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巴掌引起的法律思考
人们常常想象大学教授应该是儒雅斯文，身体孱弱，手无缚鸡之力，甚至内心卑怯，属于君子动口不动手之流。不过，近些年来乾坤倒转，一些教授让这个见多识广的社会不免刮目相看——先是有教授连爆粗口，惹得象牙塔内外腥秽四溢；如今又有教授大展五指神功，引起社会议论鼎沸，争议蜂起。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韩德强教授就属于神勇一例。
义形于色的韩德强教授对一位八旬老人大打出手，事后亲口证实其曾两次扇老人耳光，并表示拒不道歉，还慨乎其言：“是汉奸，收拾他合情合理”；甚至扬言：“以后还要打！”这位教授自称：事情的起因和经过是，他参加河北一游行队伍，听到已多年未闻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抑制不住激动；后来看见两青年举一床单，上书想念已故伟大领袖的标语，更是感动得无以复加。正与两青年热聊，不料边上走过一老头，瞥一眼标语，说“想个屁”，激起韩德强教授革命义愤，立即给对方定位：“你是汉奸！是日本人内应！”老头不理他，继续出言不逊，韩德强奋勇上前，扇了老头一耳光，老头回手打掉他的眼镜，他看到老头继续唠唠叨叨，又上前打了老头一耳光，老头欲还手，被周围人拉住。
我闻知这位教授“义举”，禁不住原地立正，肃然起敬。看来这位教授的确如其名字所昭示的那样“强悍”，唯不知是有德而强还是无德而强。看其自述，可以想象当时情景：说时迟，那时快，对于一位耄耋老人韩教授奋起巨灵之掌，其威武雄壮。不问可知。只不过，这一“壮举”不是对一位青壮年展开的雷霆之怒，而是对八秩之年的老人家大展威风，仔细推敲起来，让人多少会减损几分佩服。
我总觉得，教授算是有知识之人，品德与教养应在常人之上，对于与自己观点不合者，即使不守恕道，奉以宽容，总还不至于诉诸全武行，演绎出拳来脚往。自由民主的社会应当以理性讨论为意见冲突的办法，靠说服而不是压服，让人们表达意见时不至于怀有深深的恐惧，这才有健康社会的气象。教授既然为社会精英之士，自然应当为社会树立正面的榜样。如果教授没有“我不赞成你的观点，但是我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的民主素养，公然以武力打压别人的意见表达，便成为宪法允诺保障的表达自由的敌人。那么，所谓“教授”云者，也就斯文扫地，甚至成为民主与自由的公敌。
这个事件的宪法意义，大略如此。我关心的，是韩德强打人事件，若从刑法解读，可以寻得何种答案。盖因宪法无法直接施以制裁，打人者要付出法律意义上的代价，还需要在法律的旷野里另辟蹊径。我觉得，打人者逞一时之快，可以优哉游哉，不必对自己的行为负责，这世界就成了以强凌弱的世界，还有何公道可言？
耳光响亮，从我们刑法之人身伤害的角度看，还不至于构成伤害罪。一二耳光，轻微伤都算不上。在有些国家或社会，打一二耳光或踹一二脚，未必不能被诉诸法庭，如加拿大一名丈夫一怒之下掴了其娇妻一掌，并未造成严重后果，却被起诉法院，其行为虽只掌心一掠，也属“家庭暴力”，不可轻饶；其妻不欲其丈夫被诉诸法庭而欲求情免诉而不可得。此等事实，若依我国刑法铁口直断，因情节显著轻微，公诉机关必不介入追诉，其一定构不成伤害罪是也。
伤害罪虽不构成，难道打人就白打了不成？当然不是，此一行为，尚可以寻衅滋事罪加以衡量，按照寻衅滋事罪之犯罪构成，随意殴打他人，情节恶劣的，乃破坏社会秩序的寻衅滋事行为，韩德强在公开场合、因意见相左就对一位年已八旬的老人大打出手，情节是否恶劣，不无深究的余地。据说所谓情节严重，乃指造成轻微伤以上伤害，不知肉体之外的损害，是否也可算作情节严重？退一步讲，纵然韩德强的行为尚不足以犯罪论，当也可以依据治安管理处罚之法加以追究。
换一个角度观察，韩德强在众人面前打人耳光的行为，显然属于公然侮辱性质，未尝不可以侮辱罪提起自诉。刑法规定：“以暴力或者其他方法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剥夺政治权利。”除严重危害社会秩序和国家利益的以外，侮辱罪属告诉才处理，被害人须提起自诉。以暴力公然侮辱他人的行为，所谓“公然”者，“乃不特定人或多数人得以共闻共见之状态”；所谓“暴力”者，“乃指对于被害人身体施以不法腕力或体力，而加侮辱。例如当众打耳光、以污水泼人、强拉他人之裙子或裤子使其脱落、或强拉他人至街示众等”（林山田语）。以此衡量，韩德强的行为当属公然侮辱无疑；至于是否构成犯罪，端赖是否属于“情节严重”之判断。
无论如何，韩德强教授打人事件，值得从法律角度加以深究。这位韩德强教授，听到一句“想个屁”就隆重将他人骂为“汉奸”，可谓情绪化到无理性可言。殊不知所谓“汉奸”者，乃指“为侵略者之利益而甘心从事种种有害本国活动之人”，若与自己的见解相左便是“汉奸”，这种标签贴得也太随意了点。将他人骂为“汉奸”，唯一的作用是正当化自己的行为，使自己以为占据道德高位，进而鼓足霸气以武力对他人横加侵犯，这与那些打砸抢烧的暴力行为，在实质精神上难道没有一致性？说到底，它们都是社会暴戾化的表现也。
显而易见，社会暴戾之风断不可长。若想要煞住这股暴戾之气，应当追究那些施暴者的法律责任，如果纵容这种暴戾之风蔓延，这世上还有免予恐惧的自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