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苗代川的黑釉陶器[39]
这篇文章曾发表于《工艺》第四十一号(1934年5月14日发行)的苗代川窑特辑上。本文在原版面文章的基础上,结合柳宗悦后苗代川:旧地名,今美山,位于鹿儿岛。来的加注整合而成。
一
不知出于何种缘由,阳春白雪的白釉陶器与下里巴人的黑釉陶器呈现出了对峙态势,其实说对峙也不够恰当,或许该说是白釉陶器一枝独秀,而黑釉陶器则无人问津。如今提起萨摩烧[40],我们都会直接把它与白釉陶器等同起来。那些出身名窑,供放在店里的陶器,还有出征海外、声名远扬的陶器,无一不是描金彩绘的白釉陶器。即便是在临近的鹿儿岛街头,店家售卖的黑釉陶器也寥寥无几,可见釉面柔和,色彩温润的白釉陶器迎合了所有人的审美。人们对白釉万分追捧,以至于面对黑釉时,总感到欣赏不来。现在的萨摩烧陶器,几乎全都是白釉陶器。
然而,萨摩烧并非仅指白釉陶器,事实上直到现在,这里还仍然保留了七个可烧制黑釉陶器的陶窑。只不过黑釉陶器位格低下,终究只能算作普通的民用器具,因而未被赋予苗代川烧[41]这个鼎鼎大名。但实际上,黑釉陶器才是真正历史悠久的萨摩烧。三百多年前,文禄之战[42]结束后,一群朝鲜人被带入日本,在苗代川开窑烧陶。在苗代川,那些经年累月的墓碑至今仍在阳光下矗立,遥望南方,印证了此地最初就是朝鲜移民的定居地。到了现代,我们把那个时候制作出的陶器称作“古萨摩烧”,视其如珍宝。而实际上,千金难求的“古萨摩烧”基本上都是黑釉陶器。
陶窑的发展历史可分为三个阶段。首先是我们现在所说的“古萨摩”,也可以称为“黑萨摩”,主要出产庶民生活中所用的各种器具。自文禄庆长时期至其后约三十年间的宽永时期,人们烧制出新的白釉陶器,来自茶道的需求使茶具成为白釉陶器中的重要类目。人们把这一时期出产的陶器称为“白萨摩”。时代继续前行,进入宽政年间,白釉陶器与彩绘结合,发展成为“绘萨摩”,此后白釉陶器名声大噪,直到今天依然如此。因此,苗代川的陶器现在就分为了两种,一种是民用器具的代表,历史悠久的黑釉陶器;一种是作为高雅陶器发展而来的白釉陶器。
二
由此看来,黑釉陶器才是血统纯正的“古萨摩”,然而因其地位低下,目前处于无人问津的境地。“古萨摩”可谓受尽追捧,而身为正统的“古萨摩”一脉,黑釉陶器却被人们弃置不顾,这实在是令人费解,遑论其血脉传承本身就极为精纯。我们总是用稀松平常的眼光看待当下能够制作出来的物品,而实际上,人们现在仍能制作出黑釉陶器,应该算是一种奇迹。我们本无需在遥远的旧时光中追寻“古萨摩”的踪迹,即便苗代川烧的历史更迭,黑釉陶器的历史却是不动如山的,那些本应湮没的,如今依然存在。然而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又或者是根本不想发现这一点。总之,目前的实际情况就是,尚无人深入触及黑釉陶器。
不过,我们也无须批判这种现象。如果黑釉陶器真的受到追捧,那它的历史轨迹应该早就转向了高雅器具的方向。黑釉陶器本就是日常器具,因为是日常器具,所以不必小心以待,制作时也可随意而为。它价格低廉,素面朝天,堆积在室外,任凭风吹雨打,即便进了城,也不过是接着换到破旧的杂货店里蒙尘罢了。被人买走,大多也是在油熏烟蒸的乡间厨房里度过余生。制作这样的黑釉陶器时,人们自然不会一个一个地细心雕琢。清贫度日是黑釉陶器的宿命,若非如此,它也就称不上是日常器具了。
但是从鉴赏的角度来讲,认为日常器具就不会有美感,这是很大的谬误。即便如白釉陶器,也并非因白釉方具备美感。要知道,高雅器具多病弱,民用器具多健朗。对“古萨摩”之美的称颂声音,如果在面对当下的黑釉陶器时转为沉默,就说明人们并没有解读出真正的“古萨摩”。甚至应该说,正因身为民用器具,黑釉陶器的美才得以留存。我们可以这样逆推:因为置身厨房,可随意使用,黑釉陶器就必定持久耐用;因为是破旧小店的廉价商品,黑釉陶器就不会有矫揉的人为雕琢;因为要暴露在外,历经风吹日晒,黑釉陶器就必定拥有强健的体魄;因为制作时轻慢随意,黑釉陶器就会呈现谦逊之美;因为全无修饰,黑釉陶器反倒会具备令人百看不厌的朴素韵味。
平凡方显平实之美。细想来,服务日常生活的命运恰恰为黑釉陶器赋予了美感。两相比较下,黑釉陶器的制作环境反倒更为适宜。要说何谓真正的苗代川陶器,在白釉和黑釉两者间,更具代表性的无疑是黑釉陶器。
三
在民用器具的领域内,古今之间的差别尤其微小。民用器具的历史总是在循环往复,城市民众使用的那些暂且不提,乡间民众所用的器具种类变迁可以说尤为迟缓。更进一步看,是人们使用器具的习惯少有变动,正因其保守,旧时的传统才得到了良好的传承。因此在器具领域内,传统发挥着最大的效用,苗代川的黑釉陶器就是其中的典型代表。要知道,它们如今的制作者仍然具备朝鲜人的血统。人们珍视的“古萨摩”绝不仅存于过去,时至今日,要在堆积如山的黑釉陶器中挑出遵循古制的名器也并非难事,只不过人们主动放弃了这种选择的自由与特权罢了。
黑釉陶器保留了明显的传统痕迹,从另一个角度思考,因其从属于古旧的过去,因此也可能受到人们的轻慢。但就观者而言,它已经跨越过了遥远的时代,因此反而会给人带来崭新的印象。具备这种性质的事物会淡化新旧的划分边界,人们感受到的,就只是它的形态得到了永恒的留存一点。在变幻迭起、新旧争斗剧烈的现代,能与传统邂逅就是一种恩赐。按理说,即便黑釉陶器早在一个世纪前就已消亡,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然而真实的情况是,直到今天,人们仍旧如火如荼地烧制着黑釉陶器,这种现象是很罕见的。黑釉陶器往往不通过金钱交易,现在仍时而采取以物换物的形式,这没什么奇怪的。它要是沾染上了现代的风气,应该早就成为了为金钱折腰的世俗物。归根结底,黑釉陶器就是正统的萨摩烧。
四
萨摩烧的陶窑位于临近日本南端的温暖地区,距鹿儿岛西北六里[43]左右,距伊集院町一里,现属萨州日置郡,这片陶器之乡就叫作苗代川。苗代川自古就是高丽人的定居地,有着悠久的历史。把朝鲜人统称为高丽人是当地古已有之的习惯,到现在,这里的半数居民还承袭着沈、崔、郑、朴、金、林、何、卞等朝鲜姓氏。直至明治时期,苗代川还是一个严禁与外族通婚的特殊村落,幸而也因此保存下了纯粹的血脉,这也使得陶器的工艺更为纯粹。整个村落至今仍祭奉着朝鲜人的祖先——檀君。文禄之战结束后,朝鲜数百位陶器工匠渡海而来,定居日本,然而没有哪一块聚居地像苗代川这样固守着历史,又或是像苗代川一般,至今仍是完整的高丽人聚居地。今天漂亮整洁的乡村道路,鳞次栉比的农家屋舍,该是历经了多少苦难历史,集结了多少代陶器工匠的智慧而来的啊。移民们在遥远的异乡互相贴近,建立起坚不可摧的生活组织,彼此守护。比起当地藩主的深厚庇佑,苗代川的存续,恐怕更多的是依托于他们彼此之间的扶持。身为官窑,苗代川虽然也孕育出了白釉陶器,但至少我们要知道,黑釉陶器得以存续同样是对后人的恩赐。
高丽人生来守旧。从高丽人的祖国朝鲜身上,我们就能看出他们对于传统的忠诚守护。高丽人总是毫不犹豫地选择复制过去,或许会有人批判这种做法不求上进,但也正因于此,我们如今才能轻而易举地制作出不逊于早期那些优秀作品的陶器。现在,我们能制作出尺寸各不相同的扁平陶壶、山形陶壶、研钵、素面钵、盆釜、火盆、酒壶、菜钵、捏钵、面盆等等,不一而足。它们的形状依然遵循古制,与其他国家出产的陶器极为不同。这些陶器只施铁釉,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但却于此中生出万般变化。这是因为火候会为陶器调出多种多样的色调,如天目釉、油滴釉、酱釉、蜜釉、黄伊罗保釉、荞麦釉、青瓷釉等等,而陶器本身又会发生窑变与器身局部变化,自然就这样毫无保留地为器物挥洒绝技。工匠们将一切托付给自然,不用纠结最终的成品如何。人力加工总是难免误差,而自然加工则少有误差,即便有,也远远够不上过失的程度。诞生于自然之手的黑釉陶器很难显现丑态,在现实的世界中,苗代川仿佛就是一个脱离现实的梦之国度。反观我们自己,总是追求进步,却难以简简单单地创造出佳品。今后,假如苗代川的黑釉陶器真的现出丑态,那也一定是因为人们强行忤逆自然所致。这也就意味着到那个时候,高丽人也就不再是真正的高丽人了。没有人能断言今日的黑釉陶器还会存续多久。现实总会无情地打破梦境,但是困囿于现实中的人会永远憧憬梦的国度。历史会变,但无论何时,人们追梦的心不会变,这样就足够了。若非如此,变换的历史中就不会生出光明。苗川代为变迁的时代赠予了一盏灯火。
五
黑釉陶器的美究竟源自哪里呢,这个问题的答案林林总总。陶器工匠们不是靠理论知识烧制黑釉陶器的,他们很大程度上依从的是自己的本能。所以,黑釉陶器与其说是人为制造出来的,倒不如说是自然诞生出来的,这就是它们的意趣所在。从知识层面上看,黑釉陶器似乎是幼稚的产物。在黑釉陶器身上,本能发挥着超出知识的作用。自然的睿智当前,再精尖的人智也会显得粗笨。本能孕育出的东西会带有令人难以抗拒的力量。朴素的苗代川黑釉陶器就受到了自然的垂青,它看起来纯粹,并且潜藏着复杂的自然加工。与其说人类制造了黑釉陶器,倒不如说是自然让人类制造出了黑釉陶器。黑釉陶器不会因制作者而发生显著的差异,无论制作者是谁,只要遵从自然,他就都能制作出带有美感的作品。在黑釉陶器的烧制上,个人发挥的力量微乎其微,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指引着人的创作。单从这一点上看,对单人陶器来说,朴素的黑釉陶器就是有震慑力的强劲对手。可以说,黑釉陶器是自然对制作者施以援手后的产物,因此即便是一窍不通的人,也能制作出具有美感的黑釉陶器。制作它的时候,自然一定会赐予援助。自然而然地,制作者是谁,成品会是如何,何时完工,这些因素都不会阻碍美的诞生。黑釉陶器没有可称之为丑的地方,这足以说明它的制作过程平平稳稳,不起波澜。它与良莠分明的单人陶器、少有健康之美的高雅陶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今天各地制造的几乎所有陶器,不知为何都选择了一条难走的道路,仅以人智为依靠,强冒风险,当然,也有少数陶器在人们的孤注一掷下开拓了新的天地。人的本能隐没时,制作出的作品就会出现明显的错乱。我们无法将错乱归咎于自己提前储备的知识,毕竟知识本身也为文化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但在本能面前,它应该保持虔诚的态度,否则就无法得到更深的积淀。诞生于本能中的苗代川黑釉陶器,给予知识的启迪超过了其他所有陶器。因为它拥有最多知识无法拥有的东西。
六
我还想把黑釉陶器的美归因于工匠们的生活。如果脱离了他们朴素自然的生活,黑釉陶器也会失去原本的美。制作者与被制作物之间存在必然的相通之处,正是这种必然性孕育出了黑釉陶器的美。朴素的事物诞生自朴素的生活。不以知识为傲的人,会随心打造真实的作品;生长在自然怀抱里的人,会在打造作品时将一切交托给自然。远离喧嚣都市的土地会自然孕育出沉静的器物。这种必然性正是黑釉陶器非同寻常的意趣所在。
工匠们的生活还是平静纯粹的,或许也可以说是充满必然性。同为俗世人,工匠们自己也并不是完美无缺的。然而有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超越了他们的不完美,令他们变得纯粹。仔细看那些黑釉陶器,你会发现它们更多体现出的是工匠们朴素的天性,而不是后天的知识;它们受到的是简朴,而非奢华的生活方式带来的影响;它们质朴的特性,更多是源于汗水浇灌的劳动,而非人们虚无的一时兴起。知识贫乏的陶器工匠们手中,为何会诞生出如此出色的陶器作品呢?这恐怕是因为他们的力量冲出了文化知识的限制,发挥出了不可思议的作用。工匠们总是在不自知中做着一些超出自身知识水平的事情,我们却不能因为他们的不自知而看轻他们创造出来的成果,这是失敬的行为。他们的生活即便存在缺憾,也依然胜过了我们对自身的审视,与神意更为相通,要是他们问我们,人是否有自知足矣,我们该如何回答呢,要是他们再进一步问,我们目前的生活是否是面对所做事情的应有之态,我们又会回以何等的表情呢。
美的诞生绝非易事。朴素的苗代川黑釉陶器中包纳着满含睿智的自然缩影,缩影深处跃动着人智所不能及的神意。对所有的陶器工匠而言,黑釉陶器就是一个适于参悟的必解谜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