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有心无心
佛说,人生有八苦,“求不得”乃其中之一,又有“有求皆苦,无求乃乐”的真言,可这“求而得之”却也是人生一大乐事,好比饿了有饭吃,渴了有水喝,肚中饥渴不也是一种最根本的“求”吗?出家人外出化缘,手伸出去难道说的是“不要”吗?得到了是否也会欢喜?没得到是否也会失落?外物扰动,一颗心真的就如同古井水可以无波吗?又或者说,他们的心里也有起伏,只不过如同微风吹水,只有涟漪,不像俗世中人那样波涛汹涌?
我一定是上辈子诃佛骂祖,所以才会这辈子受苦,求不得时焦虑,得到了又怀疑,一颗欢喜的心还没跳跃多久,就仿佛往沸水里扔了冰块,冷寂下来——木子是怎么想的?她喜欢我吗?可为什么又和元宝在一起?又或者只是想尝个鲜?我不敢想。
我背着木子往前走,感觉越来越不真实,似乎背上背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幻象。这幻象时而对我笑,让我激动,让我欢喜,时而又如同骷髅,抱着我,勒着我,锁紧我。我想起青蛙背蝎子过河的故事,忍不住为自己的前途担忧:这女人本无心害我,可冥冥中又被命运驱使着害我,又或许是我被命运驱使着招惹她,一旦沾上了,我还能逃得掉吗?我究竟喜欢的是什么?一个人?一副皮囊?一颗心?心又是什么?……
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只记得回去后我辗转反侧、胡思乱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去找师父解惑,没想到——
“老货,你在干什么?!”
“骑——”
“你把它当什么了?!”
“马——”
“放开它!”
师父低头看了一眼被他摁在地上的猫,把屁股从猫背上挪下来了,手松开。猫噌的一下跑了,速度比抓老鼠时快多了,头都没回。
人生艰难,猫生也不容易,跟这么个二货住一块儿。
“师父,我问你,爱是什么?”
“简答题不会做,换成选择题吧。”
“是陪伴?”
“你这是判断题——要说陪伴,猫也可以陪伴,如果它愿意让我骑的话。”
“是心动?”
“情欲而已。”
“为何有情欲?”
“感觉美,想占有,以人对人的方式。”
“为什么感觉美?”
“饭为什么会香?”
“因为饿?”
“饿是一种什么?”
“需求?”
“正是。为什么感觉美?因为你对美有需求。”
“可以没有吗?”
“眼不见则心不烦,耳不闻则心不动。对于没见过听过的东西,人最不需要抵制,也最能抵制。”
“可是已经见过听过了呀!”
“那就正心正念,念起即觉,觉即不随,尽心竭力守一方空明,长而久之,空明稳固,得大自在。”
“难守啊,做不到釜底抽薪,水底就老有气泡冒上来,扰动不安。”
“何为釜?”
“身即釜。”
“何为水?”
“心即水。”
“心,有吗?”
“没有吗?”
“有吗?”
“没有吗?”
“拿来我看。”师父冲我伸手。
我瞪着师父不说话——当年二祖神光就是这么被达摩忽悠的,你如今以同样的招式来忽悠我,你当我傻呀!
“我有一把刀,可去三千烦恼。”
“头发已经了剃了呀。”
师父往我下身瞟了一眼,然后扭头无目的地乱看。
火是不会平白灭的,难道非得把锅砸了,才能一了百了?
师父见我不悟,准备当头棒喝,可是棒子找不到了,忙着找棒子,我趁机溜下了山。
我怕师父让我把锅从火上移开,移开了,水自然也就静了,可是这么静的水真的是我想要的吗?
有人说,人就像一棵树,成长过程中难免会分出很多的枝杈,要懂得修剪,才能长高,才能更接近天空。可是天空真的是我想要的吗?没准儿我更喜欢大地。我长得矮一点,四散开来,尽可能大的覆盖住一方土地,我就不幸福吗?会被那些高树瞧不起吧?我在乎吗?我……我又真的在乎啊!我以前吃饭前未必洗手,只要吃饭时手不碰到食物就行呗,可现在上个厕所,因为忽然没了便意作罢,出来还是要洗。为什么呀?就因为怕别人嫌弃我呗。我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苦海确实无边,但是回头就不是苦海了吗?
我回到学校,一间教室一间教室地往前走。我看,我找,却又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或许这种无目的地寻找才是心灵宁静的真谛,它既无目的,也就不强求,又在找,也就不无聊,仿佛看天外云卷云舒,看的只是变化。
当老师一定很无聊吧?在一个班讲完的东西,还要跑到另一个班再讲一遍,如果大部分学生没听懂,还得再讲一遍,如果有个别学生来问,还得再讲一遍。把多年前就学会的东西拿出来反复咀嚼,不觉得像嚼没味了的口香糖吗?他们不会厌倦吗?厌倦了又如何平心静气呢?看他们表情安稳,这究竟是因为麻木呢,还是达到了某种境界?又或者,这两者原本就是一个东西?
我来到木子的教室门口,正赶上她下了课从里面出来,见了我,嫣然一笑道:“昨晚的事,谢谢你了。”
“我喜欢你。”我开门见山。说完自己也觉得突兀,仿佛毫无预兆地掏出把枪来,冲对方开了一枪。
这话像是定身咒一样把木子定住了,只剩下她的笑容仿佛花一样慢慢枯萎,片刻之后,她不可置信地说:“可你是个和尚呀!”
“什么?”我没明白。
“你是个和尚呀!”
这下我明白了,明白之后脑子里“嗡”的一声,好像捅了个马蜂窝,马蜂们全跑我脑袋里来了,齐声喧闹:你是个和尚呀!你是个和尚呀!你是个和尚呀!……我知道了,我知道我是个和尚,你们能不能别念叨了。
原来是个误会。
这种误会很常见:我以为你喜欢我,其实不是;我以为你喜欢他,其实未必;我以为我喜欢你,其实……人心难测,自心难测,在误会露出真面目之前,所有激动都是瞎激动。我本以为可以和你比翼齐飞,你却提醒我说:“你没翅膀呀。”
……
“师父,我要还俗。”
“还呗。”
“我要还俗啊!”这老货怎么这么淡定。
“我听见了——还呗。”
“你就不拦着我点?不说苦海无边?不说迷途知返?”
“该来的总会来,该去的总会去。我先吃苹果,然后喝汽水,果然拉肚子了。”
“哪有该来?哪有该去?这都是事后总结的——师父你怎么胡言乱语呀?哪来的苹果和汽水?”
“因果。因果。你要学会体会我话的精髓。”
“精髓就是有因必有果呗。”
“没那么简单。”
“怎么个不简单法?”
“我先吃苹果,然后喝汽水,一定会拉肚子吗?”
“也不见得,也许直接死了。”
师父被我这话呛了一跟头,抚了抚胸口,说:“我先不跟你计较——我的意思是你一定要搞清楚因果的本质,不要想当然。”
“我明白。拉肚子不见得是苹果和汽水混合作用的结果,也许是苹果的作用,也许是汽水的作用,也许两者都没起作用,只是着凉了。”
“正是。现在我问你,你为什么还俗?”
“为了和木子在一起。”
“还俗之后你俩就能在一起吗?”
“这是前提呀,就像吃饭前得先张嘴,至于吃不吃得着,那是后面的事。”
“我告诉你不要打比方。张嘴确实是吃饭的前提,但还俗却不是你和她在一起的前提,更不是喜欢的前提。不还俗你俩就不能在一起了吗?你是和尚她就不能喜欢你了吗?关键是魅力,你要有魅力。”
“你的意思是让我勾引她呗?别主动,站那儿发光,像招蛾子一样把她招过来。”
“用‘吸引’这个词比较好。”
“可是我不会发光啊。”
“发光就是牛逼,牛逼给她看,这要是不会,你就别做男人了。”
“有没有理论指导?”
“靠近她。月亮的个头比星星小多了,但看起来却最大。”
“还有呢?”
“相处久点,日久生情。”
“还有呢?”
“要特别。星星有很多,月亮只有一个。”
“怎么判断效果?”
“看她的眼神,看她看你的眼神,里面要有钦慕,要有遗憾,要有困惑,要有挣扎,钦慕你的优秀,遗憾你怎么是个和尚,困惑自己可不可以同和尚在一起,挣扎要不要破除世俗。你要在她挣扎的时候出手,让她的挣扎变成决绝。”
“师父你好像很兴奋。”
“人生就是一场游戏,我的已经没啥可玩了,玩玩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