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悲伤与荆棘(卷一):龙骨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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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教堂的鸟儿

“以圣安东之名……”

啪!

“……圣母艾莱西亚……”

啪!啪!

“……所有圣人们都将看护……”

啪!

“……看护……啊!”郁闷的叫声,“该死的蜘蛛。”拍打声持续不断,其间夹杂着诅咒与祈祷。瑞秋正清理着餐厅天花板上的蜘蛛网。

两个女孩病了,还有一个扭伤了脚踝。像这种日子,怒龙瑞秋玛瑙色的眼瞳中便会闪烁危险的光。虽然瑞秋是个严厉的人,一直督促大家要好好完成工作,但她也知道,从长远来看,强迫病人多做一天工,往往就意味着这人接下来三天都干不了活。因此她不得不亲自上阵,顶替倒下的莎拉和雅亿——要知道,一直以来她总是在做两人份的工作!情况已经够糟了,可总管又突然告诉她,国王今晚要在大厅用餐,好迎接从麦尔芒德赶回来的王位继承人埃利加王子。这一来,她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

一个小时前,西蒙就出去采灯芯草了,结果到现在还没回来。

于是,她这把老骨头也只好爬到摇摇晃晃的凳子上,挥舞着扫帚,清理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网。都怪那个男孩!那个,那个……

“圣洁的安东赐予我们力量……”

啪!啪!啪!

那个该死的男孩!

过了一会儿,瑞秋涨红了脸,浑身大汗淋漓地站在凳子上直喘气,心中暗想:这还没完呢!那男孩不光懒,更会惹麻烦。这些年来,她竭尽所能,希望磨掉他那桀骜不驯的性子。当然了,她也知道西蒙能做的事远不只有打扫房间。可是,以圣母的名义,谁在乎他究竟更适合干什么?西蒙已经到了成人的年纪,个子也有成人那么高了,可当他应该干成人的活儿时,却偏不配合!他总是不见踪影、临阵脱逃、推三阻四。厨师们笑话他,女仆们却宠着他。每当总管瑞秋罚他不许吃饭,这些姑娘居然偷偷塞东西给他。还有莫吉纳!慈悲的艾莱西亚啊,这家伙竟然还怂恿他!

他问瑞秋可不可以让男孩每天去他那儿工作,比如整理打扫、保持清洁之类的——哈!——顺便也帮老人做些医师的工作。说得好像她什么都不知道似的。这俩家伙肯定会坐着不干事,老酒鬼一边喝麦酒,一边给男孩讲鬼才知道的乱七八糟的故事。

但是,她也不能对医师的建议置若罔闻。尽管在瑞秋看来,西蒙除了碍手碍脚什么都干不好,可有人提出要他做帮手,这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而莫吉纳似乎真能叫那男孩做些正经差事……

医师常常用他那些大道理和天花乱坠的说辞把瑞秋搞得不胜其烦——其实城堡女总管清楚得很,他只是在变相挖苦她罢了。不过话说回来,他好像真的挺关心那个男孩,总是留心西蒙的情况,并时而给出这样那样的建议。当厨房总管暴打那个男孩,把他赶出厨房的时候,医师也曾私下调解过。莫吉纳确实一直在照看着男孩。

瑞秋抬头看着宽宽的屋梁,目光滑进阴影里。她将一缕汗湿的头发从脸旁吹开。

思绪回到那个雨夜。她心想: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快有十五年了吧。

一瞬间,她感慨自己真的老了,居然这样就回想起过去……而那些往事,就像刚刚才发生似的……

雨已经下了一天一夜。瑞秋小心翼翼地穿过泥泞的庭院,一手拉住斗篷盖着头,一手提着灯。一不小心,她踩进一条宽宽的车辙,水花溅上小腿。瑞秋奋力把脚拔出来,结果鞋子却陷入泥水里。她咒骂几句,继续往前走。她知道,这样冷的夜晚,光着一只脚很可能会径直走到死神那里,但她现在没有时间在水坑里刨东西了。

莫吉纳的书房亮着灯,但瑞秋仿佛走了一辈子才来到他的门前。医师打开房门,似乎才刚刚起床,身上穿着一件需要缝补的睡衣,在灯光下揉着惺忪的睡眼。皱巴巴的毯子堆在床上,墙角是一摊乱七八糟的书本,瑞秋觉得这房间根本就是某种脏兮兮的动物的巢穴。

“医师,快点儿!”她说,“你得赶紧来帮忙,马上!”

莫吉纳盯着她,后退了几步,“进来吧,瑞秋,不知你得了什么急病。不过既然来了……”

“不是,不是,你这糊涂虫,是苏珊娜!她要生了!可她现在身子骨弱得很,我担心她撑不过去了。”

“什么?谁?别说了,就一会儿,让我带上工具。真是个可怕的夜晚!你先走,我会跟上的。”

“等等,莫吉纳医师,我拿了灯给你……”

太迟了,门已经关了,她一个人站在台阶上,雨水顺着她的长鼻子往下滴。瑞秋咒骂着,又一次穿过水洼地,回到佣人房。

莫吉纳没过多久也赶到了。他一边急步上楼,一边甩掉斗篷上的雨水。他站在门口往里看,屋中躺着一个怀孕的女人,腹部隆起,呻吟不断,脸转向一边,黑发盖住了面庞,双手汗湿。一个年轻女子跪在床边,紧紧握住孕妇的手。瑞秋和另一个年长的女人则站在床脚旁。

莫吉纳脱下外套,那个老妇人迎了上来。

“您好,艾丽丝帕。”他轻声问道,“情况怎么样?”

“恐怕不太好,医师,不然我一个人足以应付了。她这个样子已经好几个小时了,现在还在出血,心跳也很弱。”艾丽丝帕说话的时候,瑞秋也凑了过来。

“嗯……”莫吉纳弯下腰,在他带来的包裹中翻找。“请给她喝点儿这个。”他递给瑞秋一个带塞子的瓶子,“一口就够了,但要保证她都喝掉。”说完他继续在包里搜寻。躺在床上的女人牙关紧咬,但瑞秋轻柔地撬开她的嘴,从瓶子里倒了些药水进去。一瞬间,满是汗臭和血腥味的房间里,一股刺鼻的辛香弥漫开来。

“医师。”瑞秋喂完药转回来,听见艾丽丝帕正对莫吉纳说,“恐怕我们救不了这对母子了,哪怕只救一个都难。”

“必须救那孩子。”瑞秋打断她,“这是神赋予我们的职责。牧师就是这样说的。救孩子吧。”

莫吉纳回她一个不耐烦的眼神,“我的好姑娘,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自当用适合的方法来履行上帝的委托。我不敢说自己一定能救回母亲,但只要她活着,她就能再生一个孩子。”

“不,她不能了。”瑞秋的火爆劲儿又上来了,“她丈夫死了。”她想,在所有人当中,莫吉纳难道不是最清楚这件事的人吗?苏珊娜的渔夫丈夫在淹死之前常去拜访医师——当然,瑞秋可没法想象这二人会讨论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题。

“是吗。”莫吉纳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总能再找一个——你说什么?她丈夫?”他脸上浮现出震惊的神情,快步走到床边。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躺在床上不停出血,快把命交待在这里的人究竟是谁了。

“苏珊娜?”他轻声问道,并将女人那张布满恐惧和痛苦的脸转向自己。相视的瞬间,女人睁大了眼睛,可马上又被新一波的痛苦淹没。“唉,怎么会这样?”莫吉纳叹息着。苏珊娜只剩下喘息的力气。医师将目光投向瑞秋和艾丽丝帕,一脸怒容,“为什么没人提前通知我这可怜的女人快要分娩了?”

“这孩子比预计早来了两个月,”艾丽丝帕和缓地回答说,“我们和你一样没有准备,你知道的。”

“你这么关心一个渔夫的未亡人生孩子又是怎么回事?”瑞秋回嘴,她也有权利生气,“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莫吉纳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眨了眨眼,“你说的完全正确。”他转向床铺,“我会救你的孩子的,苏珊娜。”他对颤抖不止的女人说。

她轻轻地点点头,但马上痛得尖叫出声。

一阵微弱的号哭,只是这哭声来自于幸存下来的新生儿。莫吉纳将裹满血污的小家伙递给艾丽丝帕。

“是个男孩。”他说,然后继续去照顾濒危的母亲。她终于安静下来,呼吸也放缓了,但那张脸还是苍白得像哈察的大理石。

“我救了他,苏珊娜,我只能这么做。”他耳语道。女人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也许那本该是个微笑吧。

“我……明白……”她几近撕裂的嗓子里发出虚无缥缈的声音,“如果……我的鄂弗兰德……没有……”这些话耗尽了她的力气,戛然而止。艾丽丝帕弯下腰,让她看看孩子。小婴儿被包裹在毯子里,沾血的脐带仍连在身上。

“他很小。”老妇人微笑着,“不过不打紧,早产儿都这样。叫他什么呢?”

“叫……他……塞奥蒙……”苏珊娜挤出一丝声音,“……意思是……‘等待’……”她看着莫吉纳,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医师凑近了一些,白发在她雪一样苍白的脸上划过,可她已无力再说出只言片语。没过多久,她吐出最后的叹息,黑眼珠失去生命的神采。一直握着她手的那个姑娘随之抽泣起来。

瑞秋也觉得泪水涌上眼眶,她转过身去,假装开始清理房间。艾丽丝帕剪断小婴儿和他母亲之间的最后一丝联系。这时,苏珊娜原本紧紧揪着自己头发的右手无力地垂落下来,碰到地上,手心里掉出一枚闪闪发光的小东西。这东西落在医师的脚边,瑞秋用眼角瞟到莫吉纳弯腰捡起了它。那东西很小,很快就从医师的手中滑进他的口袋,消失了。

一股无名火蹿上瑞秋心头。没有其他人看到这一幕,于是她挺身站到他跟前。含泪的双眼毫不退缩地瞪着他,但对方脸上那深深的悲痛让她把话咽了回去。

“他是塞奥蒙。”医师走近瑞秋,眼神里带着莫名的阴影,声音沙哑,“瑞秋,你要照顾他。你知道的,他父母都已经不在了。”

啊!瑞秋倒吸一口冷气。她刚刚差一点就从凳子上摔了下去。居然在白日做梦——真是丢脸啊!但这再一次证明,都是因为那三个不得不休息的姑娘,今天她的身子才会这么疲惫……当然,还得加上西蒙。

现在她需要一点新鲜空气。站在凳子上,像个疯婆子一样挥舞着扫帚——难怪这副身体会处处酸痛了。她只需到外面透透气就好。上帝知道她有一万个理由要享受一会儿新鲜空气。都是西蒙,那个坏孩子!

自然,是她们养大了他——她自己和女仆们。苏珊娜在这里没有任何亲人,加上也没人知道她那个淹死的老公鄂弗兰德的事儿,于是只好由她们来照顾那孩子了。就像瑞秋绝不会做任何违背国王旨意的事一样,她也绝不会让那孩子由着性子,比如不好好整理床铺之类。西蒙这个名字也是瑞秋起的。在约翰国王的王宫里,每个做事的人都要取一个国王家乡瓦伦屯的新名字。而和塞奥蒙听上去最相近的就是西蒙,于是西蒙就这样被叫开了。

瑞秋慢慢挪到楼底,她觉得双腿有些打颤。天冷得刺骨,她真希望自己拿件斗篷下来。沉重的大门缓缓打开,嘎吱作响,需要上点油了。她走进门前的小花园。朝日像淘气的孩子,在城垛露出小半边脸。

她喜欢这里,喜欢站在连接宴会厅和教堂主体的石廊下面。这个花园不大,扔块石头就能砸到对面,它被石廊的阴影庇护着,小斜坡上长满了松树和石楠花。越过石廊一直往上瞧,瑞秋看到绿天使塔细长的塔尖,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洁白的象牙。

早在西蒙出生的很久很久以前,瑞秋记得,自己那时还是个在这座花园里玩耍的小女孩——这一幕一定会让女仆们哈哈大笑,她们完全不敢想象怒龙也曾经是个小姑娘。好吧,她也曾天真无邪过,也曾是个年轻姑娘——当然,和现在一样,她年轻时也不怎么漂亮,这倒是真的。那个时候,这座花园里总是充满华丽丝锦的摩挲声,还有爵士和贵妇的笑语声,他们手上举着猎鹰,口中哼着欢快的调子。

而现在呢?西蒙以为自己什么都懂,可惜他生来就是蠢蛋一个,仅此而已。女仆们把他宠坏了,要不是瑞秋始终严加管束,他早就无可救药了。她知道事实就是这样,尽管其他人并不这么想。

原来不是这样的,瑞秋心想……随着她的思绪,林荫下,花园里,松树的清香沁人心脾。这座城堡曾是那么的美丽、热闹,高大的骑士穿着用羽毛装饰的闪亮铠甲,漂亮的姑娘身着华丽衣裙,那些音乐……哦,还有比武场上如宝石般闪闪发光的帐篷!而现在城堡沉沉地睡去了,只留下梦境的残骸。高耸的城垛之间,只剩瑞秋之流:厨子、女仆、管家和小厮……

天真的有些冷了。瑞秋缩起身子,裹紧披肩,这时她注意到了什么,抬头往前一看:西蒙正站在她面前,双手藏在背后。天杀的,他是怎么突然冒到她跟前的?为什么脸上还带着白痴一样的傻笑?一个小时前他还干干净净的,现在浑身上下又脏又破。瑞秋只觉得一股公义的力量从心底升起。

“圣瑞帕保佑!”瑞秋尖声叫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你这蠢材!”瑞帕是纳班人,虔诚的安东信徒,死于一群海盗的侵犯,临死前口中还一直念着真神之名。如今,她在佣人中间备受敬仰。

“瑞秋,你看!”西蒙说着伸出手来,一个破破烂烂的稻草团——是个鸟巢,里面还传出微弱的啾啾声,“我在耶尔丁塔下捡到的,肯定是被风吹落的,还有三只活着呢,我要养它们。”

“你疯了吗?”瑞秋高高举起扫帚,好像上帝举起复仇的闪电,摧毁那些伤害瑞帕的人一样。“除非我能游去珀都因,否则你别想在这里养这些东西!这些脏东西会飞来飞去,弄乱大家的头发——再看看你的衣服!你知不知道莎拉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帮你把衣服缝好?”扫帚柄在半空中直打颤。

西蒙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低头看着地面。他当然不是在地上捡到鸟巢的,而是篱笆花园里的那个,当时它挂在老橡树上,摇摇欲坠。是他爬上树去拯救了这窝小鸟。他一时头脑发热,只想着要养它们,却没考虑到这样会给莎拉——那个安静、朴实,总是在楼下不停忙碌的姑娘——带来麻烦。沮丧和挫败之感在他心里蔓延开来。

“好吧,瑞秋,我没忘记捡灯芯草给你!”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只手平衡着鸟巢,另一只手从上衣口袋里抓出一小把还带着泥土的芦苇。

瑞秋的表情稍微缓和一些,但眉头仍然紧锁,“你做事总是欠考虑,小子,总是什么都不想,像个三岁小孩。要是打碎了什么东西,或者工作做不完,总要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世界就是这样。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可是,圣母在上,你能不能别再这么蠢了?”

西蒙偷眼看她。虽然脸上依然充满悲伤和懊悔,但他的小心眼没能逃过瑞秋精明的双眼。她知道,他心里已经放松了,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于是她的双眉更加紧皱起来。

“对不起,瑞秋,我是真心的……”他正说着,瑞秋用扫帚柄戳了戳他的肩膀。

“别跟我来这套,小鬼。把这几只鸟拿走,放回原来的地方。我不许这里有乱拍翅膀飞来飞去的东西。”

“瑞秋,我可以把它们养在笼子里!我自己做笼子!”

“不行,不行,坚决不行。如果你真喜欢的话,尽可以把它们拿去给你那个没用的医师,但我绝不允许这些东西打扰辛勤工作的人。”

西蒙捧着鸟巢,脸色沉重,准备离开。这一次他的算盘打错了——虽然瑞秋差一点就让步了,可她最终还是铁了心。要知道,不管跟她商量什么事,只要出一点点岔子,就会迅速败下阵来。

“西蒙!”瑞秋叫道。

西蒙急忙转了回来。“我可以养它们了?”

“别说傻话了。当然不行。”她盯着他看了很久。西蒙不安地等待着,两脚的重心不停地挪来挪去。

“你去医师那儿做事吧,孩子。”最后她说,“也许他能教你点什么东西,反正我放弃了。”瑞秋又瞪着西蒙,“你最好乖乖听话,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已经是你最后的机会了,所以记得要感谢他。明白吗?”

“当然明白!”西蒙高兴地回答。

“别以为从此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晚餐时间你还得给我回来。”

“一定,夫人。”西蒙转身往莫吉纳小屋的方向跑去,突然又停下来。

“瑞秋,谢谢你。”

瑞秋还以一声轻蔑的哼哼,转身往宴会厅的楼梯走去。西蒙看着她的背影,心里嘀咕着:为什么她的披肩上会落满松针呢?

一阵轻柔的雪花从低垂的乌云底部飘落下来。西蒙知道,该转冷了,直到烛祭为止,天气都将持续寒冷。为了保护这几只小鸟,西蒙决定不横穿冷风刺骨的庭院,而是绕过教堂到内城西面去。晨祷已经结束一两个小时了,教堂里应该空无一人。要是卓杉神父见到西蒙擅闯他的地盘,恐怕会发火的,但这位神父此时肯定还在桌旁,一边享用丰盛的早点,一边抱怨黄油不够上乘,或是蜂蜜面包布丁不够松软。

西蒙爬上楼梯,往教堂边门走去。雪越下越大,门口的灰色石头已被雪花打湿,斑斑驳驳。他一推,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西蒙不想让自己的湿脚印留在教堂的瓷砖地上,于是他穿过入口处的天鹅绒帘子,走上通往唱诗班阁楼的楼梯。

盛夏时节,拥挤杂乱的阁楼就像一个蒸笼,现在反而温暖舒适。阁楼地上满是修士们留下的果壳,还有写着显然违背静默誓言的话语的碎瓦。比起想象中侍奉上帝之人所住的房间来,这里更像关猩猩或熊的笼子。看到这些,西蒙的脸上露出微笑。他蹑手蹑脚地穿过这满地狼藉。地上还有乱丢的衣服、几张小木凳子之类的东西。西蒙有些得意,因为自己发现一个事实——这些阴沉着脸、剃光头发的家伙其实也跟平常人一样随便。

突然,西蒙听到了说话声,他急忙停下脚步,闪身躲到阁楼墙上的挂毯后面。毯子散发着浓重的霉味,西蒙心跳加速,屏住了呼吸。如果卓杉神父或巴拿巴斯司事在下面,他就没办法下楼并穿过教堂离开了。他只能原路返回,按老计划横穿庭院。他觉得自己就像潜入敌营的王牌间谍。

西蒙像棉球一样安静地缩着,一边安抚手中的小鸟,以免它们叽喳乱叫,一边紧张地倾听是谁在说话——好像有两个人。他将鸟巢小心地放在臂弯中,然后摘下帽子轻轻盖住。万一被卓杉神父逮到他在教堂里戴着帽子,那就错上加错,真的惨了。被遮住的鸟儿们似乎以为夜晚降临,也安静了下来。西蒙颤抖的手紧张地掀起挂毯一角,探出头去仔细聆听。声音是从圣坛下的走廊里传来,语调也和刚刚一样。西蒙松了口气:自己还没有暴露。

四周只有几支火把在燃烧,教堂的整个屋顶都被阴影遮蔽,圆顶上的天窗仿佛飘浮在夜空之中的洞,似乎可以从天堂直接窥视下来。西蒙确认他的小孤儿们在帽子下睡得安稳舒适后,悄悄地将头探到雕饰精美的栏杆中间,一边脸颊抵着殉难而死的圣特纳斯,另一边则贴在派丽帕在岛上降生的雕像上。

“……你和你那些烦死人的抱怨!”一个声音提高了,“我已经受够了!”西蒙看不见说话人的脸。那人背对着阁楼,还穿着高领斗篷,他的同伴瘫坐在长椅上,刚好正对着西蒙的方向。西蒙一眼就认出了后者。

“兄弟,人们总是将逆耳的忠言称之为‘抱怨’。”坐在长凳上的人说,他疲倦地挥舞着骨节嶙峋的左手,“出于对王国的爱,我才会来提醒你那个牧师有问题。”他停了一会儿,又说,“同样,这也出自于我们过去的手足之情。”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随便你!”第一个说话的人吼了起来,与其说愤怒,听上去更像是痛苦,“但不管是按律法还是父亲的意思,王座都该是我的,无论你怎么想、怎么说、怎么做,都无法改变这一点!”

断手约书亚——西蒙总是听人这么称呼国王的小儿子——僵硬地站起身来。他穿着珍珠灰的上衣和紧身裤,上面绣着精致的红白相间的图案。棕色的头发从前额往后梳,随意地垂在脸颊旁边。本应是他右手的地方,只从袖子里露出一段用黑色皮革包住的圆柱。

“我不想要那张龙骨椅,相信我,埃利加。”他不屑地说,虽然语气柔和,却像箭矢般刺入西蒙的耳朵,“我只是提醒你,小心牧师派拉兹,他这人……做事不太正派。别把他带到这儿来,埃利加。他这人很危险——相信我,我老早就认识他了。那时,在纳班的乌瑟斯教院里,修道士们已经把他当做瘟疫一样避之不及。如果你还是对他言听计从,把他当成艾奎纳公爵或弗罗伦爵士那样的直臣,以后一定会出事的!醒醒吧!他会毁了这个王国。”他冷静了一下,接着说,“我给你的建议都是发自真心的。请相信我,我没想过要争夺王位。”

“那就离开城堡!”埃利加咆哮着,转身背对着弟弟,双臂抱在胸前,“你走了,我就可以准备接手国王之位,用不着你来对我指手画脚。”

他这一转身,西蒙发现,这位年长的王子有着和弟弟一样的高额头和鹰钩鼻,但他更加孔武有力,好像能徒手扭断别人的脖子似的。他长着一头黑发,就像他的靴子和衣服那样漆黑一片,绿色的斗篷和裤子还带着长途旅行沾上的污渍。

“我们是一父所生,未来的国王陛下……”约书亚一脸嘲弄的微笑,“王冠理应属于你,别再疑神疑鬼了。你会平安地登上王位,我郑重承诺。”他的声音渐渐有力起来,“但是,你听好了,没有人可以命令我离开国王的领地,哪怕是你,埃利加。”

哥哥转身瞪着弟弟,两人目光交会,西蒙仿佛看到了剑光交错。

“疑神疑鬼?”埃利加再次嘶吼起来,声音听上去破碎而痛苦,“什么样的猜疑能让你这么仇恨我?你的手吗?”他背对着弟弟,走开了几步,话语苦涩沉重,“你是少了一只手,那我呢?因为你,我成了鳏夫,我的女儿成了半个孤儿!你还敢跟我提什么猜疑?”

话语就像利刃,约书亚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

“你的痛苦……你的痛苦我懂,哥哥。”最后他说,“难道你不知道,不光是右手,我连这条命都可以……”

埃利加猛地转身,从脖子上扯下某个发亮的东西。这突然的举动让西蒙完全惊呆了。不过仔细一看,那不是刀子,而是什么飘逸柔软的东西。埃利加把它举到呆若木鸡的弟弟眼前,片刻之后,又把那东西丢在地上,用鞋跟狠狠碾过,这才大步走出了侧廊。约书亚面无表情,不知在原地站了多久,才像如梦初醒似地弯下腰,捡起了那件发亮的东西——原来是一条女人的银色围巾。约书亚凝视着它,将微弱的光芒整个包在手心里,脸上表情扭曲,说不出是痛苦还是愤怒。他将围巾塞进胸前,沿着哥哥走开的方向,离开了教堂。西蒙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又等了一段时间,西蒙觉得安全了,这才从藏身之处爬出来,径直走到教堂的大门。他觉得自己就像在乌瑟斯的安排下,看了一场荒诞又诡异的木偶戏。如果说连爱克兰的王子,奥斯坦·亚德的继承人,都能像醉酒的士兵那样互相叫骂,那么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东西会像他曾经以为的那样,既稳固又可信呢?

回视大厅,西蒙突然用眼角瞄到了什么:一个穿着棕色衣服的人影正跑过走廊——那人个子瘦小,年纪可能还没有西蒙大。他边跑边往后瞟,眼里满是惊慌,跑到走廊转角消失不见了。西蒙没能认出他来。那人也偷听到了两位王子的谈话?西蒙摇了摇头,觉得自己像头被太阳晒晕了的驴子,满脑子浆糊。他把盖着鸟巢的帽子掀开,让小鸟儿重新接触到阳光和叽喳鸣叫的快乐生活。西蒙再次摇摇头,今天上午这事真是让人心中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