玳瑁发夹
那枚真正的玳瑁发夹早已不知去向,现在梳妆盒里保存着的,是一枚深咖啡色塑胶质地的,形状是一只翩跹起飞的蝴蝶,非常像我几十年前丢失的那一枚。是我偶然在地铁的小摊位上发现,特地买回来的。有时把它取出摸摸看看,也试着别在头发上,但因两鬓逐渐稀疏总是滑下来,而且现在也没有这种打扮了,就把它留下来作纪念。
真的玳瑁蝴蝶发夹,是早年一位姑妈从上海带来送我的。当时若是什么东西从上海买来,就像从美国或欧洲来的一般稀奇,于是我把它带到学校去献宝,同学们当然抢着观赏,不胜羡慕。
一位有艺术天才的同学沈琪,最喜欢拿人家的头发变花样,在自修课时,她用自己口袋里带的小木梳,把我又乌亮又多的头发,在前额正中盘起三个圈圈,再把玳瑁蝴蝶夹别在发根。我在小镜子里一照,觉得自己像书里画的“古装美女”,就得意非凡起来。
好在下一节是图画课,图画老师是位温和的好好先生,我就留着古装头舍不得拆掉。
图画课堂声音太吵,隔壁课堂报告了校长,校长就“噔噔噔”地踩着那双响亮的拔佳皮鞋来查堂。一听她的皮鞋声,全堂立刻肃静得鸦雀无声,反把图画老师吓了一跳。
校长直直地向我走来,厉声地问:“潘希真,你为什么要梳日本头?”
我这才想起自己的三朵花发髻。于是,我壮起胆子说:“校长,这是古装头,不是日本头。”
“不管是什么头,做学生都不准梳,而且除了黑色铁夹子,任何有花的夹子都不许别,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已经吓得哭起来了。坐在后排的沈琪,伸手三两下把我的头发抓开,取下了玳瑁蝴蝶夹。
“给我。”校长又大声地说。
沈琪理也不理,把夹子丢在我的铅笔盒里。
“给我。”校长盛怒地伸手去取。也不知哪来的勇气,我一把将发夹抢在手里,捏得紧紧的。
校长说:“我不记你过,但发夹要留在我这里,星期六你回家时还你。你在家可以戴,外出不穿学校制服时可以戴。但穿制服、别校徽时就不能戴,你记得吗?”
“校长,她的发夹是黑的,跟头发一个颜色,黑的铁夹子可以别,为什么黑的玳瑁夹子不能别,又不是翡翠别针呀!”沈琪毫无忌惮地说,她是班上胆子最大、反叛性最强的。
沈琪她长得很漂亮,雪白细嫩的皮肤,红红的嘴唇,校长老是冤枉她搽抹胭脂,气得她直跺脚。
有一次,她硬是拉着舍监“裘奶奶”(同学们背地里对舍监的称呼)到盥洗室,当着她的面用肥皂、毛巾使劲地擦脸给她看,要她向校长证明,她的白里透红是天生丽质,不是搽粉抹胭脂,因此“裘奶奶”和校长都很不喜欢沈琪。
有一次,沈琪从家里带来一只翡翠别针,别在白制服大襟前,被裘奶奶一眼看见,一声不响地伸手把它摘下来,交给校长。
校长把沈琪叫到办公室,狠狠给她“吃了一顿大菜”(我们称训斥为“吃大菜”),说她太贵族气,怎能把贵重首饰带到学校里,完全忽视校规,要被警告一次。翡翠别针由校长收着,当面交还她母亲。
那次沈琪听完训,就跑到训导主任沈先生面前,振振有词地说:“戴一下翡翠别针不过是好玩,没有半点炫耀的意思,校长说我贵族气是不公平的,校长自己才贵族呢!皮鞋永远穿名牌拔佳的。”
沈先生笑嘻嘻地听着,等沈琪说完了,他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说:“校长也知道你是为了好玩,但穿制服戴翡翠别针很不协调,所以说你贵族气。
“你是学生,自然应当守校规。校长并不受穿什么牌子皮鞋的限制。为了穿得整洁、高雅,她当然可以选择自己认为坚固又美观的牌子穿。她劝你不要戴别针是要你守校规,不是和你个人过不去。
“校规不是校长一个人制定的,校规是团体生活的规范,个人的意愿或喜好与群体规范相抵触时,一定要牺牲个人的意愿与喜好,遵守群体规范,人类社会才会和谐,才会有进步。做学生的时候,就要养成这种好习惯。你只要多想一想,就不会生别人气。”
我们一群同学为了关心沈琪,都拥在训导室的门口,也都觉得心平气和的沈先生讲得蛮有道理,就把气鼓鼓的沈琪拉回课堂。但沈琪一直不开心,所以这次为了我的蝴蝶发夹,她就想起翡翠别针被摘下的那件刻骨铭心的事,因而借题发挥,故意提起翡翠别针。她说话时,一脸的满不在乎。
校长转脸向她说:“我现在不是问你,你用不着插嘴。”
她又盯着沈琪看了半晌说:“你的头发又长过耳根了。星期六回家要剪短。如果不剪短,我就叫裘先生给你剪。”
“裘奶奶,谁要她剪?”沈琪脱口而出。
“你叫她什么?”校长大声问。
我们都替沈琪捏了一把汗。谁知她马上装出一脸的笑说:“我们都喊她裘奶奶,她照顾我们就像个慈爱的奶奶。你们说是不是呀?”
沈琪把“慈爱”二字提得特别响,一对顽皮的大眼睛向我们一眨一眨的,故意要征求同意。
我觉得她的受责完全起因于我,就立刻挺身响应:“是啊,我们都喊她裘奶奶。”
后面有的同学,忍不住哧哧地笑起来。
大家一时都忘了现在是图画课,也忘了好脾气的图画老师。回头一看,原来他一个人站在黑板前面,用粉笔画了一幅画。画的是校长生气地瞪着我的三朵花古装髻,蝴蝶发夹却在半空中飞着,一群同学围着拍手。
校长看了一眼黑板,倒没有怎么生气,却是无动于衷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对图画老师说:“你是艺术家,不会管束孩子。”就转身“噔噔噔”地走了。
幸运的是,她忘了蝴蝶发夹仍旧捏在我手心里。
我们寄宿的同学,八个人一间房子,每到周五晚上,熄灯后,总是坐在床上,摸黑用一条条碎布,把发梢一绺绺扎紧卷起来。倘使裘奶奶的探照灯电筒一照,再一个个躲进被子,把头一蒙。
但爱美是女孩儿的天性,在被子里仍旧辛苦地把发梢卷好,第二天早上一打开,发梢就向里弯,软蓬蓬的非常好看。
星期六只有半天课,下午要回家,走出尼姑庵似的校门,就得漂亮点呀。
走到校门口,向慈爱的工友光老头儿一扬手说声“明天见”,非常神气地走到马路上,头发一甩一甩的,很有风度的样子。因为自觉头发一点儿也不“清汤挂面”。
训导主任沈先生是一位和平中正的好老师。他不像校长一天到晚绷着张油光发亮的脸。他总是微露一排龅牙,中间夹着一颗亮晶晶的金牙,不笑也像在笑,一说话更是满脸的笑。我们受了校长的斥责,总是向他去诉苦。
我被摘下蝴蝶发夹,也是直奔沈先生,埋怨校长管得太严了。女孩子要漂亮,头发上变点花样,也是生活上的一点儿调剂呀。
沈先生笑嘻嘻地听着,把一颗金牙完全露出来,慈爱地对我们说:“学校规定你们头发的长度,也不许戴饰物,第一是为了表现团体精神。整齐划一就是一种美。第二是让你们专心学业,不为头发留什么式样而分心烦恼。第三是节省你们梳洗时间,都是为你们好呀!”
接着他讲了个笑话给我们听:“有一个太太,天天为头发梳什么样式而烦恼,烦恼得头发掉到只剩三根,还要去理发馆梳头。
“她请理发师给她梳根辫子,梳着梳着,头发掉了一根,只剩两根了。
“理发师抱歉地说:‘辫子编不成,就给你搓根绳子吧!’谁知一搓两搓,又掉了一根,连绳子也不能搓了。她生气地说:‘你真不小心,算了,现在我只好披头散发地回家了。'”
我们都笑得喘不过气来,沈先生说:“这位女士只有三根头发,多么可怜,你们有满头的乌云,梳个自自然然的学生头,最漂亮不过。你看我就不留西发,只剪个平顶头,自己觉得很舒服、很精神就好了。”
我们都觉得沈先生的平头很漂亮,搭配他的笑口常开,无论穿长衫或中山装,都很协调,并不一定要留时髦的西发。我们都很敬爱沈先生,他劝告我们的话,我们都接受。
星期六回到家中,我将校长对我的责骂和沈先生对我的开导,都告诉了送我玳瑁发夹的姑妈。
姑妈说:“他们两位都是好老师,学校就像一个家,家有家规,校有校规。一个严厉,一个慈和,这样你们的身心才能平衡。我想校长的内心一定也是很宽容的。不然她就不会聘请一位这样慈和的沈先生当训导主任。这叫作宽严并济。”
姑妈是新派人物,女子师范学堂毕业。她一定很懂得教育心理吧!
我们谈着谈着,她就取出一把烫发钳,一盏酒精灯,把钳子放在灯上烧热了,把我前额的刘海儿微微卷一下,再为我别上玳瑁发夹,我对镜子一照,顿觉自己容光焕发起来。倒觉得在学校里梳着一律的直短发,不必比来比去,放假回家稍稍打扮一下,格外地轻松快乐。
姑妈说:“明天星期日,我们逛商品陈列馆去,你喜欢什么我买给你。”
在当年,逛商品陈列馆就像今日逛大都市的购物中心,自是快乐无比。
其实,所谓的商品陈列馆,只不过是一座较大的半旧楼房,上下两层走马廊,一间间陈列着不同的商品,如衣料、饰物、玩具、文具等,货色并不多,但在我们小孩子眼中,已经是琳琅满目、美不胜收了。
逛商品陈列馆是件大事,我真想打扮一下,但取出所有的衣服,穿来穿去,对着镜子照照,总觉得没有穿学校制服看上去顺眼又活泼。我换了半天,最后还是穿回学校制服,只是没有别校徽,因为我烫了一点点前额的刘海儿,又戴了玳瑁蝴蝶夹子,生怕被校长碰见,又要“吃大菜”。
姑妈问我要买什么小饰物,我虽看着喜欢,但也都不想买。因为想想反正都穿制服,没有机会戴,自然俭省起来了。
姑妈一直非常朴素。她说她在学校时,头发也受很大限制,当时心里很不平,常想着,离开学校,第一件事就是烫一头最摩登的头发。
但是等到真正离开学校以后,倒有点儿留恋当年全校整齐划一的穿着与发型。尤其是同学之间,由于衣着一致,发式相同,彼此格外有一份像姐妹似的亲切感。在街上看到穿自己学校制服的同学,即使不同班的也会亲热地打招呼。她又说由于住校的简朴生活,养成勤俭的习惯,这是她离开学校以后,才深深体会到的。所以她劝我说:“你现在虽然埋怨校长管得太严,以后也会怀念她的。”
姑妈的话一点儿不错,我后来回想起校长的不苟言笑,以及训导主任沈先生的未讲先笑,真正是宽严互济的教导方法。
想起校长一身朴素而高雅的衣着,配着她那双平整闪亮的名牌皮鞋,显得她格外地威严了。
配合着沈先生温和的开导与启发,使我们对群体生活规范有了深深地认知,也养成了整齐、节俭、勤劳的好习惯。因此,对两位老师,我都怀着同样的感激,深深的感激。也由于姑妈的一番开导,我对她送我的玳瑁发夹,也就格外地珍惜了。
几十年来的生活变迁,许多心爱的纪念品都散失了。玳瑁发夹固已不复存在,而与这个形状相似的塑胶仿制的蝴蝶夹子,仍使我想起少女时代的顽皮憨态。揽镜看两鬓飞霜,不免对自己莞尔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