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征服者之星
埃利加登基的头一年有如神助,整个春夏都阳光明媚,奥斯坦·亚德重获新生。年轻的贵族涌入海霍特安静宽敞的大厅,这里曾是那样黑暗冷清,他们却带来了绚烂的生机与活力,仿佛重回约翰年轻时,城堡里满是欢笑和畅饮,四处都有披着闪亮甲胄的身影。篱笆花园里再一次响起乐声,身着华服的贵妇又在花园角落里频繁密约,仿佛优雅翩跹的幽灵。比武场也焕发新机,如花朵一样的帐篷开了遍地。在人们看来,这里每天都跟过节一样,狂欢不断。埃利加国王和他的密友们经常游玩,像马上要被勒令上床的小孩子,每一分钟都要好好享受。整个爱克兰都像夏天里玩疯了的狗,一心一意地嬉闹着。
有些村民却暗自嘀咕,春天得播种了,这种漫不经心的态度可不行。同样,许多老人和恪守戒律的牧师也微有怨词,浮夸孟浪和奢靡之风愈演愈烈,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啊。但大多数人对这些老生常谈嗤之以鼻。埃利加的统治刚刚开头,爱克兰甚至整个奥斯塔·亚德也刚从乏味的寒冬时代挣脱出来,进入了一个朝气蓬勃的新时代。干吗要大惊小怪呢?
西蒙艰难地将单词抄到灰色羊皮纸上,抄得手指都要抽筋了。莫吉纳靠着窗户,手里举着一支长长的玻璃管,对着阳光左看右看,大概是在检查有没有沾上灰尘。
如果他鸡蛋里挑骨头说还是不干净,哪怕只说一个字,我就马上走。西蒙想。现在我唯一能看到的阳光,就是刚弄干净的那只烧杯的反光。
莫吉纳拿着玻璃管,从窗户边往西蒙被迫抄写个不停的桌子走来。当老人走近时,西蒙已经准备好听到责备,怒气在他心里集聚。
“干得很好,西蒙!”莫吉纳边说,边把玻璃管放在羊皮纸旁边,“你已经比我更懂怎么清理这里的东西了。”医师拍拍西蒙的手臂,弯下身子,“你这边写得如何了?”
“很糟糕。”西蒙听到自己这样回答。尽管怒气未平,但他很后悔竟说出这种丧气话。“我是说,大概永远也写不好了。抄写时不管多小心,墨水还是会弄糊纸面,而且我也看不懂都在抄些什么。”加上这些话以后,他感觉稍微好些,但仍然觉得自己蠢到家了。
“你没必要担心这些,西蒙。”医师站直身子说。他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自己的房间,“第一,所有人刚开始写字都会‘弄糊纸面’,有人甚至一辈子都是这样,但这不代表他们不能把重要的东西写下来。第二,你当然看不懂在抄些什么,这本书是用纳班语写的,你本来就不懂纳班语。”
“那我干吗要抄这些本来就不懂的文字?”西蒙生气地回嘴,“这也太傻了。”
莫吉纳将敏锐的目光转回到西蒙身上,“是我让你抄的,这么说我也傻,对不对?”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
“不用解释了。”医师拉过一张凳子,坐在西蒙边上,又长又弯的手指漫无目的地划过桌上一大堆垃圾,“我之所以让你抄这些东西,是因为你可以专注于单词的形状,而不被内容打扰。”
“哦。”这个答案让西蒙稍微舒服了些,“那你能告诉我这是本什么书吗?我一直在看这些图画,就是看不懂到底是些什么东西。”他把书往回翻。三天来,他时常盯着同一幅图——一尊怪异的木雕,中间是个长着鹿角、瞪着眼睛、双手漆黑的男人;一群人蜷缩在他脚下,一轮红日挂在他头顶漆黑的天空上。
“就说这个。”西蒙指着这幅奇怪的图画,“底下写着‘Sa Asdridan Condiquilles’,这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莫吉纳拿过这本书,把它合上,“‘征服者之星’。你不需要理解这些东西。”他将书重叠在墙边一堆保持着微妙平衡的书上面。
“可我是你的学徒!”西蒙抗议说,“什么时候你才会教我真正的东西?”
“傻孩子!你以为我在干什么?我不正教你读书写字吗?这可是最重要的东西了。你又想学些什么呢?”
“当然是魔法!”西蒙想都没想,冲口而出。莫吉纳静静地看着他。
“那,读书呢……?”老人语带不悦。
西蒙有些气恼。和平常一样,人们似乎总想控制他,为他做各种决定。“我不知道。”他说,“读书写字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书里写的也不过是乱七八糟的故事罢了,我为什么非得读书不可呢?”
听了这话,莫吉纳竟露出了微笑,就像发现鸡窝边上有个洞的老黄鼠狼。“啊,孩子,我真是没办法对你生气……听听这些美妙的、不可思议的傻话!”医师身子颤动,显然是在强忍笑意。
“什么意思?”西蒙皱起眉头问,“什么又是妙又是傻的?”
“妙是因为你的回答实在太有意思了。”莫吉纳笑出了声,“傻嘛……因为我想,年轻人本来就是这么傻头傻脑的。好像海龟生来就长着壳,黄蜂生来就带着刺。为了应付艰难的生活,它们总要自我保护。”
“什么?能再说一遍吗?”这下西蒙完全懵了。
“书本。”莫吉纳向后靠了靠,郑重其事地说,“书本就是魔法。简而言之便是如此。而且,书本同样也是陷阱。”
“魔法?陷阱?”
“书本就是魔法的一种形式。”医师把刚刚放下的那本书又拿了起来,“因为书比任何一种法术或咒语持续的时间都要长得多。两百年前,某个人对某些事情到底怎么看呢?你能穿越到过去问他吗?不能。准确地说,应该还没有做得到的方法。”
“可是,你看,如果他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如果有卷纸甚至一本书,逻辑鲜明地阐述出他的观点……他就能跟你对话了!穿越年代!而且,如果你想去纳斯卡都看看,甚至失落的罕蒂亚,也只需打开一本书……”
“是,是,这些我都懂。”西蒙毫不掩饰自己的失望之情,这可不是他想的那种“魔法”,“那陷阱呢?为什么书是‘陷阱’?”
莫吉纳凑过来,在西蒙眼皮子底下晃着那本皮革封面的书。“一段文字就是一个陷阱。”他兴高采烈地说,“而且是最巧妙的那种。你看,这样一本书活生生地困住了它的俘虏——知识。你拥有的书越多,”医师的手划过整个房间,“陷阱也就越多,就有更多的机会抓住那些特别的、狡猾的、闪光的野兽,否则它们可能在没被人发现之前就死去了。”像是得意地炫耀般,随着响亮的砰的一声,莫吉纳手上的书又落回到书堆上。一小片尘土飞扬起来,在窗户缝隙射进来的阳光里旋转跳跃。
西蒙盯着那片亮闪闪的灰尘看了一会儿,整理自己的思绪。跟上医师的话是很难的,就像戴着手套去抓老鼠。
“可是真正的魔法呢?”终于,他问道,一道顽固的皱纹停留在眉心,“就像他们说的,派拉兹在塔里用的那种?”
一瞬间,医师的脸上竟然满是愤怒——或者,恐惧?
“西蒙。”他静静地回答,“别跟我提起派拉兹。他很危险,而且愚蠢。”
虽然西蒙也怕红袍牧师,但他还是被医师不寻常的表情和语气吓到。他鼓起勇气,又提了一个问题:“你也会魔法,对不对?那为什么说派拉兹很危险?”
话音未落,莫吉纳猛地站起。西蒙以为老人要打他或朝他大吼,但莫吉纳只是迈着僵硬的步子走到窗前,直直地盯着外面。西蒙坐在原地,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医师稀疏的头发像光环一样蜷曲在单薄的肩上。
过了一会儿,莫吉纳转身走了回来,神色黯淡,满脸忧虑。“西蒙。”他说,“也许我不该说这个,但你最好离派拉兹远点儿。别靠近他,也不要跟别人提起他……当然,除了我。”
“可是为什么?”和医师想法相反,其实西蒙早就决定离炼金术士远远的。虽然莫吉纳一般不会把事情说透,但西蒙不想浪费任何寻根问底的机会,“他有那么糟糕吗?”
“你没注意到大家都怕派拉兹吗?没看到他从新家耶尔丁塔一下来,人们就赶紧给他让路吗?事出必有因。他令人害怕,因为他本身没有对事物的畏惧之心。这点从他的眼睛里就可以看出来。”
西蒙嘴里咬着笔尖,考虑了一会儿才松开,“对事物的畏惧之心?这是什么意思?”
“西蒙,世上没有真正的‘无所畏惧’,除非那个人疯了。所谓‘无所畏惧’的那些人只是懂得如何把恐惧藏好而已,当然,要做到这点也相当难。老国王约翰理解恐惧,他的两个儿子也明白……我也是。而派拉兹……人们觉得他什么都不害怕,或者不像其他人那样自然流露出害怕。这就是常人说的‘疯狂’。”
西蒙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他想象不出圣王约翰或埃利加真会害怕什么,但是有关派拉兹的形容,倒真像那么回事。
“医师,他真的疯了吗?这怎么可能?他是个牧师,还是国王的参事。”西蒙说着,想起那对眼睛和那可怕的笑容,心里明白莫吉纳说得一点都没错。
“我们换一种说法吧。”莫吉纳用手指绕着一撮白胡子,“我刚刚跟你说起陷阱,还有像捕猎奇珍异兽一样吸取知识的话题。那么,如果将我和其他一些学者比作是碰运气,想抓住一些光明的野兽,那派拉兹就是在黑暗中敞开门户,等着某些东西自己上门。”莫吉纳说着,把鹅毛笔从西蒙手边拿开,撩起长袍的袖子,帮他擦掉嘴边染上的墨渍,“派拉兹这种做法的问题在于,”他继续说,“如果你不喜欢上门的那头野兽,那么,再想关上门就很难了——非常、非常难。”
“哈!”艾奎纳吼着,“打到你了,打到了!你要输了!”
“不过是一阵清风。”约书亚边说边还抬起一边眉毛做了个惊讶的表情,“看你已经衰弱到要玩这种把戏,我真是难过……”话刚说到一半,他突然毫无预警地挥剑直冲向前。艾奎纳则敏捷地用剑柄一拨,只听喀拉一声,刺来的木剑被挡开了。
“衰弱?”老人从齿缝间不屑地回应,“让你见识下什么是衰弱,到时别哭着找奶妈。”
虽说一把年纪,这位来自艾弗沙的公爵仍然动作灵敏,身材也相当魁梧。他双手握住剑柄,向前压去,这样即使将剑舞成一个个大圈,也能很好地控制住。约书亚往后跳开躲避,几缕汗湿的头发垂在额前。终于,他抓到一个破绽。当木剑卷起呼啸的风,再次横扫过来时,约书亚迅速伏下身子,举剑挡住公爵的攻势,然后伸出脚,从艾奎纳身后钩住他的脚跟,猛地一拉。公爵像一棵老树,狠狠地仰面摔倒在地。过了一会儿,约书亚也坐在艾奎纳身旁的草地上。他只用一只手,灵巧地解下厚重的护甲,朝天躺下。
艾奎纳像只大风箱似的喘着粗气,很长时间一言不发。他闭上眼睛,胡子上的汗珠在强烈的太阳光下闪耀。约书亚起身盯着他。一丝担忧浮现在王子脸上,他伸手想帮艾奎纳脱掉护甲。手指刚碰到绳结,突然,公爵伸出一只粉红色的大手,在他的脑袋旁边扇了一下,把他打了回去。王子惊讶地抬起手,揉着被打痛的耳朵。
“哈!”艾奎纳喘着气说,“学到了吧……小崽子……”
宁静的氛围再次舒展开来。二人喘着气,躺在草地上,一言不发,望着万里无云的蓝天。
“你耍诈,小鬼。”终于,艾奎纳支起身子坐在草地上,“下次再回海霍特的时候,等着我的回礼。再说,要不是天气这么热,我又长这么胖,一小时前你的肋骨就已经断了。”
约书亚也坐了起来,用手遮着阳光。这时,两个人影穿过比武场焦黄的草地,往他们这边走来。其中一个穿着垂地的长袍。“太热了。”约书亚说。
“现在可是挪文德月!”艾奎纳抱怨说,他也脱掉了护甲,“狩猎季早就过去,还他妈的这么热!怎么还不下雨?”
“大概雨水被吓跑了吧。”约书亚眯起眼,看着那两个人影越走越近。
“呵,弟弟!”其中一个人影打招呼说,“还有艾奎纳伯父!看来你们打得挺尽兴嘛!”
“约书亚加上大热天,差点害死我,陛下。”国王走近时,艾奎纳大声回答说。埃利加穿着华丽的海绿色上衣,黑眼睛的派拉兹走在他身边,身上的红袍随风飘动,手里拿着根和衣服同色的猩红短棍。
约书亚站起来,伸手帮助老艾奎纳起身。“跟以前一样,艾奎纳公爵又夸大其词了。”王子轻轻地说,“我不得不把他撂倒,坐在他身上,才保住性命。”
“没错,我们一直在耶尔丁塔上看你们比武呢。”埃利加随便挥了下手。在他身后,塔楼矗立在海霍特城墙之上。“是吧,派拉兹?”
“是的,大人。”派拉兹的嘴角扯出一丝微笑,用干涩刺耳的声音回答说,“您弟弟和公爵确实武艺过人。”
“顺便,陛下啊,”艾奎纳说,“我能斗胆问个问题吗?虽然我也不喜欢在这种时候让国家事务打扰您的雅兴。”
埃利加正在眺望这片竞技场,听到这话,有些不耐烦地回头看着老公爵说,“巧了,我刚才也在跟派拉兹讨论重要的事。你干吗不在我处理政事的时候过来?”他转过头,比武场的另一边,哥斯伍及穆拉泽地的艾欧莱尔伯爵正在追逐一匹脱缰的马。这位伯爵是赫尼斯第国王路萨的血亲。埃利加看着他们,大笑起来,还用手肘推了推派拉兹。牧师敷衍地笑了笑。
“啊,对不起,陛下。”艾奎纳不依不饶地说,“我已经花了两个星期找机会跟您面谈,可您的理事官亥尔森却一直说,您太忙了……”
“……在耶尔丁塔里忙着。”约书亚插了一句。两兄弟互相瞪视,好一会儿,埃利加才把目光转向公爵。
“哦,这样,那好吧,到底什么事?”
“是韦斯万皇家守备队的事。一个多月前,他们被派了出去,到现在还没回来,也没有其他部队来填补空缺。霜冻边疆一直不安宁,少了韦斯万的守备队支援,我没有足够的人手保证巍轮路的通畅安全。您可以再派一支部队去那儿吗?”
埃利加转过头去继续眺望哥斯伍和艾欧莱尔,他们两人追着越跑越远的马儿,细小的身影在太阳底下闪烁着。他没回头,只是轻描淡写地回答:“伯父,考德克的司卡利说,你手下的人已经够多了,还说你把部队隐藏在艾弗沙和纳文德。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语气波澜不惊。
不等艾奎纳从愕然中恢复过来,约书亚就大胆开口了:“尖鼻子司卡利肯定是撒谎。轻信他的话,你就是个傻子。”
埃利加猛地转过身子,嘴角上翘,“是这样吗,约书亚弟弟?司卡利在撒谎?我反而应该相信你的话喽?难道你自己不也一直在撒谎,说你不恨我吗!”
“好了,好了……”艾奎纳插话道,心里又慌乱又担忧,“埃利加……陛下,您知道我一直很忠实——我还是您父亲最亲密的好朋友!”
“嗬,是啊,我父亲的!”埃利加轻蔑地哼了一声。
“……请您不要因为那些流言蜚语而不高兴,那都是中伤约书亚的谣言罢了。他不恨您!他和我一样忠心耿耿!”
“我没有怀疑你。”国王说,“等我准备好了,自然会派兵去韦斯万,在那之前,问都别问!”埃利加双眼圆睁,瞪着眼前的二人。一直在旁沉默不语的派拉兹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拉了拉埃利加的衣袖。
“陛下。”他说,“现在的时间和地点都不合适。”说着,他无礼地瞟了一眼约书亚,“……容许下官请求您息怒。”
国王看了一眼他的宠臣,点了点头,“你说得没错。我不应该为这些没意义的事情生气。原谅我,熊伯。”他对艾奎纳说,“你刚刚也说,都是天太热的缘故。原谅我的坏脾气吧。”他微微笑了。
艾奎纳赶紧点头,“当然,陛下。这么热的天,一不小心玩笑就开过头了。都年底了还这么热,真是古怪,对吧?”
“是挺怪的。”埃利加扭头对红袍牧师笑了笑,“派拉兹,你说,看在我们圣主的分上,就不能说服上帝给我们下场雨吗?参事,如何?”
派拉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国王,下巴缩回长袍的领子里,活像只白色的乌龟。“陛下……”他说,“我们接着谈刚才的话题,让两位大人继续他们的比试吧。”
“好吧。”国王点点头,“那就这样。”他们正准备离开,埃利加又停了下来。他缓缓转过身子,看着正从枯草地上捡起练习用木剑的约书亚。
“弟弟,你记得吧。”国王说,“我们已经很久很久都没一起练剑了。看到你,又让我回忆起从前的日子。既然你我都在这里,要不要来跟我过两招?”
一阵沉默。“如你所愿,埃利加。”约书亚最后说,顺手将一柄木剑丢给他。国王用右手灵巧地抓住剑柄。
“……说真的,”埃利加说着,一边嘴角上翘起来,“自从你……发生意外之后,我们就没在一起练过剑了。”他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幸运的是,你少的不是挥剑的那只手。”
“确实,挺幸运的。”约书亚走出一步半开外,转身面对埃利加。
埃利加也做好了准备,“另一方面,我们只能用这种木棒打一场,还真是不幸。”他挥舞一下手中的木剑,“我挺喜欢看你用那把——你叫那柄细剑什么来着?啊,对了,南黛儿。可惜你没把它带在身边。”这时,半点警示都没有,埃利加反手握着剑柄,突然向约书亚的头部扫了过去。王子早有准备,侧身闪过这一击,手中剑旋即出手。埃利加挡住刺来的剑,轻巧地将它拨开。这对兄弟再次分开两边,警惕地绕圈走动。
“你说对了。”约书亚把剑身抬高,脸颊流着汗水,“没带南黛儿确实可惜了。你也正后悔自己没带着光锥吧。”王子飞快地向下一削,身体紧跟着剑风一转,横扫过去。国王迅速退了一步,反击一剑。
“光锥?”埃利加说,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什么意思?你明知道那把剑跟父王埋在一起。”他低头避过反手劈来的弧形剑光,攻上前去。
“我知道。”约书亚一边闪躲一边说,“但是国王的宝剑,就像他的王国一样,该理智……”又刺出一剑,“骄傲,”还击,“……该理智、谨慎地,被继承人使用。”
两把木剑交错,猛地撞在一起,发出如同斧子砍在木头上的闷响。二人都在用力,把剑越压越低,直到架住剑柄,埃利加和约书亚的面孔几乎都要碰在一起了。肌肉在两人的衣服下绷得紧紧的,霎时之间,他们如同静止了一般,只有身体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最后,约书亚因不像国王能用双手发力,手里的剑先失去平衡。约书亚认输地耸耸肩,渐渐放松了手中的力道,再顺势往后一跳,剑身垂落在身前。
草坪上,两人仍旧相互瞪视,胸膛上下起伏。这时,响亮而悠远的钟声传遍比武场。那是每天正午敲响的绿天使塔的钟声。
“行了,先生们!”艾奎纳大声说,勉强挤出一丝笑容。瞎子都看得出这两人之间赤裸裸的恨意。“钟都响了,该吃饭了。就当是平局好吗?要是不找个阴凉的地方弄口酒喝,恐怕我就活不到明年的安东祭了。我这把北方来的老骨头不适合待在这么热的地方。”
“公爵说得对,陛下。”国王手里仍然举着木剑,派拉兹上前搭住埃利加的手腕,像蛇一样咧开嘴笑了,粗声说,“您和我可以在回去的路上接着讨论刚才的话题。”
“好吧。”埃利加低声答道,手一翻,木剑越过他的肩膀,在远处的地上弹了一下,落了下来。“弟弟,多谢你陪我练剑。”他转过去,示意派拉兹扶着自己。一红一绿,二人离开了。
“约书亚,你觉得呢?”艾奎纳从约书亚手里拿过木剑,问道,“要不要一起去喝杯酒?”
“嗯,好。”约书亚答道,弯腰拾起地上的背心,艾奎纳把国王扔远的木剑捡了回来。约书亚站直身子,望着远方,“伯父,难道说人死了,灵魂还要永远徘徊在人间吗?”他轻轻问道,没等答复就抹了抹脸说,“不用在意我刚刚说的。一起找个阴凉地歇会儿吧。”
“朱迪丝,真的,瑞秋不会说什么的……”
在西蒙的手离碗只有几英寸时,被迅速地拦下了。朱迪丝是个红润健壮的女人,这一握相当有力。
“该干吗干吗去。瑞秋不会说什么才怪!她会拆了我这把老骨头!”她把西蒙的手甩回去,吹开一缕挡在眼前的头发,在脏兮兮的围裙上擦擦手,“我早该知道,只要让你闻到一丝安东祭烤面包的香味,你就会像苍蝇一样在这里转悠。”
西蒙的眼睛扫过台面,洒落的面粉形成一个伤心的图案。
“可是,朱迪丝,你已经做好一大堆面团了,我就从碗里尝一小口,有什么关系?”
朱迪丝站起来,气度不凡地走向厨房上百个架子中的一个,模样仿佛平静水面上稳稳行驶的一艘大船。两个年轻小厮慌忙让路,仿若船前的海鸥。“在哪儿呢……”她喃喃自语,“那罐奶油放哪儿了呢……”她咬着手指,站在那儿。西蒙趁机靠近那只大碗。
“小子,你敢碰一下试试。”朱迪丝连头都没回,冲他丢出这句话。难道她背后也长了眼睛?“西蒙,我不是没有足够的面团。但你要知道,瑞秋不想让你浪费晚餐。”她继续扫视架子上摆放整齐的东西,西蒙只好坐回去干瞪眼。
虽然偶尔也会受挫,但总体而言,厨房是个好地方。这里比莫吉纳的房间要宽敞,但感觉上却拥挤得多,也亲切得多。烤箱常年蒸汽腾腾,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铁锅里炖着羊羔肉,烤箱里的安东祭面包正膨胀开来,紫褐色的洋葱像铜钟一样挂在雾蒙蒙的窗户上。空气里沉淀着浓浓的香料味儿,有生姜、肉桂、番红花,以及让人鼻子痒痒的胡椒。几个小厮把装满面粉、熏鱼的大桶从门外滚进来,另一些则用平底木勺把面包从烤箱里铲出来。一个学徒长正用一壶杏仁奶在火上烤米糊,为国王做甜糕点心。大个子朱迪丝十分慈祥,她让这个巨型厨房就像农夫家里一样其乐融融。她从不大声指挥别人干这干那,在这个由砖块、瓶瓶罐罐和火光组成的国度里,她是位和蔼可亲且明察秋毫的君主。
她捧着一个罐子回来了。西蒙遗憾地看着她手持长柄刷,往麻花状的安东祭面包上涂奶油。
“朱迪丝。”西蒙问,“都到安东祭了,怎么还不下雪呢?莫吉纳说,他都没见过这个时节还不下雪的。”
“我哪知道?”朱迪丝语气轻松,“挪文德月也没下雨。我猜今年大概是个旱年吧。”她皱了皱眉,又往手边的面包上多涂了些奶油。
“他们还到海霍特护城河里,给牛羊打水喝呢。”西蒙说。
“是吗?”
“是啊,在水少的地方,你还能看到一圈褐色的痕迹呢。有些地方水浅得还不到你的膝盖!”
“我完全相信,你能找到那些水浅的地方。”
“那当然。”西蒙骄傲地回答,“你想,去年这个时候,水都冻成冰了。”
朱迪丝将目光从面包移到西蒙身上。她的眼睛是浅蓝色的,“我知道,你喜欢这些不寻常的事情。”她说,“不过你要记得,小子,我们需要水。如果不下雨也不下雪,很快我们就没有好东西吃了。你知道,我们又不能喝津濑湖的水。”津濑湖与格兰汶河的水都跟海水一样咸。
“我知道。”西蒙说,“肯定就要下雪或者下雨了,虽然天还暖和着。只是今年冬天的天气很怪罢了。”
朱迪丝正想开口,但又停下了。她的目光越过西蒙,看着厨房门口。
“怎么了?”她问。西蒙转过身,只见一个卷发女仆正站在那里——是海普兹帕。
“瑞秋让我来找西蒙。”她回答,懒懒地行了个半礼,“她要他帮忙从架子上拿点东西下来。”
“亲爱的,你不用请示我。他只是在这儿垂涎烤箱里的面包,又不是来帮忙的。”她像赶苍蝇似的冲西蒙挥挥手。但西蒙完全没看到她的手势,他正愣愣地盯着海普兹帕的紧身围裙,还有她那头散在帽子外的卷发。“慈悲的艾莱西亚,孩子,去做事吧。”朱迪丝靠过去,拿刷柄戳了他一下。
海普兹帕已经转身走开。西蒙赶紧跳下凳子,追着她出门去。这时,厨房总管拉住了他,她的手很温暖。
“拿着。”她说,“我把这个烤坏了,你看,都弯了。”她递给他一块还热乎的面包,它像绳子似的扭在一起,闻上去甜甜的。
“谢谢!”他说着,顺手撕下一片塞进嘴里,一边飞快地往门口跑去,“真好吃!”
“当然好吃了!”朱迪丝在他身后大声说,“你敢告诉瑞秋,我就剥了你的皮!”话没说完,门口的人影已经不见了。
西蒙几步便追上了海普兹帕,她走得并不快。
她是在等我吗?西蒙想道,不由心跳加速。但一转念,好像瑞秋派出来办事儿的人都这样,能多耽搁一会儿总是好的。
“要吗……你尝尝?”他有些结巴地问。女仆撕下一小片面包,先闻了闻,然后放进嘴里。
“嗯,不错,挺好吃的。”她回给西蒙一个灿烂的笑,眼角似一弯月牙,“再给我一片?”他照办了。
他们走过大厅,来到庭院。海普兹帕手臂交叉环抱自己。“好冷啊。”她说。就岱萨德月而言,现在其实挺热的,甚至可以算是酷热。但听海普兹帕这么一说,西蒙也觉得凉意袭来。
“是,挺冷的,对吧?”说完,又陷入了沉默。
他们绕内城角落走着,这是王室居住的地方。海普兹帕指着塔楼高处的一扇窗户,“看得到吗?”她问,“前两天,我看到公主站在那儿梳头……哦,天哪,你不觉得她的头发很漂亮吗?”
西蒙模模糊糊记得,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一缕金色的闪光。但他没细想下去。
“我觉得你的头发更漂亮。”他说着,转头去看中城城墙上的一座守备塔,好掩饰自己的脸红。
“你说真的?”海普兹帕大笑起来,“我这头发实在太难打理了。米蕊茉公主有一大群女佣帮她梳头。莎拉,你知道吧?就是那个金发女孩,她认识其中一个女佣。莎拉说,那个女佣告诉她,公主总是很伤心,想回麦尔芒德,她是在那儿长大的。”
西蒙饶有兴致地看着海普兹帕,她的棕色卷发从帽子里散出来,绕在脖子周围。“嗯。”他随口答道。
“还有,”海普兹帕从塔楼收回目光,刚要说下去,语气突然一变,“你在看什么?”她尖声说,但眼里还是透着愉快的神色,“别看了,早说过,我头发像稻草一样乱七八糟。你还想听公主的事吗?”
“什么?”
“她父亲想让她嫁给范巴德侯爵,但她本人不愿意。国王气坏了,范巴德还火上浇油,威胁说要离开宫廷,回法尔郡去——当然,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说。洛弗桑说,其实范巴德不会回去的。因为在他自己的封地里,没人像他这么奢侈,会欣赏他那些马啊,衣服啊,还有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洛弗桑是谁?”西蒙很想知道。
“哦,他。”海普兹帕看上去有点害羞,“我认识的一个卫兵。他是拜由伽伯爵的侍从。长得可帅了。”
西蒙还在吃安东祭面包,这下子却味同嚼蜡。“一个卫兵?”他冷淡地问,“是……你的亲戚?”
海普兹帕咯咯地笑了,西蒙头一回觉得这笑声挺刺耳。“亲戚?慈悲的瑞普啊,不,当然不是啦!他总是在我身边晃来晃去的。”她又咯咯笑了起来,西蒙更不舒服了。“你说不定见过他呢。”她接着说,“他看守东营,宽肩膀,大胡子。”她在空中比画着,那人似乎比两个不穿大衣的西蒙加在一起都魁梧。
西蒙心里,一口不吐不快的恶气和理智作着激烈的斗争,最后感情胜利了。“士兵都很蠢。”他嘟哝着说。
“他们不蠢!”海普兹帕回嘴,“你别胡说八道!洛弗桑人可好了!总有一天他会娶我的!”
“是吗,你们两个一定挺般配。”西蒙气急败坏地说,说完又难过起来,“希望你们两个能幸福。”他补上了一句,但愿自己的心思没表现得太过明显,让人一听就明白。
“我们会的。”海普兹帕说,语气平复下来。她看着上方,两个肩扛长矛的民兵从城垛上走过。“总有一天,洛弗桑会当上军官,我们会在鄂克斯特拥有自己的房子。我们会……要多好就有多好。反正会比那个可怜的公主过得好。”
西蒙表情扭曲,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用力丢出了城墙。
莫吉纳医师信步走在城垛上,看着西蒙和一个年轻女仆从脚下经过。一阵干燥的风将兜帽吹到脑后,他微笑起来,在心里祝西蒙好运。那孩子现在正需要一点运气,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让他看着比实际年龄更小。西蒙的个子已经挺高了,照理还会继续长高,这时正是一道分水岭。虽然自己已经老了,老得整个城堡没人猜得出他有多少岁,但医师仍然记得自己青葱岁月时的感受。
这时,他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拍打翅膀的声音。莫吉纳慢慢转过头,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只有仔细看,才能发现他面前有个灰色的影子悬浮在空中,接着,不过短短几次心跳的时间,灰影消失在医师宽大的灰色袍袖里。
方才医师手里还空空如也,这会儿,竟攥着一个小小的绑着蓝色丝带的卷轴。他把卷轴小心地放在手掌上,用指尖轻轻拨开。这封书信全文都是用瑞摩加如尼文所写,口吻却符合来自南方的纳班和教宗的用语。
莫吉纳:
风暴之矛的火光已被点亮。我在棠戈寨观察了九天,那儿一直在冒烟,火光已经照耀了八个夜晚。白狐又醒来了,他们在黑暗中惊扰孩子们。我已把信息飞送给最小的那位朋友,但我怀疑他已经有所察觉。有人正在敲打危险的大门。
——亚拿嘉
署名旁还用寥寥数笔画着一支卷成环形的羽毛。
“怪天气,不是吗?”一个干巴巴的声音说,“不过在城垛上散散步还是挺舒服的。”
医师一边转身,一边将羊皮纸一把握在手心。是派拉兹,他带着微笑,站在旁边。
“今天有好多鸟。”牧师说,“医师,你喜欢研究鸟吗?你了解鸟的习性吗?”
“所知不多。”莫吉纳冷淡地回答,他的蓝眼睛眯了起来。
“我自己曾想过要研究一下鸟。”派拉兹点点头,“你知道,它们很容易被抓到……而且鸟儿身上藏着太多秘密,那些善于探究的人一定对它们很感兴趣。”他叹了口气,抚摸着自己光滑的下巴,“啊,好吧,唯一的问题是——我实在太忙了。再见,医师。好好享受新鲜空气吧。”说着,他走下城垛,靴子敲得石头喀喀作响。
牧师已离开很久,莫吉纳依然安静地站在那里,一直凝望北方那片灰蓝色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