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茜绫（6）
四天后，明凝来见茜绫，汇报工作。
女上司正在伏案忙碌，头也不抬地问：“交代你的事情都办好了？”
“没办。”
“你说什么？”茜绫抚案起身，怒容满面，斥道，“没办？皇后殿下等着用，你怎敢……”
明凝耷拉着眼皮，慵懒道：“阿姨凭眼缘随便挑几个吧，您不是最会看人么？”
茜绫狡黠一笑：“你这是在撺掇我糊弄皇后殿下，这个罪名可不轻。”
“是不轻，”明凝幽幽回应，抬眼直视上司，“但我不怕。今日来见阿姨前，我已服毒，现在我是将死之人，什么都不怕。”
“什么？！”茜绫大吃一惊，走到明凝面前，“你竟为此……你、你说真的？！”
“是，就在刚才进门之前，”明凝取出一个小瓶，“这是装毒药的瓶子，现在是个空瓶。”
茜绫接过一看，只见瓶身上贴着一片纸，上写着“鹤顶红（砒霜）”
“那你特意过来，是想跟我同归于尽？”茜绫说着走回桌案坐下，不动声色将手放在案下一处机关上。
明凝摇头：“我随身没有任何武器，又刚服毒，怎么可能伤到你？”
“那你是想死在这里，让我交代不清、染一身腥？”
明凝听到不由一笑，再次摇头：“阿姨想得也忒多了。我来，只是想问你，为什么……”
“不对！”茜绫忽然惊呼，打断了下属的话，“你究竟是谁？括号这个东西，只有我跟他会用，你怎么也会用？以你的年龄，不可能是他的学生。你是谁！”
明凝摇头否认，但没有多做解释，仍旧问道：“韦公子和他父亲，是你的恩人，他们既然培养你出来，又怎会说出你的秘密来？你怎狠得下心杀了他们？”
茜绫一脸惊恐：“你、你都知道什么了？”问的同时，她已猜到，消息来源一定是来俊臣。
“请阿姨先回答我。”明凝声音坚定，“我已是将死之人了。”
“好，”茜绫点头，望着下属，轻声道，“那我就告诉你——我是要杀了韦公子，但不是为了灭口。”
“那是因为什么？”
“是我的私事，你没必要知道这些。”
“我要知道！”
下属的语气吓了茜绫一跳。茜绫猛然抬头，看到明凝那充满失望和酸楚的眼神的一瞬，她开始倾向于相信，自己身边确实发生了什么不可能发生的事。
茜绫紧紧盯住明凝，拼命摇头，嘴里反复说着“不可能”。随后，她走近下属，凝望着对方近在咫尺的眼睛：“难怪我第一次见到你，就感觉莫名地亲切熟悉。韦公子是我这辈子最爱的人，也是我最恨最恨的人，他为我做这做那，忙前忙后，自以为给了我最好的，却从来不问我究竟想要什么。他不知道我只想当个普通女子、嫁给心爱之人、傻乎乎跟爱人过完一辈子……”
“所以你就让他死在你的执念上？”明凝厉声问道。
茜绫再没了原先的气势，哭了起来：“我也不想的，我也努力过，原本都要挣脱出来了——当时我差点就爱上来俊臣了，已经快忘了他了。结果有一天，他应是听说了我跟来俊臣的事，冒着大雨跑来，浑身淋得透湿，只为告诉我一句话，他说‘我觉得来俊臣不可靠，你应尽快远离此人’。我听了，扑到他怀里，抱着他哭了好久，他没抱我，但也没推开我。我又觉得他是爱我的，不然为何看到我即将移情别恋时又跑来阻止我？我就又陷进去了，这一次再也挣脱不出来了。偏那个时候，他们韦家要跟王家联姻！！”
说到这里，茜绫浑身颤抖，脸色惨白：“什么我都不管不顾了，我宁肯他死，也不甘心看我爱了十年的男人……娶别人！”
明凝怔住，望着茜绫久久无语，半天，仰天长叹，泪流满面：“韦公子的父亲何辜，你要连他也……”
“我从来没想过要伤害韦公子的父亲！”茜绫立刻抬高音调解释，旋即又低沉下去，“不过也怪我疏忽大意。我当时只交代来俊臣想办法处理掉韦公子，可韦公子当官时间不长，来俊臣找不出什么错。那时候他还不会罗织罪名，就从韦父身上着手查。韦父不愧是当官几十年的人，一查就查到一桩严重问题，株连到身为长子的韦公子。”
“那青楼的那些人呢？”
“那也是来俊臣的罪过。他说，他猜测我一定也想对春莺苑进行灭口，于是不等我发话，就提前替我解决掉，说是给我一个惊喜。我知道他其实是为了从中敛财。我很生气，狠狠骂了他，对外却不能多说什么。因为，若泄露，没有人会相信来俊臣所为不是出自我的授意，我也会受牵连的。”
明凝感到心力交瘁，对于两人的解释，她无力再去辨别谁真谁伪，忽而似又从茜绫的眼神中，看到了十七年前初见她时的她的那副清透眼神，与如今这张画着浓丽宫妆的脸庞十分不相称。
明凝释然一笑：“姑且还是相信你吧。韦公子不知道你的痴情绝恋，低估了你，把一场原应是共生互利的关系，生生弄成了一场共生绞杀的戏码。他向你赔罪了，望你放下前尘旧梦，重寻真爱，最重要的是远离来俊臣。还有，别刁难下属了，当回原来的好茜绫。”
茜绫抱住明凝大哭，然后在明凝耳边轻言：“是你让我一点一点变成今天的茜绫，我当不回原来的茜绫了。”
明凝也情绪失控，两人相拥哭了起来。其实明凝心里还有很多安抚的话想说给茜绫，无奈情绪上来，泣不成声，实在说不出来。
好容易平复下来，明凝正要开口，却听茜绫关切问道：“你不是服毒了吗？这么久还不起效？不是吃了一整瓶吗？该不会过期了吧？”
明凝顿时感觉自己可能白感动了一场。
“多谢你提醒，我是该走了。这种毒药，要念咒语才能起效。我走后，会在天上看着你，你好自为之。”
明凝说完，望着茜绫一笑，轻启朱唇：“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I have a dream。”
说完，明凝丧失意识，成了死尸，但并无任何中毒迹象，没有剧痛，没有口鼻出血。
茜绫更加确信自己遇到了非自然事件，她颤巍巍捡起毒药瓶，发现写着“鹤顶红（砒霜）”的标签下似乎还有个标签。她立刻撕下上面的标签，赫然发现原本的标签上写的是“桂花酱”三字。
茜绫又一惊，立刻拿在鼻子下去嗅闻——确定无误，这只是一瓶无毒无害的桂花酱。
茜绫吓得高烧三天，从此后开始敬畏神明，她的心肠是否真的变好不得而知，但以外人眼光看来确实是成了个极好极好的人——对下属悉心指导，就如韦公子当年悉心指导她一样，成为有口皆碑、德高望重的女官，差点就跟她得意学生上官婉儿一样被载入史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