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贫贱和尚抠门僧
人生充满无奈,做人难免妥协。昔有高力士妥协,为李白脱鞋,今有我妥协,被师父脱发。头发是人的第二张脸,如今我的第二张脸没了。以前我洗了头照镜子的时候,觉得自己挺帅,如今“挺帅”掉在地上,和我再无瓜葛。师父瞟了一眼地上,说你的头发真长、真厚,应该能值个块儿八毛的。
都说日久见人心,其实日子不久也能见某些人的心——人家就没想藏着——我上山没几天,师父最大的心——抠——便显露无疑,昭昭如日月。师父的抠是无微不至的、是精雕细琢的、是深谋远虑的,小到剃下来的头发茬——他用塑料袋包了做枕头,远到几十年以后——他觉得自己能够活过虚云禅师,已经把人生规划到了一百二十岁以后。
师父平时穿一套黑色太极服,原本是纯粹而彻底的黑,但因为从来不洗,历经油污、泥灰的浸染、覆盖和层层叠加之后反而渐渐发灰,仿佛坏人把坏事做尽之后,以后只能做不那么坏的事了,貌似改邪归正。太极服既已金盆洗手,师父自然就不能拉它下水,所以洗是绝对不洗的。其实我明白师父的心思,因为我也过过苦日子,如果说师父是老抠的话,那我就是小抠:绝大多数衣服都不是穿破而是洗破的,洗一次就等于折寿一次,不洗的话才能历久不旧,活到最大寿命。
师父还有一套僧衣,只在外出化缘的时候穿,因为要保持形象、避免邋遢,不得不洗。师父不让我洗,他亲自动手,洗前加少量洗衣液,用温水泡一个小时,洗时轻轻抚摸,绝不揉搓,并且要心怀慈爱。我总觉得这衣服有一天会成精,开口对师父说“谢谢”,然后留在师父身边为他洗衣做饭,当牛做马。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再写一部《聊斋续》。
抠门的人偶尔良心发现会变得不那么抠门,师父就犯过一次病——在我刚进庙后给我买了一双袜子。但他不让我洗,结果那双袜子在长期而循环地经受我脚汗的滋润、风干之后,变得十分硬挺,仿佛纸壳子,摆一个极其诡异的造型,拒绝柔软,拒绝我脚的进入。如今我把它扔在床下,偶尔会看一眼,在无常中体会恒久,或许我百年之后它仍存在,那它将代表我继续活下去,遗臭下去。
师父的抠门还体现在节省食物上。我在小庙外边追蚂蚱,师父见了,慢条斯理地说:“为师告诉你一个真理:不要乱动,容易饿。”果不其然,没过多久我就饿了。师父所谓的“有吃有喝”是定时定量的,吃完一顿饭,如果坐着不动,勉强能撑到下一次饭点儿;稍微活动一下,过一个时辰必定饥肠辘辘,只能忍饥挨饿到下一顿饭的到来。怪不得佛陀要教人打坐呢,指望填不饱肚子的印度底层人民跟着他修行,必须得想个尽量不饿的方法,要不然徒弟饿了,佛陀好意思跟他说“不是你饿了,你根本就不存在(无我)”吗?
精明如师父是不会白养着一个人的,物尽其用,人也应该尽其才,所以我必须干活。庙小人少,没多少活可干,弥勒佛像不能老擦,泥胎不比仙体,擦多了容易脱相——我用毛巾蘸水擦过一次,之后他的笑容里就多了些苦涩。师父于是让我抄经,两百七十字的《心经》一次抄十遍,抄完他拿去开光,然后普度小镇居民。以船渡人要收钱,以经度人自然不能免费,我字写得不错,挺有卖相,师父会换上僧衣,嘴角含笑装慈和,不言不语装深沉,成功冒充高僧大德,骗得小镇居民慷慨解囊。我问师父这算不算撒谎,其实《心经》没那么有用。师父说撒谎怎的,然后问我看没看过《西游记》。我说看过电视剧。师父问,唐僧如果不撒谎,悟空怎么会带上金箍?我无言以对,深为悟空不值。
至于说我师父到底是不是高僧,我觉得不是,高僧上个茅房会把腿蹲麻了吗?
“徒儿,快来茅房救我!我站不起来了!”
“我不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