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潮安饒氏家譜》劄記
一、本譜撰述者
本書在目錄處標有“主修兼撰述十八世孫寶璇”,卷三“世表”有“寶璇,小名見宣,號純鈎,又名鍔”。
《孟子·萬章章句下》有曰:“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吳鴻藻於一九三二年饒鍔(一八八九至一九三二)逝後不久,曾為其撰一傳,此為目前所知的其最早小傳,茲謹錄如下,以見其概:
饒鍔,字純鈎,一字鈍庵,別號蒓園居士,潮安人。父興桐,以貨殖起家,潮商稱長者。君少侍仲兄次雲讀。次雲性孝友,抱顯揚志,就學翁明經蘭。弱冠,以製藝鳴於時,應府縣試列前茅。會科舉報罷,不得青一衿,人皆惜之,而次雲怡然。尋隱於市,助其父權子母,以勤敏稱,且商且讀。嘗苦《文選》多難字,乃專治六書,竟委窮源,遂通小學。著《說文旁證》一卷。君師事仲兄,樸學得其途徑。窮年矻矻,英華含茹,蓄而不宣。既而遊學四方,進嶺東同文學堂,又負笈海上,遨遊大江南北。時風氣大開,知非可徒域以古禮,思探科學新理,有所灌溉,以效忠社會。既受法學得業士矣,旋承潮安商會選任商事公斷處處長。人謂君應時幹才,而於古學之湛深,莫之知也,君亦未輕以示人。會道喪文敝,時論喧呶,君愍國學凌夷,以求闕文、補漏逸為己任。罄其囊資,網羅群籍,以故藏書富甲一邑。殫精著述,抗志遠希,貌癯而心壯。顧自壯歲而仲兄歿,越數年而髮妻歿,父與長兄又未周期而相繼歿,君迫於環境,家計商務交集,體益瘦,而神志不衰。晚辟蒓園,築天嘯樓於左,琳琅滿目,謂將樂此不疲。夙愍潮州文獻散佚,博稽詳考,仿孫詒讓《溫州經籍志》例,撰《藝文志》。體大思精,十已竣八九。惟清代未及編而病不起矣。卒年四十有二,民國二十一年(一九三二)七月五日也。著有《右軍年譜考》《吳越遊草》《慈禧宮詞》各一卷,《西湖志》十卷,《饒氏家譜》八卷(應為九卷),《法顯〈佛國記〉疏證》十卷。其屬稿未完者有:《親屬記補注》《潮雅》《淮南子斠證》;《漢儒學案》先成《易學》一卷,《清儒學案》先成目錄、凡例四卷;續章學誠《校讎通義》、李圓度《先正事略》,則有目無書。子五:長宗頤,肄業省立第四中學;次宗栻、宗愈、宗亮、宗震,皆幼。
吳鴻藻曰:“余聞史遷言:‘賈人以心計言利事,析秋毫矣。’今觀饒君乃用其利以博群籍,用其心計以辨義理,精考據,剖析於幾微。雖著述完缺有差,而志在千秋,久而不懈。古所謂賢而多財,則損其志者,豈其然乎?余輯《潮州先正遺書叢刊》,徵訪累年,君臂助尤力。孰意書將告成,而君遽長逝耶?此可為地方人才悲也夫,寧感舊之悲而已耶?嗟夫!此余所以汲汲於徵君之文而不能自已也。”注1
著名史學家顧頡剛曾評介說:“看饒鍔《天嘯樓集》……饒鍔為饒宗頤之父,出身商人家庭而酷好讀書,所作具有見解。”曾憲通更稱之為“潮學研究的先行者和奠基人”注2。
二、本譜梗概
本書書名中的“潮安”,按《潮州市志》的記載:民國三年(一九一四),原稱海陽縣因與山東海陽縣同名,奉內政部改名潮安縣。疆域為今潮州市的潮安(其中鳳凰鎮當時尚屬饒平縣)、湘橋、楓溪三區。注3
家譜,按照《辭海》的解釋是:“舊時記載一姓世系和重要人物事跡的譜籍。《宋史·藝文志(三)》有司馬光《臣寮家譜》一卷。又名‘族譜’‘宗譜’‘家乘’。”族譜是“記載家族或宗族譜系和重要人物事跡的書。《南史·賈希鏡傳》:‘希鏡三世傳學,凡十八州士族譜,合百帙,七百餘卷’。”
從字面解釋看,族譜範圍應比家譜的記載更泛,正如梁啟超所言:“族譜家譜,一族一家之史也。”它是一個家族的憲章,是“在中國的宗族中所構造的以系譜為中心的記錄,是對始祖以來父系親族的記錄,其內容包括每一個親族成員的姓名、生卒、生前業績、妻姓、子女數、居住地、墳墓位置和風水等,同時,亦會解釋和附記整個宗族的來歷及親族應遵循之規範(族規)”。本譜卷一“總綱”的“例言”就作了說明:“茲謂之潮安云者,以限於潮安一隅也,不云族譜而曰家譜者,譜由我作,僅詳於吾一家也。”故在本書中記載的人與事,主要是主修兼撰述者饒鍔先生之直系一家,其旁系基本只是在卷三“世表”中略過。
本書共分九卷,卷一為總綱,下有例言、譜序、饒氏得姓考、昭穆奕世名次小序;卷二為遺像;卷三為世表,附序;卷四為墳塋,下有附序、墳墓圖;卷五為祠宇,附序,下有建祠碑記、祠中主位坐次、記;卷六為蒸業,附序;卷七為家傳;卷八為藝文,下分序、跋、壽序、壽詩、行狀、墓志銘、記、讚;卷九為叢錄。
本書從入潮始祖一世記載至十九世,較詳者為十四世至十七世,時間大致在十八世紀到十九世紀末。
三、記載內容
饒鍔先生為修本譜,除採訪登記、收集資料、整理核對,還親往考察釋疑,“寶璇往者嘗訪譜松口、大埔,稽其世次”。故鄭國藩注4序稱“饒子純鈎富考據之學”,“於饒氏得姓之始,厘核蓋詳。世表一門,斷自所知,尤得闕疑之義”。
東省立金山中學代理校長。歷任教席三十餘年,受業者前後千數百人。擅詩文,時人稱“鄭先生今世儒者,一言之出,學者奉為依歸”。有《似園老人佚存文稿彙鈔》行世。參見鄭國藩:《似園老人佚存文稿彙鈔》卷四《塵外塵居士傳》,汕頭印務鑄字局,一九三五年;陳賢武,黃繼澍整理:《饒鍔文集》,香港:天馬出版有限公司,二〇一〇年,第七六頁;《潮州市文化志》編寫組編印:《潮州市文化志》,一九八九年,第二九〇頁。
馮爾康曾將清代族譜體例歸結為十七項,即譜序(含序、例、跋、修譜職名、捐資人)、恩綸錄(含敕、誥命、御制碑文、上諭、皇帝和朝廷所題匾額)、像讚(畫像、讚詞、遺墨等)、宗規家訓(含規約、訓語)、世系(圖、表)、世系錄(世序、世系考)、派語、宦跡考、傳記、祠堂(含祠堂圖、祠堂記、建祠及捐錢人名單、祠堂規制)、墳墓(含圖和文)、祠產、先世考辨(含得姓始末、支派分流、遷移地、同姓考訂)、著述(含原文、目錄)、餘慶錄(空白紙)、五服圖和領譜字型大小等。“這些類項不是每一部宗譜所必備的”,“但是序例、規約、世系(或世系錄)、傳記、祠堂、祠產、祠墓幾項是大多數家譜所具備的”。
本譜與馮先生所列的十七項是有所增損的,對此,饒鍔先生在本譜的“例言”已作了說明,如馮先生所舉的“恩綸錄·敕文”,在本譜中則列入“叢錄”中,並作了說明:“族譜舊有恩榮一門,以紀述皇言而光門閥,今天下大公,君權已廢,實無恩可言。然前清之世,吾家代有誥命,其官閥封銜既散見於表、傳,故無庸贅設一門。”此可謂與時俱進。而各卷之間“各以類從,無相滲漏,而務求簡覈,故門類雖多,成書只一册而已”。蓋“易携以行”。(案:影印本在卷七“家傅”后有空白紙,此次出版删去)
每種家譜皆有“敘本系、述始封”的傳統,其目的亦在於“明世次、別親疏”以及考訂姓氏源流。家譜均有記載姓氏的一章,以敘述家族姓氏的來源,或是家族因某種原因改姓的歷史。所以家譜中的姓氏源流就變得很重要,係明辨家族血統的證明文獻。因此亦是本譜的重中之重,卷三“世表”言:“饒氏係出虞舜,其著名舊史,自漢魯陽太守威始。唐時有曰元亮者,仕德宗為按撫使,封光祿大夫。元亮子威虎,官散騎常侍,遷居臨川。故饒氏又有臨川之望”,“其居大埔者曰四郎族最盛。寶璇之先世,實由大埔遷居梅州松口,後更由松口而遷海陽。我饒氏自來海陽至寶璇七世矣,傳世既未久遠,子姓又不繁多,然清門華胄,科第累葉相繼”。《重修泗坑友溪公祠碑記》云:“我饒氏自宋末四郎公由汀州遷潮之神泉(今大埔茶陽),四傳至元貞公,當元之季始避兵程鄉(今梅縣),來家松口,其初卜居銅盤。”《先大父少泉府君行狀》又云:“宋末有四郎公者,隨父官汀州府推官,由閩入粵,而家於大埔,四傳至元貞公,更由大埔遷居嘉應松口之銅盤鄉,自後世居松口。至十二世祖仕保府君,始徙來潮州之烏石寨。”“例言”云:“吾宗遷潮近二百載。”“吾饒氏自松口遷海陽及今近二百年,其先世舊不著,大抵以力農孝弟世其家。”饒鍔先生在卷一“總綱”中更有《饒氏得姓考》一文,雖區區千五十言,而徵引文獻竟有《尚書》、《左傳》(春秋·左丘明)、《史記》(西漢·司馬遷)、《漢書》(東漢·班固)、《風俗通》(東漢·應劭)、《潛夫論》(東漢·王符)、《說文解字》(東漢·許慎)、《姓苑》(南朝宋·何承天)、《水經注》(北魏·酈道元)、《新唐書》(宋·歐陽修等)、《困學紀聞》(南宋·王應麟)、《路史》(南宋·羅泌)等十多種,極盡探源究本、疏通證明之能事,如抽絲剝繭般引出饒姓“蓋出於虞舜之後”而非出自唐堯之推斷,言之鑿鑿,勝似老吏斷獄,此前之有關饒氏出處的歧論訛傳,遂不攻而自息。故鄭國藩序稱之“自封建制廢,賜族之典不行。昔之所謂氏,今皆為姓矣,源流於是乎始紊。饒子據羅泌《路史》定得姓為舜後,以正舊譜堯後之,且援近世姚、饒不通婚為證,其言當矣”。
饒鍔先生在“例言”已開宗明義說:“不云族譜而曰家譜者,譜由我作,僅詳於吾一家也。”本譜可以說是一個家族的奮鬥史,饒宗頤先生說過他的家族曾經是潮州城裏的首富,而這個家族的致富歷程,就是從他的曾祖父饒良洵開始的。
饒氏在清代由松口十二世仕保(一六八三至一七四五)於中歲從嘉應州(今梅州)松口移居潮州城東烏石寨,十三世昌茂(一七二三至一八一二)於乾隆年間移居到城內石獅巷口。其長子饒顯科(一七五三至一八一二)從事商業。先是開設“源發”染坊,因為地方動亂,歇業回到鄉下。動亂平息以後,又在城內下水門附近開設“順發”豆店。
饒顯科有五個兒子:協華、協龍、協進、協登、協光。饒顯科逝世的時候,協華、協龍已經長大,其他兄弟還小,家庭的責任就由兩位兄長承擔起來。兩人同心協力,除經營“順發”之外,又創辦了“財盛”米店。衆兄弟長大後,分權經理。協華、協龍兄弟關係最好,協華的兩個兒子良錦、良猷早夭,協龍有三子,就把小兒子良洵(一八二二至一八九八,號少泉,又號質庵)過繼給大哥。
清道光十四年(一八三四),兄弟分家,財產彙總清算,每房可以分得千餘元。兩間商店,長房和二房、三房坐受“財盛”店,四房、五房坐受“順發”店。資產抵結,四房應該再補還長房和二房、三房二百五十元。四房協登請求延至十九年(一八三九)再結清,並與協龍議定,願意先交一百五十元貼息。分家簿內,亦註明此事。
分家後,“財盛”經營不利,日漸虧損。協龍憂煩致病,在道光十八年(一八三八)去世。協龍逝後不久,協登藉口先前貼出的一百五十元不合理,迫良洵交還。良洵兄弟拿着分家簿同他論理,反被倚老賣老的協登打了一頓。只得請表伯懇求叔父,拿出七十五元補還,協登方罷休。於是長房、二房兩房日子過得更加窘迫。分家七年後,長房因為生意虧損,家中花費繁巨,良洵只好在親哥哥良濱店裏寄食。翌年,良濱與人合夥創辦了另一家米行,就把原屬二房的米店交給良洵經營。
十餘年後,良洵的米店又經營虧損歇業,還欠下一千多元債務,只能逃往省城避債。經歷了一番周折之後,再回到家鄉。良濱把二房輪收的租穀和兩間房產交給他抵債。良洵請各賬房寬容期限再結算清楚。只有五叔協光不肯答應,只得把長房、二房輪收的租穀折銀一百五十元,算還叔父,還缺七十元,又定作數年還清。良洵把長房已經典出的一間鋪面賣了,又變賣家裏所有首飾,湊夠一百元,良濱亦貸了三十元,再將從前米店重行開張。誰知這一年(一八五四)吳忠恕造反,城門緊閉,貿易不通。等到年底,叛亂平息,米店已是坐吃山空。良洵只能在潮州、福建上杭之間做走水(又叫水客。一種小販,亦替人捎帶批信及其他物件)。
良洵後來想起嗣父協華原先開有一間替人做中介的“順合傭行”,因為無人光顧,零落日久,就把這間店重新整頓,靠着這項無本經營的生意重新起家。備歷艱難,克勤克儉,到清同治二年(一八六三)諸子長成,得人扶助,漸漸有了積蓄。原來二房米店虧空款項,一一還清。押出的兩間房產,亦贖回並交還給良濱。此後,良洵的生意蒸蒸日上,到光緒年間,已經成為潮州有名的富商。
家族生意的分分合合,叔侄兄弟之間的互相煎迫與互相扶持,家族文化對商業經濟的制約和推動,在本譜都有詳細的記述。
致富後,饒良洵為祖先建了祠堂,置買蒸業並捐官,讓父祖亦得到封贈,提高整個家族的社會地位。尤其是少泉公祠的興建,使宗族建立起自己的象徵體系;祀鋪祭田的購置,又使宗族的經濟體系得以建立。
隨着四個兒子興槐、興桐、興榆、興枚的成長,他們亦逐漸在商場上嶄露頭角。清末民初(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這個家族主要從事金融業,在潮梅一帶聲名顯赫。這時饒氏家族商業達到全盛期。饒旭初在重印《潮安饒氏家譜》的附述中對此時饒氏在潮州的地位和作用說得非常明白:“吾家興盛之期,乃在清末民初潮梅各屬,顯赫一時,經營金融業,挹注財政,緩急地方經濟,極有佳評。例舉當時政府士紳,賦予發行鈔票,作為貨幣流通,可見聲譽之隆,家族志行之嘉。弗克臻此,尤其應付軍閥,勒索供需,為望安定鄰梓,惠獻良多。”當時更有“邢饒蔡,潮城居一半”之說。饒氏家族經濟和社會地位的確立,以饒興桐(字子梧,以賬捐誥封從四品朝議大夫)一九一四年當選潮州府商會第三任總理、子饒鍔一九二四年選為潮安縣商會公斷處長為標志,此時饒氏家族共擁有潮安、錦益、川英、承安四家銀莊,聯盟點有印度尼西亞的吧城(今雅加達)、日里(今日惹)、孟加錫及中國的汕頭、梅縣松口、興寧等。注5
東省檔案館藏東郵政管理局檔案“汕頭民局詳情表”,全宗號二九,目錄號二,案卷號三七三,第七二至八三頁。
而饒氏自遷居潮州後,歷代先人都對教育非常重視,十五世協華(一七九〇至一八三三)專門購書室三楹,延里宿儒教授其中。到十六世良洵在經濟寬裕的情況下,對家族的教育更捨得投入,在建祠堂時,特附建一個書塾供子孫讀書。他還議定,凡子孫考中秀才入泮可向公家年領獎資五十元。
古代教育不發達,族學特別是其中的蒙學,對普及教育,尤其是貧窮族人的文化教育起到一定的作用。族學重在基礎教育,強調倫理道德禮儀的教育,對多數族人並不一味強求走科舉之路,而是在讀書後學習一技之長,都說明教與養一起發揮著收族的作用。
後因科舉停廢,此規定遂停止。到民國時,由饒氏家族大佬們重作規定,凡派下子孫有能於中學畢業繼續考取大學者,每年補貼學費五十元,至畢業為止。有了經濟上的保障,饒氏子孫可以專心求學,並學有所成,從十五世至十七世,家族“充邑庠生者一人,為邑增生者一人,由附生、拔貢繼登賢書者一人,居然詩書之族矣”。逐步由商界鉅族轉變為文化世家。若十五世饒應春(一八〇八至一八五九,族名協光,顯科第五子),清道光十七年(一八三七)拔貢,咸豐元年(一八五一)舉人,授內閣中書,東海豐教諭。咸豐四年(一八五四),潮州發生了陳娘康、吳忠恕之亂,官兵多被擊潰,在這危急情況下,饒應春等士紳建議官府集衆團練,分立五社,無事巡防,有事助官軍擊賊,該提議獲得官方的大力支持。十八世饒勛(一八六八至一九三七,字若呆,興槐子)、渭卿(一八七九至一九三七,名寶)兄弟,饒瑀(字禹初,一八八三至一九二七,興桐子)、寶球(字次雲,一八八七至一九二一)、饒鍔(鈍庵)三兄弟均等為當時潮城知名學者、收藏家。十九世宗頤(一九一七—二〇一八,譜名福森),更是國際著名漢學大家、書畫大家。
王陽明在《〈高平縣志〉序》言:“今夫一家,且必有譜,而後可齊。”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說:“欲考族制組織法,欲考各時代各地方婚姻平均年齡,平均壽數,欲考父母兩系遺傳,欲考男女產生比例,欲考出生率與死亡率比較等等無數問題,恐除了族譜家譜外,更無他途可以得資料。我國鄉鄉家家皆有譜,實可謂史家瑰寶。”為此他提出收家譜並對家譜進行研究。從饒氏家譜中內容亦可印證梁氏之言。
自古修撰家譜最基本之義例就是“隱惡揚善”“為親者諱”,這是近代封建家譜在幾百年的發展過程中總結出來的基本原則。為了揚善,只寫好的甚至編造好的,“譜以正宗派,篤恩義,故獨以書善也”。為了隱惡,不寫壞的,祖先族人做了壞事,不準寫進家譜,“凡有干譜例,當削不書,違者許房長(即族長)鳴祠處治”。這就是說,家譜的編纂可能歪曲事實,製造假象,欺騙和愚弄族衆。所以在當時,偽造事實載入家譜是十分普遍的現象。有的家譜為了抬高家族的身份,硬去攀附與自己家族毫不相干的歷史名臣賢相,甚至根據戲曲、話本、小說和民間傳說來編造家族的世系,以致漏洞百出,張冠李戴。清代著名史學家錢大昕曾尖銳批評這種現象說:“宋元之後,私家之譜不登於朝,於是支離傅會,紛紜躇駁,私造官階,倒置年代,遙遙華胄,徒為有識者噴飯之助矣。”鑒於此,饒鍔先生在撰述本譜“例言”中為之擬定了十條體例,先生亦曾具體談到其譜法體例:“余曩者嘗有志於譜牒之事。前年為《潮州饒氏家譜》,略仿古世表之遺法,而述系則斷自始遷之祖,又分別其所宜載與否者,具為條例,載諸譜首。”
這十條譜法體例雖已過了將近百年時間,但從他的具體論述來看,如“譜者,所以信今而傳後。若原系不審,苟話名望,則失之誣;無行可紀,褒美不倫,則失之濫。勿誣勿濫,斯譜之善者歟!……其與本支是否同出一系,今已不可盡明,故吾譜亦未嘗冒之,託以自重。若我之先世,務本食力,以農起家,吾譜亦未嘗諱言焉。君子之言簡而實,茲譜之作,固欲力矯前人誣濫之弊也”,特別是在當今各地修譜火熱的情況下,仍然具有振聾發聵之借鑒意義。清錢大昕就稱:“譜章之學,史學也”,“直而不污,信而有證,故一家之書與國史相表裏焉”。
北宋蘇洵對宗族發展史有過考察,認為“自秦漢以來,仕者不世,然其賢人君子猶能識其先人,或至百世而不絕,無廟無宗而祖宗不忘,宗族不散,其勢宜忘而獨存,則由有譜之力也”,肯定了譜牒對強化祖先崇拜及團聚族人的作用。這亦可看作饒鍔先生修本譜之本意。
錢穆在《學問之入與出》中有言:“凡做學問,則必然當能通到身世,尤貴能再從身世又通到學問。古人謂之‘身世’,今人謂之‘時代’。凡成一家言者,其學問無不具備時代性,無不能將其身世融入學問中。”借用錢先生這句話,來表達我讀此譜後的感受。
四、本譜版本
本譜為木刻本,一九二一年由潮安大街斲輪承印。版框長二十一厘米,寬十五厘米,四周雙欄,僅卷三“世表”有界欄外,餘諸卷無界欄,版心花口,上端為每卷篇名,下端有“潮安大街斲輪承印”八字。在“目錄”中,卷八“藝文”下標有“記”一項,在內文則未見此內容。
據饒春傑所言,本譜一度在大陸失傳,原本為饒氏子孫携出至印尼。一九八一年,家譜在臺灣由十九世旭彬整修重印,後於一九九一年在香港重印。注6
州:中山大學出版社,二〇〇四年,第七九頁。案:一九九一年的香港重印本(實為複印本)是據一九二一年本影印的,惟在卷三“世表”中十八世寶珪(興榆子)界欄下用打字方式增補四子旭聲夫妻、寶珪三女及夫婿姓名,寶珪次子旭琳界欄下增補上妻子、三子一女和配偶姓名等諸項,使原譜由記載十九世增至二十世。並用原版之版框用打字方式增加旭琳重印家譜附述《記一九二一——八一年事略》一文,對有興趣之讀者研讀這個家族此後之變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案:《潮安商報》一九四七年十月十二日第四版“潮安文獻旬刊”的“鳴謝贈書”中有饒宗頤先生贈《饒氏族譜》與潮安文獻委員會的報道,可見此譜在民國年間仍存在。又東省中山圖書館、汕頭圖書館學會編的《潮汕文獻書目》載,僅東省立中山圖書館有藏。注7饒春傑所謂“一度在大陸失傳”,當係遭“文革”秦火所致。
東省中山圖書館、汕頭圖書館學會編:《潮汕文獻書目》,州:東人民出版社,一九九四年,第八五頁。
餘話
本譜影印原未列入“潮汕文庫”整理計劃,後因適逢饒公宗頤百齡壽誕,主事者誼借助此譜為壽禮,君子之交淡如水,勝過其他方式多多,遂委余承任此項工作,蓋認為予曾受潮汕歷史文化中心委託,承擔了《饒鍔文集》的整理工作。經權衡再三,毅然接下此任務。這是因為,下走雖在幾次學術研討會中瞻仰過饒公風采,卻未嘗親聆教化,但民國《潮州志》、《饒宗頤潮汕地方史論集》、《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因工作之便)、《饒宗頤學述》等是案頭常備之書,又先後參予整理了《潮州三山志》備之書,又先後參予整理了《潮州三《饒鍔文集》《潮州志補編·人物志》等,撰寫了《略論葉恭綽對饒宗頤治學道路的影響》《饒鈍庵先生學術年表初編》等論文,這使我以另一方式得以親承謦欬,此又何其幸焉!二〇一六年更得饒公賜題書簽以相勖,此經過,我曾有文敘及,錄之如下:
二〇一六年七月二十五日上午,《蓮蓮吉慶——饒宗頤教授荷花書畫巡回展》在潮州市饒宗頤學術館揭幕。從饒公問學二十八載的著名學者郭偉川先生莅潮,在展覽會又得機緣相聚。先生問及近來學業狀況,在做什麼題目。告之接省委宣傳部重大專項“潮汕文庫”大型叢書中整理饒鍔先生主修的《潮安饒氏家譜》,並想請先生代向饒公求此題簽。郭先生言,此乃饒公家譜,請他老人家題簽理所當然,滿口應承。他提獎後輩、俠義熱情洋溢言表,令人感佩!幾個星期後一個夜晚,先生來電,言已與饒公說及,清芬老師問及此書是否為饒鍔先生所主修,能否寄些材料以供參考?先生要我將資料儘快寄與他,他再轉呈饒宅。我將《潮安饒氏家譜》中有關饒鍔先生的主修資訊文獻擇要複印,並將為其所寫導言《讀〈潮安饒氏家譜〉劄記》一並寄上。郭先生收到後,即呈送饒宅,並來電告知饒公這幾天身體欠佳,為這本書題署得莊重,迨精神好再來寫。到了九月,郭先生在一次通話問及題簽收到否?告以尚未。先生言他這幾天要到饒宅請安,再催問一下。在十月的某一上午,我終收到先生的掛號信,“潮安饒氏家譜百歲選堂”寫在八開的宣紙上,蒼勁有力,已達“人書俱老,再歸平正”(饒宗頤《論書十要》)境界。鈐有“饒宗頤印”“選堂”二印。並有郭先生函:“據饒(清芬)小姐說,饒公寫了幾次都不理想,直至此次方揮就,顯然費心力。看上去神采骨力都還不錯。”並言饒公因眼力不便,讓人把拙文讀了一遍給他聽後方動筆的。聽後,我心情久久不能平靜,在電話只能連聲說“謝謝……”
惜好事多磨,因手頭所掌握僅係一九九一年香港重印本,送交出版社因有些漫漶而耽擱,未能附驥饒公百歲壽誕,令人遺憾!無奈之下,轉而求助東省立中山圖書館,通過層層波折,想方設法,今幸得省館領導特批,按規程得到了掃描本,遺憾的是僅有下册,即卷五至卷九,而上册則遍尋無蹤,只能用一九九一年本補足,這是需要特別說明的。在這過程中,得到了潮汕歷史文化研究中心領導羅仰鵬、陳荆淮先生等的多次過問、協調,具體負責工作的黃曉丹女史認真細緻,又承曾楚楠、沈啟綿、郭偉川、林銳、陳景熙、李炳炎、孫杜平諸師長的熱心幫助,謹此致以深深謝忱!
二〇一八年二月六日凌晨,饒公在香港寓所遽歸道山,享年百零壹歲。遠聞噩耗,震悼曷極!感懷囊昔,愴吊彌深。謹借此書,心香一瓣,聊表寸哀。
陳賢武
歲次戊戌暮春於潮城積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