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同《泰尔亲王佩里克利斯》相比,《辛白林》的版本问题要简单、确定得多。虽然历史上对《辛白林》是否全由莎士比亚所写、该剧是否本于一部现已散佚的同类剧本,以及是否受到与莎翁同时但年轻得多的波蒙和弗莱彻的一部名为《费拉斯特》的戏剧的影响等均有过争论,但这些问题已先后有专家学者作出了较为令人信服的结论:目前人们对该剧为莎翁真作基本没有异议。《辛白林》在“第1对开本”中,被列入“悲剧”一类,后人则普遍认为应和《冬天的故事》属于同一类戏剧,而后者列入“喜剧”类中。对此最简单的回答是,编者忙中出错。因为在编“第1对开本”时,《辛白林》的剧本收到的比较晚,编者匆忙中把它放错了地方。不过,不少人不满足于这样简单的解释,试图从剧本内容本身去寻找原因。他们发现,类似的情况也出现在莎翁的另一部戏剧《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中,有人称之为“悲喜剧”,而在“第1对开本”中,却同样归在了“悲剧”一类。一些学者研究这三部戏剧后发现,《辛白林》和《特洛伊罗斯和克瑞西达》中都有战争场面,而《冬天的故事》中没有。有战争就有杀戮流血,这是悲剧必不可少的因素之一,他们因此推测,“第1对开本”的编者也许出于这样的原因才把前两者归于“悲剧”类,而把后者留在“喜剧”中。这样推测不免有些牵强,特别对《辛白林》来说,大团圆的结局是十分明显的;而剧中死去的人物,虽说也是个王子,有一定的贵族血统和地位,但他从头至尾是被当做反面人物、恶的象征,甚至是丑角人物来塑造的,他的死并没有悲剧因素在内。
《辛白林》有记载的第一次演出是在1611年,但有人认为它真正的首次上演应在1609年底到1610年底之间。另一次有记载的是在1634年元旦,在宫里为查理一世国王演出,据说那次演出“深得国王欢喜”。早期的演出,虽说舞台道具有限,但有两件东西似乎必不可少,一是依摩根卧室里的床,一是供天神朱庇特降临的升降器。床很可能由演员当众抬到舞台上(当时的舞台没有幕布与观众隔开),而升降器是当时剧院的必备器具,供演神仙来去之用。
《辛白林》的情节主要由三部分构成。首先是依摩根和波斯休谟的爱怨离合,这一条线索占了全剧五分之三,可以认为是戏剧的主情节;其次是国王早年被窃的两个儿子同国王重新团聚的故事;第三是辛白林的不列颠同罗马帝国为贡奉款项引起的军事冲突。
戏剧主情节始于国王辛白林因女儿依摩根自己做主“下嫁”了似乎是出身低微的波斯休谟而大发雷霆,执意要将这对有情人拆散,便禁锢了女儿,放逐了新郎,逼女儿改嫁给他新娶王后的儿子克罗顿,波斯休谟因此前往意大利的朋友处暂住。一次聚会上,他告诉朋友们自己有一位美丽忠贞的妻子,遭到了吉亚奇默的嘲笑,说这样的女子现在根本不存在,两人便为此打赌。吉亚奇默遂前往不列颠,先以言语挑逗依摩根,不成,便借口将一大箱子寄放在她卧室内,而吉亚奇默则藏身于箱子中。夜深人静时,他出来记住了室内的陈设和依摩根身上的一些特征,便返回意大利。在这些“证据”面前,波斯休谟真以为妻子已经失贞,诅咒了所有的女人后,派人去杀害依摩根。而此人善良,不忍下手,将实情告诉了依摩根,劝她女扮男装,由山路去投奔正向不列颠进发的罗马军队(后发展为第三情节)。到此,主情节线索开始与第二情节会合。
第二情节说的是国王辛白林二十年前曾有二子,但在襁褓中就失踪了。原来他们是被一受了诬陷的大臣贝拉里乌(托名摩根)出于报复而偷走的,此时这三人正生活在依摩根所经过的山里。三人向男装的依摩根提供食宿,十分亲切。一日,他们与闻讯追来的克罗顿遭遇,搏斗中辛白林长子将克罗顿杀死,而留在洞穴的依摩根因误服安眠药被三人以为不幸死去,将她埋葬。醒来的依摩根被路经此地的罗马军队救下,将军路修斯收她为贴身随从。随后,罗马军队与不列颠军队发生激战,正当不列颠人大败而逃时,藏身山野的贝拉里乌三人挺身而出,终于扭转形势,反败为胜。在褒奖功臣、审讯战俘时,终于父子相认、兄妹重逢、夫妻间误会消解,以大团圆为结局。
综观《辛白林》全剧,情节众多,交错发展,其间又有传奇式的穿插,如后母(王后)的险恶心肠,她送给皮萨尼奥、后来又被后者当做良药给了依摩根的“毒药”(令人想起“白雪公主”中的王后),箱中藏人的情节,神的启示,依摩根女扮男装,辛白林梦中天神现身等等。然而,在这扑朔迷离的情节中,有一条贯穿的线索,那就是从破裂到重聚;有一个主题是清晰可见的,那就是宽恕与和解。
暂且不谈剧中不列颠与罗马帝国关系的破裂、辛白林与贝拉里乌君臣关系的破裂,全剧还表现了两组家庭层次上的破裂。一组是国王辛白林同子女关系的破裂,一组是波斯休谟与依摩根夫妻关系的破裂。全剧大团圆,结束于辛白林同子女关系的恢复,以及波斯休谟同依摩根夫妻的重归于好。可以这么说,《辛白林》以“镜破”开始,以“重圆”告终;以“失却”开始,以“复得”告终。虽然辛白林失去两个儿子的事件发生在戏剧开始之前,其原因仍有蛛丝马迹可寻,因为贝拉里乌对他的两个“儿子”说过,他被放逐,是因为“两个小人,他们的伪誓压垮了/无瑕的名誉,他们向辛白林发誓/说我与罗马人暗中勾结”。一方面他遭到诬陷,另一方面,辛白林的轻信也促成了贝拉里乌的放逐;而辛白林与女儿依摩根关系的破裂,则不仅有他本人性格固执的原因,更主要还是出于政治考虑,王室婚姻始终是政治婚姻,在这里表现得再明显不过了。辛白林之所以反对依摩根与波斯休谟的婚姻,不仅因为后者似乎出身贫寒而门户不当,更主要是辛白林企图借依摩根—克罗顿的婚姻来巩固自己的统治,避免因自己身后无子而产生王位继承问题,而依摩根—波斯休谟的婚姻则构成了对王位的威胁,他当然不能容忍,放逐波斯休谟、软禁依摩根以迫使她改嫁也就十分自然了。
辛白林在戏剧开始之前就有的“轻信”,在波斯休谟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表现,而且具有强烈的反讽意味,使人很难断定,莎士比亚在写波斯休谟—依摩根的夫妻关系破裂时,脑海里有没有闪过奥赛罗—苔丝德梦娜悲剧,因为导致这破裂的直接原因都是丈夫性格中的轻信,而且这轻信偏偏是在当事人自认为最不轻信的时候表现出来的。正如奥赛罗一再声称要“眼见为实”方可相信一样,当波斯休谟亲眼看见从依摩根手腕上取来的手镯,相信了坏人的话,认为是妻子失贞的证据;坏人却来了个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反过来劝他不要着急:“请不要发火。/这证据不够强大,万不能轻信/对名声清白之人的攻击。”这一招终于把波斯休谟的轻信引向了极端,使他完全相信妻子已经对他不忠,以为已经彻底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名誉,还输去了全部的赌注。
在《辛白林》两起家庭破裂的事件中,可注意的是这两起家庭破裂,都与女性是否遵循传统道德规范,是否“服从”或“贞洁”有直接的关系。女儿能否服从父亲的意愿,妻子能否保持对丈夫的忠贞,成了家庭乃至国家能否稳定、延续的至关重要的因素。依摩根如能服从辛白林的意愿,嫁给克罗顿,则国有后继,家有平静;反之,则宫内纷乱不已,家庭也分崩离析;而依摩根被误信失贞,更使丈夫在决意要杀掉妻子的同时,还将怒火朝所有的女性发作,后来还成了他一时加入罗马军队向祖国开战的借口。在这两起事件中,依摩根作为女儿的要求和愿望,作为妻子的尊严和权利,则被完全忽视了。类似的现象在莎士比亚另一部传奇剧《冬天的故事》中也可见到,西西里亚国王因怀疑王后与人私通而将她推上审判台,不容她为自己稍作辩护。如果说在《冬天的故事》中,对王后的审判还是当众进行的话,《辛白林》中波斯休谟简直就是对妻子进行了一场“缺席审判”,对她判了死刑。其实,对女性的尊严及人格的独立的忽视,从丈夫同坏人为依摩根的贞洁打赌这件事本身就可看出。波斯休谟声称他接受这些条件,如果对方真在她的身体上航行过,并且能拿出证据,他立刻和对方和解,因为她不值得他们为之争论。如果拿不出证据,那么他就得为他遭受的污蔑之词用剑来回答。这时,所有的视点都发自这准备打赌的两个男人,依摩根的权利和人格绝不在考虑之内,她充其量就是设赌的原因;即使她没有遭冤,波斯休谟要为之决斗的,与其说是依摩根的名誉,不如说是因为他自己的名誉被损害了。莎士比亚在写《辛白林》时,很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在波斯休谟的赌局中,依摩根完全被推到了后台;但在同波斯休谟的婚姻中,他毕竟给了我们一个敢于反抗父命的年轻女性形象。
其实,前半部《辛白林》中表现的破裂并不仅限于家庭范围,除了父女、夫妻关系的破裂外,还有国家关系的破裂、君臣关系的破裂,甚至还可以算上后来波斯休谟—吉亚奇默朋友关系的破裂。而所有这些或先或后破裂了的关系,在全剧结尾时都得以修复——敌意化解了,误会消除了,破镜重圆了。这一系列的破裂,正好衬托了《辛白林》一剧宽恕和解的主题。而“凡人皆有过,惟神能宽宥”的思想,在《辛白林》中不仅得到极好的印证,还进一步升华为“人亦能宽宥”,因为无论是固执的父亲辛白林,还是轻信的丈夫波斯休谟,虽然因其自身的缺点而对他人、对自己犯下了或大或小的错误,造成了程度不等的伤害,最终都能幡然悔悟,反省自身,宽恕了别人,自己也得到了宽恕。从这点上看,虽然《辛白林》一剧中有天神朱庇特出现,虽然大团圆的结局似乎早已由神谕所决定,但最终的大团圆,靠的还是剧中人物自己的行动,而神谕的作用,最多也就是证明这些人物的行动“上合天意”,因而一定会得到成功。
宽恕与和解在《辛白林》中从多方面多层次展开,而其开端,就是当女扮男装的依摩根来到山间,遇上托名摩根(贝拉里乌)和她的两个兄长。剧情的气氛到此有一个决定性的转折:在此之前,事件的发生地点多在宫廷中,那里弥漫着仇恨、愤怒、恶意,充满着对抗和阴谋。我们看见父亲出于一时的偏激将女儿软禁,将女婿放逐;我们听见后母居心叵测地从医生那里要来了毒药,企图杀人灭口;在意大利,我们听见的是贵族青年们无聊的谈话,以及为证明朋友之妻并不忠诚而绞尽脑汁的阴谋。而贝拉里乌的一番话,更将批评的矛头从舞台上指向了剧场外,其弦外之音,无论是当时的还是现代的观众都决不会听不出的:
宫廷里勾心斗角,
要学不易,想躲更难;爬上顶端
必跌下无疑,攀登的险途好滑啊,
担惊受怕比跌下去也好不了多少;
战争只是趟苦役,虽为的是功名,
可到死,找到的只有危险,而且
得到的墓志铭经常是对你的诽谤,
为你壮烈的行为做总结。做好事
经常会遭到恶报;更为糟糕的是,
你得屈从判决。
然而当剧情发展到第三幕第三景时,我们眼前似乎豁然开朗,空气为之一新。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片山乡野地,没有宫廷的舒适豪华,却完全见不到笼罩宫廷的那种阴毒气氛。莎士比亚通过贝拉里乌之口,对宫中奢靡的生活予以批判,对山野的淳朴生活大加赞扬。贝拉里乌三人淳朴的天性,真诚的热情,一扫前两幕中压抑的气氛,而莎士比亚正是通过这样的转换,暗示着只有在淳朴的气氛中,有过错的人们才能悔过自新,最终走向宽恕和解。
《辛白林》剧中的宽恕和解首先在主要人物间展开。虽然波斯休谟由于轻信而派人去杀害依摩根,但他毕竟天性善良,很快就对自己的鲁莽感到后悔和自责,而此时他并未意识到是吉亚奇默捣的鬼。他觉得即使依摩根真的对他不忠,自己也不该下如此毒手,并责备手下人不该对他错误的命令照办。天性上这种善良的种子,使他有可能在最后相逢时,流下真诚忏悔的眼泪,请求妻子原谅。而女儿失而复得,波斯休谟的高贵出身得到证实,也使辛白林—依摩根化怨恨为亲情。父女、夫妻在经历了生活磨难之后,终于和解团圆了。然而,宽恕和解的主题并未到此即止,莎士比亚在处理这一主题时可说是“无微不至”:他不仅把主要人物间的宽恕和解写得淋漓尽致,连次要情节和人物间的宽恕和解也没有漏过,甚至还照顾到了发生在本剧开始之前的事件。波斯休谟在与妻子重归于好之后,吉亚奇默的奸计真相大白,可是,尽管后者的奸计给这对恩爱夫妻造成了如此的伤痛,波斯休谟仍然宽恕了他:
不要向我下跪,
我对你施加的威力就是宽恕,
对你的惩罚就是原谅。活下去吧,
今后对人要好一些。
这使得辛白林也大为感动,不禁说道:
高尚的发落!
从女婿身上我学到了宽大为怀。
一概都赦免,这就是我的旨令。
的确,宽恕就是莎士比亚在《辛白林》中的最高境界。从宽恕和解的精神出发,辛白林不仅与战场上的敌手——路修斯为首的罗马军队化干戈为玉帛,释放了所有的俘虏,让他们分享宽恕和解的欢乐,还同往日被误认为是叛臣的贝拉里乌“一笑泯恩仇”。这样,在父女分离,夫妻拆散,朋友交恶,君臣互弃,国家积怨等等事件中,人性之易犯错误被清楚地表达了出来;而在父女团圆,父子团圆,夫妻团圆,朋友和解,君臣和解,敌我和解的气氛中,人性中的神性,人性中自我发现、自我克服、自我纠正的能力也得到充分的体现,《辛白林》的宽恕和解主题得到最充分的展示。这,不能不说是莎士比亚在充分认识人性有恶的前提下对人性充满信心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