心里又喜又悲,不知如何相对。婆婆扑在他身上哭嚎着,上上下下的看他,反反复复确认着他的存在。
她转身擦把眼泪,又发现自己的手是黑的,回屋子一看,脸成了花的。她拽着珍珠出来给他看。
他还不知道自己有一个女儿。
向海扭扭捏捏的叫了爸爸。而珍珠抵死不叫,挣脱母亲的手,又跑回了屋子。
向山看着珍珠,疑惑的看着她。她苦笑一下,他居然不信是他自己的。
婆婆说,你走的时候就怀上啦,后来才知道的。
晚上一家子人吃饭,她破例带着珍珠上桌子吃饭。才听丈夫说,现在驻军在南疆军区昆仑山下。
她听说的昆仑山还是在神话里的那个。没想到真有这样的山存在,那得远到天边去吧。
晚上她去伙房烧水。看到向山坐在那里和公公在谈事,具体她也听不清,公公一直沉默着抽着旱烟。
她倒了两碗热水要送进去,却听见公公说,我知道你不甚中意她,但她在家里熬了这么多年,算来也有十六年了吧……
再说,她生了海子。你不在家,不知我们一起过生活的艰难。
她心里一惊……原来他竟想和她和离?!她顿时两眼一黑,手里的水差点撒出来,又听向山说,海子我可以带去南疆……
婆婆又说,你要是光带海子去南疆,不是要了她的命吗?
这么久,婆婆总算是替她说了句公道话。
向山不甚烦躁的说,那你们谁考虑过我呢?
“梆“的一声,向父把烟锅子重重的丢在了桌子上,又说,这是我给你定下的媳妇。你再出息,也还是我向继亭的儿子!别说你是解放军,就算是阎王老子,我也绝不允许你做陈世美!
向父从房里冲出来,差点冲倒了她。他看着她,满脸怒气又愤懑,咳了一口气,背着手出门去了。
向山坐在那里,像是一尊像。母亲在一旁劝他,儿啊,你就带他们母子三个一起去吧。不为了我们,就看在海子的份上啊。
婆婆絮絮叨叨的劝着,她却不再有心情听下去了,一转身却看到珍珠贴在墙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里憋着恐惧。
她揽过珍珠进偏屋去了。珍珠长的白嫩,一双眼睛长的小小的却乌黑溜圆。她怔怔的看着母亲,问她:妈妈,爸爸不要我们了吗?
心莲心里一阵疼痛,把珍珠揽在怀里,不知如何回复,毫无底气含含糊糊的说:不会的。
珍珠六岁了,已经不好糊弄了。她又问:妈妈,爸爸要带哥哥走,为什么不带我们呢?
她心如刀绞,只闭上眼,不知从何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