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塔楼之窗
挪文德月充斥着呼啸的风和飘荡的雪,岱萨德月仍在耐心等待,一年即将过去。
两个儿子应诏回到海霍特后,圣王约翰又病倒了,他又回到阴暗的房间,被水蛭、学识渊博的医师、神经质的贴身侍从们团团围住。德米蒂主教也从鄂克斯特最大的教堂——圣撒翠驾临此地,他就像在约翰病榻边开了家圣物铺子,每个小时都会把国王摇醒,测量高贵的皇室灵魂的结构与分量。因此老国王被迫保持清醒,以强大的意志力对抗疼痛和牧师的双重折磨。
国王的房间边上还有一个小房间,四十年来,淘儿一直住在那里,现在又加上了宝剑光锥。它一如既往地被每天抹上油,装在鞘中,再以优质亚麻布裹好,安放在弄臣屋里橡木柜的最底层。
广阔的奥斯坦·亚德上,流言已经传遍四面八方:圣王约翰危在旦夕。于是,西边的赫尼斯第、北面的瑞摩加立刻派出代表前来探望。约翰王座的左首人物,老公爵艾奎纳这一次从艾弗沙和纳文德带来了五十名瑞摩加士兵,为了对抗霜冻边境的寒冷,这些人从头到脚都用皮革裹得严严实实。另一边,则是只有二十个赫尼斯第人陪同路萨国王之子格威辛,他们穿金戴银,大大咧咧地将闪烁的饰品从简陋的衣服中显露出来。
这座城堡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响起瑞摩加语、珀都因语和哈察语这些异国腔调了,如今听来,它们就像音乐一样,为这里增添了不少活力。门庭里缭绕着纳拉克西岛民的卷舌音;马厩里则回荡着色雷辛人抑扬顿挫的歌声,他们来自草原,最喜欢和马儿待在一起;在所有声浪之上,是纳班人低沉单调的话语,这些来自教廷的牧师像往常一样,不厌其烦地宣扬着一切关于人,以及人的灵魂的说辞。
在高耸的海霍特以及山下的鄂克斯特城里,这些小股异族军队时聚时散,基本上相安无事。这些势力之间曾有过不少不愉快的往事,然而近八十年来,在共同君王的统治之下,许多旧伤已被治愈。营地里,推杯换盏比唇枪舌剑多得多。
但也有例外。在鄂克斯特的小巷里,有时甚至是海霍特的大门下,只要埃利加王子身着绿色制服的卫兵一遇到约书亚王子穿灰衣的护卫,就必然爆发推搡和争执,于是两位王子私下的不和渐渐闹到众所周知。甚至有好几次,圣王约翰的亲卫队不得不出面调解两方人马的纷争。最后,事态愈演愈烈,一个来自麦尔芒德的年轻贵族竟出手刺伤了约书亚的支持者。幸运的是,行凶者当时喝醉了,失了准头,约书亚的那名支持者才没有伤得太重,但暴行还是使这行凶的年轻人丧失了家族继承权。这一来,捣乱的家伙迫于朝中老臣的压力只好稍加收敛。而两方势力现在也改用冷峻的目光和不屑的鼻息声来表达不满,公开的流血事件总算是平息了下来。
在爱克兰,甚至是整个奥斯坦·亚德,这段日子的气氛都很微妙。每一天,空气中都交织着悲伤和喜悦。国王尚在人间,但似乎撑不了太久,整个世界如同脱缰的野马。这也是当然的,如果龙骨椅上的不再是圣王约翰,局势怎可能依然如故?
“……乌顿日:一直梦游……铎尔日:半梦半醒……弗瑞日:清醒过来……撒翠日:赶赴集市……阳日就该休息啦!”
西蒙大声哼着一首老调子,一步跨过两级台阶,愉悦地蹦跶着,差点跟索洛娜撞个满怀。索洛娜是纺织女仆的管事,正带着一群扛着毯子的姑娘穿过松庭的大门。她惊叫一声,忙往门柱边闪躲,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西蒙已经跑开了,她只好冲他的背影挥舞着小拳头。
“我要告诉瑞秋!”她喊道,但责备里还是带着掩不住的笑声。
谁管索洛娜呢?今天是撒翠日——赶集的日子。厨娘朱迪丝给了西蒙两个便士,让他买些厨房用品,还赏了他一个费锌[3]的零花钱——撒翠日真是太棒了!硬币在西蒙的皮包里发出悦耳动听的声响,他兴高采烈地绕过城堡宽阔复杂的庭院,路经内城到中城。今天大部分不当值的士兵们也去了集市,这里显得空空荡荡。
天气挺凉的,外城的牲畜被欢天喜地的牧人们驱来赶去,晕头转向,慌乱地挤成一团。西蒙飞快地越过一排又一排低矮的宅院、储藏室和牲口棚。这些破旧的建筑披着一到冬天就光秃秃的常春藤,看上去就像长在高堡内墙上的疣子。
阳光穿过云层,照射着雄伟的尼鲁拉之门,门上刻着约翰国王征服阿扎孚的浮雕,耀眼夺目。西蒙放慢脚步,绕过一个小水坑,目不转睛地盯着精致的雕刻,在那场决定性的战役中,国王成功地将纳班人收归麾下。西蒙张大嘴愣愣地看着栩栩如生的画面,正在出神,突然听到一阵急促响亮的马蹄声,中间还夹杂着车轮尖利的吱呀声。西蒙惊恐地抬起头,只见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穿过尼鲁拉之门,正朝自己冲来,泥土在马蹄下飞溅。千钧一发之际,西蒙往旁边一扑,险险躲开。马蹄声如雷鸣响动,卷起的风尘扑面而来,拖在后面的车厢猛烈地摇晃着。刹那间,西蒙瞟到车夫身披滚猩红镶边的黑色斗篷。马车擦身而过时,那人扫了西蒙一眼,瞳孔又黑又亮,像是无机质的玻璃球,如鲨鱼般冷漠无情。短短一瞬间,西蒙竟觉得那眼神已灼伤了自己。他惊魂未定,跌跌撞撞地后退几步,紧紧抓着大门上的石头,呆呆地看着马车的背影消失在外城的拐角处。途中还惊飞了许多家禽,某些来不及躲避的变成了血淋淋的碎尸和脏兮兮的羽毛,静静地躺在车辙里。
“过来,孩子,没伤着吧?”一名门卫将西蒙颤抖的手从石雕上掰开,扶着他站起来,“没事就走吧。”
雪花打着旋儿从半空中飘落下来,碰到西蒙的脸就融化了。他走在通往鄂克斯特的山路上,这会儿,硬币敲出的节奏又慢又散乱。
“那牧师是个疯子。”西蒙刚刚听到守门人对他的同伴说,“这种人也能做埃利加王子的手下……”
三个小孩跟着疲惫的母亲走在潮湿的山路上,当西蒙经过时,他们指着这个长着两条长腿、脸色苍白、失魂落魄的人笑个不停。
今天,宽阔的主干道上支起了篷子,一片片缝起来的皮革从路这边的建筑拉到另一边,盖住了整条街。篷上还有不少破洞,安置在各路口高高的火盆冒出的烟从洞中散了出去。雪花碰到这些充作烟囱的天窗里散发出的高热空气,发出咝咝的响声。这条主干道有整整两里格宽,长度相当于从尼鲁拉之门到城市另一头的征战广场,人们在街上且行且停,在火盆旁取暖,时而与旁人闲聊,目光在两旁各色各样的摊位上扫来扫去。在这里,鄂克斯特人、海霍特人和其他所有外乡人混在一起,熙熙攘攘的不分彼此。身处这样的环境中,西蒙的心情再度明朗起来,他何必对一个喝醉的牧师耿耿于怀呢?不管怎样,今天可是赶集的日子啊!
由于国王病危,瑞摩加人、赫尼斯第人、瓦伦屯人,还有珀都因人都聚集到了这里。他们的加入,使集市上本来由商人、高声叫卖的小贩、探头探脑的乡下人、赌徒、小偷和卖艺者组成的大军更加拥挤不堪。各地士兵大摇大摆的模样和神气十足的军衣都让西蒙羡慕不已。其中有一群身着蓝金相间衣服的纳班军人,西蒙跟在他们后面,欣赏着他们那趾高气扬的优越感。即使听不懂这些人在说什么,他也能明白他们一定是在互相刻薄地笑骂。西蒙偷偷靠近一些,希望能看清他们高挂在腰际的短刀,这时,一个眼睛亮亮的、留着稀疏黑胡子的士兵转过身,发现了他。
“啊哈,兄弟们!”他抓住一个同伴的胳膊,咧嘴而笑,“塔里斯,看!一个小贼,我打赌他看上了你的钱包。”
这回两个人都转了过来。叫塔里斯的士兵身材魁梧,一脸络腮胡,冷冷地盯着西蒙说:“他敢碰,我就杀。”他不像第一个人,西领语说得不好,而且好像也没有第一个人的幽默感。
另外三个士兵也被惊动了,他们走过来,将西蒙围堵在中间,让西蒙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逼进绝境的狐狸。
“盖勒兹,怎么了?”三人中的一个问塔里斯的同伴,“Hue fauge?这小子偷东西了?”
“没,没有……”盖勒兹咯咯笑着,“我只是逗塔里斯玩玩,这小瘦子啥都没干。”
“我自己有钱包!”西蒙生气地插嘴说,他把钱包从腰带上解下来,在那些嬉笑的士兵面前挥舞着,“我不是贼!我住在国王的城堡里!你们的国王!”
所有士兵都哈哈大笑起来。
“啊哈,听听!”盖勒兹高声叫道,“他说,我们的国王,胆子不小啊!”
西蒙这才注意到,这些年轻的士兵都喝醉了。瞬间他对士兵的美好幻想变成了反感——不是全部,但也不少了。
“啊哈,伙计们。”盖勒兹皱了皱眉,“俗话说,‘Mulveiz-nei cenit drenisend,’,咱们记住这只小狗了,下次可以让他长眠不醒!”又是一阵大笑,西蒙的脸红到了脖子根,攥紧钱包转身逃开了。
“再见,城堡耗子!”一个士兵最后嘲笑了他一句。西蒙没有转身,也没再反驳,他只想快点离开。
西蒙一直走着,走过一个火盆,走出盖在主干道上空的篷子。这时,有人拍了拍了他的肩膀。他以为又是那些纳班人回来拿自己寻开心,但转身却看到一个胖乎乎的男人,他长了一张饱经风霜的粉红圆脸,剃着光头,身着灰色长袍,一副修道士的打扮。
“叨扰了,小伙子。”他说话时带着赫尼斯第人的特殊喉音,“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是否安全,那些人没伤着你吧?”陌生人伸出手,拍了拍西蒙,像是在确认有没有伤口。他眼皮厚重,眼角的皱纹化为了笑容的一部分,但那笑容背后仿佛隐藏着深沉的阴影,看上去有些悲伤,但并不危险。西蒙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这个人看了好久,赶紧挪开视线。
“谢谢您,神父,我没事。”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也有礼貌起来,“他们只是跟我闹着玩罢了,无妨。”
“好极了,很好……啊,请原谅,我还没作自我介绍。我是柯扎哈·艾—柯冉禾,在维戴樊服务。”他微微地笑了,神色谦逊,口气中有红酒的味道,“我跟随格威辛王子和他的随从来到此地,请问你是?”
“西蒙。我住在海霍特。”他回答道,冲城堡的方向打了个手势。
修道士保持着微笑,未作回答,眼睛看着旁边一个路过的哈卡人,那人穿着奇异的亮色衣服,牵着一头箍着嘴的熊。待这一对儿走远,柯扎哈那双小而锐利的眼睛才转回西蒙身上。
“你听说过吗?有些人说哈卡人能跟动物交谈,尤其是他们的马,那些动物也能完全理解哈卡人的意思。”修道士说着,嘲弄似的耸了耸肩,好像在表明神的信徒对这些道听途说是多么不屑一顾。
西蒙没有回答他,当然了,他也听说过关于这些野蛮的哈卡人的故事,而且马倌舍姆信誓旦旦地保证传言都是真的。哈卡人常在集市出没,能把漂亮的马儿卖出吓死人的高价,还会用小把戏和咒语迷惑村民。想到这些,特别是哈卡人狡诈的坏名声,西蒙不由伸手抓紧了自己的皮包,确认一下那些硬币还好好地躺在里面。
“谢谢您的帮助,神父。”最后他说,虽然完全不记得这人到底帮了什么忙,“我得走了,我还要去买香料呢。”
柯扎哈一直看着他,像是突然记起了什么,而他的线索正藏在西蒙的脸上。最后他说:“年轻人,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西蒙怀疑地问。
“正如我刚刚提到的,在你的爱克兰,我是个地道的外乡人。也许你能好心带我在这周围转一转,只需稍微带个路就行,然后你就可以继续干你的事儿。”
“哦。”西蒙不知为何在心里松了口气。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要知道,这样一个能自由晃荡的下午极其难得。可是,他又有多少机会能跟一个来自蛮荒赫尼斯第的安东修士聊聊呢?再说,这个柯扎哈看上去并不是那种只会布道、满嘴罪与罚的神父。西蒙又看了看眼前这个人,但他还是读不懂修道士脸上的表情。
“好吧,我想……行吧,跟我来……你想不想去征战广场?纳斯卡都人在那里跳舞。”
柯扎哈是个有趣的旅伴。一路上,他口若悬河,告诉西蒙从赫尼塞哈到爱克兰的旅途有多么寒冷,还不断开那些穿奇装异服的路人的玩笑。但不管何时何地,哪怕嘴里说着自嘲的话,他似乎也总是保持着谨慎。二人在集市上消磨了大半个下午,一起在主干道的店铺游逛,看看桌上的蛋糕和墙上的干菜,闻闻从面包店和板栗店里飘来的暖融融的香味。修士发现西蒙一脸渴望,于是停下来买了一篮烤栗子。他从灰袍里夹出半费锌硬币,抢着付给了那个皮肤开裂的小贩。他们迫不及待地剥壳下咽,手指和舌头却被烫得发痛,只好一边等着烤栗子凉下来,一边饶有兴致地看一个红酒商和一个变戏法的在酒店门口吵架。
接着,他们又看了一出关于乌瑟斯的木偶戏。台下坐着的大多是叽叽喳喳的孩子,只有少数几个木偶戏爱好者。只见木偶蹦跶着来到台前,向大家鞠躬后开场。开头是身穿白袍的乌瑟斯被皇帝克莱西斯追逐着。皇帝人偶头上有羊角,脸上一把大胡子,手中还挥舞着带倒刺的长矛。最后,乌瑟斯被抓住,倒挂在审判之树上。克莱西斯的声音又高又尖,跳起来不停刺着、折磨着钉在树上的救世主。孩子们看得群情激奋,高声大骂着上蹿下跳的皇帝。
柯扎哈轻推西蒙一下,“看到了吗?”他用一根粗手指指着木偶戏台,一块帘子从台上直垂到地下,翻滚着好似有狂风吹动。柯扎哈又推了推西蒙。
“你不觉得这是个展现我们上帝的好方法吗?”他问西蒙,眼神却一直没离开那张抖动的帘子。台上,克莱西斯还在蹦跶,乌瑟斯仍旧在受折磨。“他们演戏的时候,观众是看不到操纵者的。但我们不用看也知道操纵者就在那儿,因为他手中的木偶在活动。虽然偶尔帘子也会掀起来,但他还是靠着这道帘子,在忠实的观众眼前藏起来。啊,无论如何我们都要感谢帘后的操作,感激涕零啊!”
听着他的话,西蒙不由呆呆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柯扎哈才把目光从木偶戏上收回来,和西蒙四目相接。一丝奇异又悲伤的笑容挂在修道士的嘴角上。这是第一次,他的眼神与表情带着相同的意味。
“啊,孩子。”他说,“你又知道多少宗教方面的事儿呢?”
又逛了一会儿,柯扎哈才向西蒙道别,嘴里还不停地感谢好心年轻人的招待。同修道士道别后,西蒙继续漫无目的地晃悠。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发现顶篷上露出来的一小片天空已然染上了夜色,这才想起自己本来该干的事儿。
他连忙赶到香料铺,却发现钱包不见了。
他惊慌失措,心怦怦狂跳,并努力回想着:之前和柯扎哈一起停下来买栗子,那时钱包还在腰带上晃荡呢,之后他就再也没注意过钱包了。不管是什么时候丢的,钱包确实不见了——除了他自己的费锌以外,里面还有朱迪丝给的两个便士,她是信任西蒙才给他的!
西蒙在集市上找来找去,直到顶篷中露出的天光越来越黑,黑得仿佛烧火罐般,这才不得不放弃。来时他未曾察觉,然而在两手空空回城堡的路上,西蒙觉得雪花真是又冷又湿。
回到城堡以后,西蒙体会到,比责打更难受的是朱迪丝的表情。这个胖胖的、可爱的、身上沾满了面粉的厨娘看到西蒙没有带回香料,甚至连钱也弄丢了,脸上充满了失望。即便瑞秋那粗暴的惩罚也从没让西蒙如此沮丧过。他恨自己的幼稚,还保证一定会起早摸黑地干活把那些钱赚回来,但这仍然不能让他安心。即使是莫吉纳,也只是对年轻人竟能这么不小心表示惊讶,西蒙本来还期望医师能多同情他一些呢。总而言之,虽然逃过了一顿暴打,但他心里还是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沉重和愧疚。
礼拜日天色阴沉,积雪的地面泥泞不堪。这天,大部分海霍特人都到礼拜堂去为约翰国王祈祷了,剩下的人一看到西蒙就挥手让他走开。他满心焦急、暴躁,却没处发泄。通常在这种时候,他要么到莫吉纳那边去,要么就去户外探险,好让心情放松起来。然而今天医师没空,他和尹寸两个人在工作间里,锁上了门,据说在弄一些又重又危险、还容易着火的东西,西蒙帮不上忙。再加之今天天气阴冷,就算西蒙心情再糟,也没法跑到外头去转悠。于是他只好去找杂货商的胖学徒杰瑞米,一起消磨掉漫长的下午。他们到内城一座塔楼里,百无聊赖地往墙上丢石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护城河里的鱼——冬天河水结成了冰块,鱼儿是不是就被冻在里面了,要是没有,春天来临之前,它们又跑去哪里过冬了呢。
虽然佣人间比外头好一些,但仍然非常寒冷。因此每当幕日不得不起床时,他都觉得身体十分疲倦难受。这一天,莫吉纳仍然心情低落,不爱搭理人,于是西蒙做完杂活后没再逗留,而是偷偷到粮仓拿了点面包和奶酪,打算找个地方自在一会儿。
他先在中城的记录厅闲晃了一阵子,听着牧师们奋笔疾书的声音,感觉就像虫子爬来爬去。过了一个小时,他开始觉得抄录员不是在纸上写字,而是仿佛划过自己的皮肤,他觉得很痒、很痒、很痒……
最后,他决定爬上绿天使塔,享用自己的晚餐。自从天气转凉以来,他还没这么干过呢。教堂司事巴拿巴斯总爱撵着他跑,因此西蒙打算这次绕过教堂,不走塔门,走一条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捷径,直接到塔楼里去。他盘算好之后,便把食物包在手帕里,准备出发。
千理院的大厅仿佛无穷无尽,过道和小院交错连接,重重叠叠。城堡这部分到处都是小小的庭院,经过时,西蒙努力不望向塔楼。天使塔高挑又苍白,突兀地立在海霍特的西南角,好像一棵孤零零的白桦长在满是岩石的园子里。它拔地而起,身影令人难以置信的纤细高耸,有时看上去就像矗立在几里开外的高山上,远离城墙。站在塔楼下,西蒙似乎能听到它在风中颤动的声音,一如天国的鲁特琴弦被拨动发出的天籁之音。
绿天使塔最底下的四层好像和城堡里成百上千的建筑没有什么不同。海霍特之前的主人用花岗岩为它细瘦的底座加上了雉堞。没人知道,这究竟是为了保护美丽的建筑,还是因为害怕它和其他建筑风格迥异。在雉堞之上,它才得以完全展露出本身的模样。塔楼向天空直刺而去,像是一只美丽的白色动物破壳而出。露台和窗户也呈现出特别的样式,它们是直接刻在塔身上的,很像西蒙时常在集市上看到的鲸鱼牙雕。塔尖上闪耀着铜金色和绿色的光芒——那是天使雕像的颜色。她一只手向外伸展开去,仿佛在向什么人告别,另一只手则遮在眼前,好像在眺望遥远的东方。
比起往常,一向宽敞嘈杂的千理院今天更是一片狼藉。亥尔森神父手底下那些穿圣袍的奴才们要么飞快地在各个房间穿梭,要么就在飘雪的庭院里聚成一团,一边发抖一边议论着什么。有几个扛着纸卷的注意到西蒙,还打算叫他到记录厅帮忙。不过,西蒙装出一副有莫吉纳医师的任务在身的样子,飞快地从他们身边走开了。
在王座大殿的前厅门口,他的步子慢了下来,假装在欣赏马赛克拼成的巨幅图案,等着剩下几个千理院牧师往远处教堂走去。机会终于来了,他迅速打开门,闪身进了王座大殿。
巨大的合页嘎吱作响,然后归于宁静。西蒙的脚步声在偌大的房间里回响,再回响,最终停止,消失在沉寂、静谧的空气中。几年前开始,西蒙就时不时造访此地,据他所知,自己是整个城堡里唯一一个有胆子到这里来的人。但不管他溜进来多少次,这里仍旧充满了令人敬畏的气氛。
上个月,约翰国王竟然出乎意料地下床了。瑞秋和她的手下终于得到允许进入这块禁地。她们在这里肆意凌虐经年的尘土、碎石、玻璃片、鸟巢,以及早已失去主人的蛛网。然而,即便石板被擦亮,墙面被洗净,旗帜上的积灰被抖落,经过这般毫不留情的清洗后,王座大殿仍然散发出古老与寂静的气息。此处的时间似乎只沿着某种古老的步调行进着。
台座安静地立在房间的远端。拱顶上一面纹饰精美的窗户中,有光流到台座上,像是一汪闪光的水池。龙骨王座形成了一个奇异的圣坛,没有祭品,只有粒粒灰尘静静地飞舞。六位皇帝的雕像在旁边不动声色地守护着这一切。
铸成王座的龙骨非常壮观,比西蒙的腿还粗,经过仔细打磨,反射出模糊的光。除了某些小地方保持原样,大部分骨头是被重新打乱,再组装成一把椅子的。巨大的尺寸虽然显而易见,但你很难想象出这条火虫生前是个什么形状,它的血肉又是如何附着在骨头上的。在国王的天鹅绒靠枕后,椅背像打开的扇子一样,立着七根弯曲的黄色肋骨。另外,在远高过西蒙头顶的上方,摆放着一眼就能看出原样的骨骼——巨龙头骨。
没错,悬在这把巨椅之上的,就是被称为刹拉卡的龙脑壳和下颌。它遮挡着阳光,恰似华盖一般覆在顶端。它的眼睛是两扇破碎的黑色窗户,弯曲的牙齿有西蒙的手掌那么长。头骨呈老羊皮纸的颜色,布满了微小的裂痕。就在那里,某种莫可名状的东西还活着——令人害怕,令人惊叹。
实际上,整个房间都充盈着某种不可思议的神圣氛围,这种感觉远超出了西蒙的理解范围。在久被遗弃的空旷房间里,泛黄的沉重龙骨王座,以及护卫着这把空椅的六座宏伟黑色雕像,好像都蕴含着令人胆战心惊的力量。一时之间,这里的全部八名成员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小厮、雕像,以及那块没有眼睛的巨大龙头骨。
片刻间,西蒙感到身体里充满了肃穆,甚至是带着恐惧的心醉神迷。也许那几尊孔雀石雕成的皇帝正在等待,等待着男孩把他那凡人之手放上龙骨王座,他们在等着……等着……当他真碰到王座时,就会听到一声可怕的巨响,他们全都活了过来!西蒙被自己的想象激了个冷战,轻轻往前走了几步,仔细观察着那些黑脸庞。西蒙曾相当熟悉他们的名字,这些国王都被编进了童谣,即使是无知儿童也能哼唱。那旋律……瑞秋——瑞秋?难道是她吗?四年前,西蒙还是个懵懂孩童,大约就是那时学会的。他还能想起来吗?
他突然想到,即使自己去回忆童年,感觉也都是许久以前的事了,那么,圣王约翰呢?他活了多少个世代啊!他若回忆往事,是像西蒙那样,对过往的侮辱和痛苦都记忆犹新呢?还是像讲述过往荣耀的故事那样,既模糊又飘渺?当你老了,记忆也会像其他思绪一样纷乱复杂吗?或者,人是不是会忘记那些事情呢——包括童年,讨厌的敌人,甚至朋友?
那首老歌是怎么唱来着?六个国王……
六个国王统治过海霍特的大厅,
六个主人跨越了她坚固的石墙,
六个坟包停留在津濑湖的悬崖,
六个国王沉睡着直到厄运到来。
就是这个!
芬吉尔是第一个,血腥的王,
战争的红翅,带他往北方。
耶尔丁是其子,疯癫的王,
闹鬼的塔楼,领他到死亡。
伊克斐是下一个,烈焰之王,
暗夜的火龙,烧他至灰烬。
三个北方王,撒手而去了,
北方人统治不了高高的海霍特。
王座左边那三个应该就是来自瑞摩加的国王了。莫吉纳不是提到过芬吉尔吗?不就是他带着致命的部队,杀死了希瑟吗?这样的话,骨头右手边这些,应该是……
苍鹭之王萨莱斯,背叛的王,
天意不可违,命丧海霍特。
赫尼斯第神圣王,老泰斯丹,
大摇大摆来,再也不复还。
最后传说鄂斯坦,渔人之王,
唤醒了巨龙,埋骨海霍特……
哈!西蒙满意地看着苍鹭王那张因悲伤而扭曲的脸。我的记忆可比大家以为的都要好呢——比那些真正的傻瓜们好!当然了,现在统治海霍特的是第七个王,圣王老约翰。西蒙有些好奇,会不会有一天,歌谣里也将加上约翰王呢?
在六个雕像里,靠近王座最右边的那位是西蒙最喜欢的:他是唯一一位坐在王座上的爱克兰人。他凑近去,看着那双深陷的眼睛。这位国王的血统来自于格兰汶河畔的渔民,因此爱克兰人称他为圣鄂斯坦;另外,由于他死在火龙刹拉卡的爪下,也被称为受难者。这条巨龙最后是被圣王约翰杀死的。
不像王座另一边的烈焰之王,渔人之王的脸并没有被刻成那种扭曲与惊慌的模样。雕像的面容上反倒洋溢着幸福与喜悦,石制的眼睛也仿佛在眺望远方。早已亡故的雕刻家赋予了鄂斯坦的雕像谦逊及虔诚,这也让它较其他雕像别具一格。西蒙心底经常将自己的渔民老爸幻想成这个国王的样子。
凝视着眼前的石雕,西蒙突然觉得手上一阵发冷。在不知不觉中,自己竟然把手放到了椅子的骨头扶手上!一个小厮竟敢碰触王座!他猛地抽回手,往后避开一步,除了震惊之外,头脑里满是疑问:这样一头炽热暴躁的野兽残骸,为什么会这么冰冷瘆人呢?
一瞬间,西蒙的心一紧,好像看到雕像已经朝自己逼近过来,影子在挂满壁毯的墙上游走。他飞快地逃了开去,直到发现身后并没有什么东西真的在响动,这才收起自己的狼狈,装出一副自认为最有尊严的样子,向那些国王和王座鞠了一躬,走开了。西蒙伸手摸索着,冷静,冷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别像个被吓坏的蠢货一样。他总算顺利找到了那扇通往等待室的门,这才是他本来的目的。他回头又看了一眼那幅令人不安、凝固却又无比生动的画面,穿过门离开了。
等待室的挂毯是用红丝绒织就的节日场景。后头的墙壁中嵌着一条梯子,能爬到王座大殿顶端的南走廊上去,那就是密道。他因刚才的神经质暗骂了自己几句,随后开始攀爬。最高处是一条他能轻易挤过的长长的窗隙,出了缝隙,下面是一道墙。上次使用密道还是瑟坦德月,现在好像更难走了。因为下雪,石块变得滑溜溜的,还有风。好在墙顶挺宽,小心点儿的话,还是可以在上面走的。
接下来,便是他最喜欢的冒险部分了。这道墙转角处五六尺开外,是绿天使塔外围的那座四层楼高的雉堞平台。西蒙停了下来,耳边仿佛能听到号角声,还能看到脚下骑士们互相冲撞呐喊,而他自己呢,正准备在狂风中,向下一面燃烧的旗帜冲刺过去……
也不知是起跳的时候脚底打滑了,还是注意力被自己脑中的大战分散了,这一次,西蒙不幸落在雉堞的边缘,膝盖磕在一条巨大的石缝上,差点仰面摔倒。如果真的滑下去,他会掉落至少两寻[4],摔到下面的城墙上,甚至掉进护城河里。意识到自己身处险境,西蒙的心不由狂跳起来,赶紧平衡身体,滑到垛口,接着又往前爬了几步,再让身子顺势下滑到木板上。
几片雪花飘到西蒙身边,他坐在木板上,抱着抽痛的膝盖,觉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膝盖疼得那么厉害,似乎是对罪恶、泄密和背叛的惩罚。要不是意识到自己看上去肯定已经够傻,他大概已经哭出来了。
最后,他挣扎着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进了塔楼。还算幸运的是,没人看到他那痛死人的着陆,即使再丢脸也只有他一个人知道。西蒙摸了摸口袋,面包和奶酪已经被压扁,不过好歹还能吃。这也算是一个小小的安慰。
拖着受伤的膝盖爬楼梯是件艰苦的事情,但既然已经到了绿天使塔——全爱克兰甚至全奥斯坦·亚德最高的建筑物里——若是不爬到其他海霍特建筑之上方,又有什么意思呢?
和城堡其他地方不同,这座塔楼里的阶梯又低又窄,全是用纯净、光滑的白色石头砌成,摸上去滑溜溜的,踩着却很踏实。城堡里有人说,这座塔是当初那些希瑟建筑里唯一没被人类改造过的。然而有一次,莫吉纳医师告诉西蒙,这个说法不对。但这话究竟是说连这座塔也被改造过了,还是说阿苏瓦另有其他残骸遗留在此呢?很遗憾,医师总是神经兮兮的,他并没有告诉西蒙答案。
登了几分钟的阶梯,西蒙从塔楼的窗户往外望去,发现自己已经比耶尔丁之塔更高了。那座看上去有些阴森的圆塔正是疯王丧命之处。当年他在那里,目光越过王座大殿宽阔的穹顶,仰望着这座绿天使塔。可以想象,他就像一个满腔妒火的侏儒,在没人注意到的时候,向一位王子投去恶意的眼神。
这一段楼梯边的石墙和其他地方又有不同,它本身是柔软温暖的浅黄色,但令人不解的是,墙面能随时间变幻成天蓝色。西蒙将注意力从耶尔丁之塔收回来,在这里驻足了一小会儿,看着墙面上的一片光斑。这光是从高处某扇窗户射下来的,在墙上形成了许多蓝色的旋涡,西蒙试图追着其中一个看,结果不久就头晕眼花,只好作罢。
走着走着,似乎已经爬了好几个小时,终于,阶梯上方豁然开朗,那是钟楼光可鉴人的洁白地面,它和阶梯一样,都是由特殊材料制成。虽然塔楼还要一直往上延伸近百腕尺,直到尖端高入云霄的天使雕像,内部阶梯却到此为止了。拱形椽木上挂着几排铜钟,像是绿色的果子,庄严肃穆。塔顶房间四周都是敞开的,清冷的气流自如地穿梭来去,当钟鸣唱起绿天使之歌时,声音也许能越过周围高大的拱形窗户,传至全国上下。
钟楼里有六根木柱,从地上直顶到天花板,光滑黝黑,像石头般坚硬。西蒙靠在其中一根柱子上,嘴里嚼着压扁的面包,往西边眺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津濑湖,湖水周而往复,不停拍打着海霍特宏伟的堤坝。即使现已天色阴霾,还有雪花在眼前狂舞翩跹,西蒙还是惊讶地发现,脚下的景观依然清晰可辨。津濑湖上有许多小船,船家们穿着黑色的斗篷,弓起身子划着桨。更远处,他觉得自己能模糊地看到津濑湖与格兰汶河交汇相融之处,从那里开始,波涛将经过许许多多的码头和农场,奔流五百里蜿蜒曲折的旅程,注入大海。接着是躺在海湾怀抱中的瓦伦屯岛,它就守在格兰汶河口处。再往西,瓦伦屯岛之外,便只剩无边无尽的汪洋大海了。
西蒙试着活动了一下腿,膝盖仍然疼得厉害,如果坐下的话,起身时又得再疼一次,于是他决定暂时就这样站着。耳朵被风吹得红肿刺痛,西蒙把帽子拉下来盖住双耳,接着吃已经压碎的奶酪。远在视线之外,他的右手边是阿克·萨拉斯的丘陵草甸,那里是赫尼斯第王国的边境,同时也是莫吉纳口中那场恶战的战场。他的左手边,跨越宽广的津濑湖,便是色雷辛一望无垠的辽阔草原。当然,它也不是真的无边无垠。再过去还有纳班,还有琵拉诺角和附属群岛,还有沼泽中的乌澜……那么多地方,西蒙都没去过,恐怕这辈子也没机会去看看了。
望着一成不变的津濑湖,想象着见所未见的南方,西蒙渐渐不耐烦起来。他蹒跚着往钟楼另一边走去。站在房间中心,不像刚才那样能观察到细致的景色,四周只有一模一样的云絮和黑暗,像是在一个灰色的洞穴中,进退无门。此时的塔楼就像一条幽灵船,在虚无缥缈、雾气缭绕的海里随波逐流。风绕着敞开的窗框呼啸,铜钟微微闷响,好像风暴将惊惶的小幽灵灌进了它们的青铜外壳中。
西蒙走到低矮的窗台边,伸出头去俯视下面乱七八糟的海霍特屋顶。刚开始,风用力地拉着他,仿佛要将他扯出去,就像一只小猫玩弄叶片儿那样,他只好紧紧抓住身边湿漉漉的石头,没过一会儿,风便小了。看着下面,西蒙不自觉地露出微笑——这个角度很清晰,海霍特的屋顶还真是杂乱无章,四处林立着烟囱、屋脊、圆顶,每座建筑物的高度和风格都不尽相同,像极了一整院长得方方正正的奇怪动物。它们层层叠叠、参差不齐地挤在一块儿,又像一群正在抢食的猪猡。
高度仅次于两座塔楼的是内城的教堂穹窿,色彩鲜艳的窗棂渐被风雪遮掩。剩下的宅院、餐厅、王座大殿,还有千理院等建筑紧紧堆叠在一起,无声地表明城堡确曾被各种族占领过。两边的外城和屏风般的宏伟城墙外,顺着山坡一层一层往下,像同心圆般扩散的建筑也是乱糟糟的。海霍特并未向城外扩张,居住于此的人们要么想办法把房屋往高处搭建,要么就把原来的房子分割成更小的区域。
在这片堡垒之外,是被白雪覆盖的鄂克斯特,一条条杂乱无序的街道相连,两边是低矮的房屋。只有大教堂在其中鹤立鸡群,但和海霍特及身处高入天际的塔楼里的西蒙比较,它仍然像个侏儒。城中四处炊烟袅袅,但很快又随风而去。
在鄂克斯特的城墙之外,西蒙能看到雪下苔藓园模糊的轮廓,异教徒的墓地就在那儿,传言中,那是罪恶不洁的地方。再往下就到山林边上了,像是大教堂之于鄂克斯特一样,这座名叫泽特博格的山在下面众多简陋建筑物中巍然挺立。虽然看不到,但西蒙知道,泽特博格山顶上立着一圈已被风化的光滑石柱,村民们叫它们怒冠石。
再往外去,越过鄂克斯特,越过苔藓园和戴着石冠的泽特博格,便是大森林。它的名字叫阿德席特,意思是“古老的心”。这片森林像海一样绵延不绝,昏暗幽深,扑朔迷离,不过还是有人定居在附近,甚至沿着边缘开拓了几条路,但极少有人敢深入森林腹地。可以说,它是奥斯坦·亚德中部一个巨大而又黑暗的国度,它没有使者,也鲜有访客。与它的威严尊贵相比,就算是大夕柯林或位于赫尼斯第西面的梳林也得相形见绌,只能算是灌木丛罢了。而整片大地上,也只有这一片真正的森林。
西方的大海,东方的森林,北面使用黑铁的暴民,南面分散的各个帝国……遥望着奥斯坦·亚德大陆,有那么一会儿,西蒙忘记了膝盖的疼痛,甚至感觉自己才是这个世界的王。
当被云层遮蔽的太阳开始西沉时,西蒙准备动身离开。他伸展一下腿脚,结果疼得叫出了声——直挺挺站了那么久,膝盖已经僵硬。显而易见,他不能再从钟楼原路返回了,走那条秘径实在太费力。这样一来,他只好碰碰运气,走巴拿巴斯和卓杉神父常出没的路。
从这么长的阶梯往下走让西蒙痛苦不已,但从塔顶窗户看到的风景又让他毫不后悔走这一趟——至少他的遗憾比想象中要轻。想看到更为广阔的世界,这个渴望在他心里滋长,像是一团小小的火焰,连指尖都感到了暖意。他决定以后要莫吉纳多讲些关于纳班、南方群岛,还有那六个国王的故事。
下到塔楼的第四层,也就是之前进来的地方,西蒙突然听到下方传来一阵响动,像是有人正飞快地下楼梯。他静止片刻,以为自己已经被发现。虽然并没有严令禁止人到塔里来,但鉴于教堂司事总是事先就假定他做错了事,所以西蒙若是拿不出自己为什么来这里的好借口,那也是个大问题。但奇怪的是,脚步声似乎越来越轻。要是巴拿巴斯或其他人发现了自己,他们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把他直接揪下去,怎么可能不管他呢?西蒙想着,继续往下走,一开始还小心翼翼,但过了一会儿,虽然膝盖依然抽痛不止,好奇心仍然渐渐占了上风,他不由得越走越快。
到了塔楼底部的门厅,阶梯终止了。整个大厅光线微弱,周围墙面影影绰绰,墙上挂毯的图案早已模糊得无法分辨,也许是某个宗教场景。在最后一级台阶上,西蒙停下来,身子隐藏在楼梯阴影当中。脚步声或其他任何声音已经消失无踪。他尽可能保持安静,小心地走过可能会破坏潜行的地板。这个厅结构特殊,哪怕不小心让靴子互相摩擦,声音也会在橡木支撑起的天花板上回响不停。大门依然紧闭,唯一的光线是从屋梁上的窗户照进来的。
不管刚刚在楼梯上的是谁,这人若是已经出去,西蒙不可能听不到大门开关的声音。虽然刚才脚步声很轻,但他肯定自己没有听错。当时他还担心开门时铰链会发出尖利的声响呢。他转过身,再次仔细打量这个门厅。
在那儿,流苏底下。就在楼梯边,那块脏兮兮的银色壁毯下面,有两个又小又圆的东西露了出来——是鞋子。他仔细观察那块老壁毯,有片地方弯折的形状和别处不一样,肯定有个人躲在后面。
他像苍鹭一样单腿保持平衡,轻轻脱下一只靴子,然后脱下第二只。那会是谁呢?也许胖子杰瑞米一直跟着他,想吓他一跳?好吧,如果是这样,西蒙马上就能让他知道谁才是玩这种把戏的高手。
赤着脚走在石头上,几乎没有任何声音。西蒙猫着腰,蹑手蹑脚穿过大厅,直到离那个可疑的凸起近在咫尺。他轻轻伸出手,抓住挂毯一角。就在这时,他突然想起柯扎哈修士,当时他们一起看木偶戏,修士说了一些关于帘子之类的话。西蒙犹豫了一下,但马上又为自己竟会心生胆怯害臊起来,他猛一用力,拉开了毯子。
出乎意料,挂毯没有像预想那样掀开,将间谍暴露在他眼前,而是在用力之下裂开,翻滚着掉了下来,像一床又大又硬的被子。在沉重的挂毯落在他身上,把整个人都撞倒之前,西蒙还是瞟到了一眼——那是张小小的、惊呆的脸庞。西蒙躺在地上,被毯子缠住,一边不住咒骂,一边奋力挣扎。而那个褐色的身影趁机从旁边飞快地逃走了。
西蒙和压在身上、满是灰尘的大毯子扭作一团时,耳边传来那个陌生的家伙正努力打开沉重大门的声音。好不容易挣脱后,他连滚带爬地穿过大厅,在那小家伙差一点就从门缝溜走时,一把揪住了他的粗布上衣。这下,间谍的身子一半在门里,一半在门外,就这样被逮住了。
因为刚刚的窘迫模样,西蒙这会儿相当生气。“你是谁?”他冲对方吼道,“干吗偷看别人!”他的俘虏一言不发,只是更用力地挣扎。不管这人是谁,他实在不够高大强壮,根本没法挣脱西蒙的手。
与此同时,西蒙也把这人死命地往里拽——够吃力的!这时,西蒙突然愣了一下,认出了手中这件沙土色的衣服。是礼拜堂的间谍,就是这家伙!西蒙加大力气,把这人卡在另一边的头和肩膀拉过大门,这才看了个清楚。
犯人个子矮小,长着一张漂亮的脸蛋,轮廓分明,鼻子和下巴透出狐狸般的机敏,但又不让人觉得狡诈;头发则像乌鸦的翅膀,黑得发亮。这样的外形,让西蒙差点以为他是个希瑟。他试图回想舍姆讲过的故事:故事里的主角紧抓着一只波卡的脚不放,结果得到了一大锅黄金。但是眼前这人惊慌失措、冷汗直冒、脸红气喘,于是,在还没开始幻想怎样挥霍梦中财宝之前,西蒙的思绪就戛然而止了——这肯定是个人类。
“你叫什么?”他问道。被抓住的少年还在不停挣扎,但显然已经累坏了。片刻之后,他终于消停下来。“你的名字?”西蒙催促道,这一次的口气比刚才和缓了些。
“麦拉齐。”少年转开脸,喘着粗气。
“很好,麦拉齐,你干吗跟着我?”他摇晃一下少年的肩膀,以此提醒他,现在到底是谁在谁的手心里。
少年转过身来,阴沉地瞪着西蒙。他眼珠的颜色仿若黑夜……
“我才没跟着你呢!”他生气地回嘴道。
少年说完,又把脸转开了。西蒙心里突然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这个麦拉齐越看越眼熟,似乎在哪里见过。
“你到底是什么人?”西蒙问,并伸手捏住男孩的下巴,强迫他面朝自己,“你在马厩干活吗?还是在海霍特其他什么地方?”
还没等他将这张脸转过来再看一眼,麦拉齐突然伸出双手,狠狠推了他一下。西蒙猝不及防,手一松放开了少年的上衣,跌跌撞撞后退几步,一屁股坐倒在地。他还没稳住身子站起来,麦拉齐已经跑了出去,还把门带上了,青铜铰链尖利的声响回荡开来。
当教堂司事巴拿巴斯从千理院闻声赶到时,西蒙仍然呆坐在石地板上。这回不光是膝盖,连屁股都摔得生疼,更要命的是,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司事慌慌张张地打开门,目光从地上没穿靴子的西蒙,一直移到楼梯前那块塌落下来的壁毯,然后又移回来。巴拿巴斯一言未发,但头顶血管已经开始猛烈地跳动,两鬓青筋凸起,眉头紧皱,眼睛随之缩成了两条深缝。
西蒙呢,一败涂地,他坐在那儿不停地摇头,仿佛一个醉汉,不仅被自己的酒壶绊倒,还砸到了镇长大人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