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为什么不能让我过自己的生活”——操控型父母
我十分努力才能获得今天的工作和地位,但是我妈妈却总把我当小孩看待,她觉得我根本不能独立生活。
让我们来听一段发生在成年子女和操控型母亲之间的假想对话。这段对话当然不会存在于现实中,但如果对话的双方能够诚实地表达他们深藏的感受,他们就有可能说出以下的话。
成年子女:“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什么我做什么都是错的?为什么你就不能把我当成大人来对待呢?我不当医生对爸爸有什么影响?我跟谁结婚又和你有什么关系?你什么时候能放手?为什么每次我自己做出决定,你都会觉得我是在跟你作对呢?”
操控型母亲:“当你想挣脱我时,我简直不能形容我有多痛苦。我希望你能永远需要我。我不能承受那种失去你的感觉。你就是我的全部生命。
我担心你会犯下什么无可挽回的错误。看见你受到伤害,我的心就好像被撕裂了。我宁愿死,也不愿意面对身为失败的母亲的感受。”
“这都是为了你好”
操控不一定是个贬义词。如果一位母亲控制自己蹒跚学步的孩子,不让他走到街道上,我们不能说她是操控型家长,只能说她很谨慎。这种“操控”十分适时,也十分适度,完全是为了满足孩子对保护和指导的需求。
如果这位母亲十年之后还在这样做,适度的控制就成了过度的控制,因为那时孩子早就可以独立过马路了。
如果总是得不到父母的鼓励去做、去尝试、去探索、去掌握以及去承担失败的风险,孩子就总会觉得无助和不满足。在焦虑、胆怯的父母的过度控制下,孩子也会变得焦虑和胆怯,很难成熟起来。而当这些孩子步入青少年时期和成人期时,许多人仍然无法摆脱对父母一直以来的指导和管控的需求。于是,父母便名正言顺地继续对他们的生活横加干涉和操控,并常常成为孩子生活的主宰。
由于害怕不再被孩子需要,许多操控型父母会尽力维持孩子的无力感,并希望它永不消失。这些父母对于“空巢综合征”(孩子离家后父母不可避免要经历的一种失落感)有种病态的恐惧。所以,操控型父母会因为孩子的独立而感觉遭到背叛和遗弃,他们将家长角色与自己的人格紧密相连。
之所以说操控型父母十分狡猾阴险,是因为他们经常把操控伪装成关心。一些常见的说辞有“这都是为了你好”“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正因为我这么爱你”……其实表达的都是同一个意思:“我这样做是因为我太怕失去你,所以我宁可让你生活在痛苦中。”
直接控制
直接控制没什么特别之处,它是一种公开的、具体的,甚至赤裸裸的控制。
按我说的做,否则我不会再理你!
按我说的做,否则我就再也不给你钱花!
如果你不按我说的做,你就不再是这个家的一员!
如果你违背我的意思,就等于在我的心口插上一刀。
直接控制就是如此简单直接,毫无掩饰。
直接控制经常包含威胁、恐吓和羞辱。面对直接控制,你的感受和需要必须要服从于你父母的感受和需要,你就像是收到了最后通牒。你的意见毫无价值,你的需求和愿望也无关紧要。在你和你父母之间存在着严重的权力失衡。
迈克今年三十六岁,是个英俊帅气的广告经理。他和妻子结婚六年,十分相爱。可是最近因为妻子和他父母之间的激烈争执,他的婚姻亮起了红灯,所以他来寻求我的意见。他给我提供了一个直接控制的好例子。
我和我父母之前都相安无事,直到我搬到加州居住。我妈妈可能以为我只是暂时搬去一段时间,所以当我告诉她我恋爱了并且要结婚时,她才意识到我要在那儿定居。从那时起她就一直给我施加压力,希望我搬回去。
我让迈克谈谈这种压力具体是什么。
最糟糕的一次是我结婚一年后。我们正打算去波士顿参加我父母的结婚周年聚会,可是我妻子突然得了重感冒,她病得十分严重,我不想离开她一个人回去,所以我给我妈妈打电话,告诉她我可能回不去了。然后呢,她突然就哭了,紧接着对我说:“如果你不来参加我们的周年聚会,我就不活了!”所以我只好投降,乖乖回去。聚会当天我搭早班飞机回到波士顿,一下飞机我父母就开始极力劝说我在家住一个礼拜,我不置可否,但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又过了一天,我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他说:“你简直就是要气死你妈妈,她昨晚整宿都在哭,都快哭晕了。”他们到底想让我怎么做呢?和我妻子离婚,然后回到波士顿,搬回家住?
迈克的父母竟然在千里之外也能操纵他们的儿子。我问迈克他的父母是否回心转意接受了他的妻子,迈克十分气愤,满脸通红。
怎么可能!他们来电话,从来都没关心问候过她,甚至从来都不提起她,装作根本没这个人。
我问迈克他是否面对面和父母谈过他的感受,他似乎很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我倒希望我谈过。每次我父母为难我妻子,我都希望她忍耐。当她抱怨时,我只是劝她理解。天啊,我就是个傻子!我的父母在不断伤害我妻子的感情,而我却任由他们这样做!
迈克错在长大独立,“害得”他的父母孤独绝望,于是他们就使出最擅长的手段:收回他们对儿子的爱,并预言他将遭遇劫难。
和许多操控型父母一样,迈克的父母也非常以自我为中心。他们看到迈克的快乐,首先感到的是威胁,而不觉得那是对他们教育的肯定。迈克的兴趣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迈克搬到加州并不是一个发展事业的机会,而是对他们的惩罚。迈克结婚也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折磨他们。迈克的妻子也不是真的生病,她是在夺走迈克。
迈克的父母总是逼迫迈克在他们和妻子之间做出选择。他们将迈克的每一次选择都设定成非此即彼的难题,对直接控制子女的父母来说,永远不存在中间立场。只要成年的子女试图把握自己的生活,哪怕只是一小部分,他们就必须付出代价,从此生活在内疚、沮丧、愤怒以及深深的负罪感中。
迈克第一次来向我求助时,还觉得他的婚姻是最主要的问题,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婚姻不过是与父母斗争的牺牲品,而这种关于自主权的斗争从他搬离家里的那天就已经开始了。
对于操控型父母来说,子女的婚姻是极具威胁性的。他们将子女的配偶视为争夺子女感情的竞争对手,与之发生激烈战争,而子女为了兼顾两边的关系,往往腹背受敌。
有些父母会极力批评、讽刺子女的婚姻,并预言其必然失败;有些父母会拒绝承认子女的配偶,甚至于无视其存在,正如迈克的父母;还有些父母则会直接骚扰、对付子女的配偶。父母的这些伎俩很容易引发夫妻间的矛盾并动摇婚姻关系,这种情况并不少见。
“为什么我要把自己出卖给父母”
金钱是权力的代言,所以操控型父母把钱作为有力武器让子女依附于自己,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金带着很多问题来见我。她今年四十一岁,略胖,不喜欢自己的工作,离婚,独立抚养两个十几岁的孩子。她觉得自己的生活停滞不前,她想要减肥,在事业上拼搏一番并且找到人生方向。她认为只要找到如意郎君,自己所有的问题都能够马上解决。
在聊天中我发现,金认为如果找不到能照顾她的男人,她将一事无成。我问她这种想法从何而来。
嗯,当然不是从我前夫那儿来,其实是我更照顾他一些。我大学刚毕业就认识他了,那时他二十七岁,还和他父母一起住,还没搞清楚自己想要做什么职业。但他很感性、很浪漫,我爱上了他。我爸爸坚决反对我们在一起,但我觉得他暗地里很满意我找了一个一无是处的男人。看到我坚持要结婚,我爸爸说可以先在经济上补贴我们一段时间,如果情况没有改善,他会让我丈夫到他的公司工作。当然,听上去我爸爸特别伟大,但是这也让他紧紧地控制住了我们俩。即使我已经结婚了,却还要做爸爸的乖乖女。爸爸在经济上不断接济我俩,同时他也不断干涉我们如何生活,我那时做家务、带孩子,可是……
金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了下来。我追问道:“可是什么?”她低下头盯着地板,继续说道:
可是……我还需要我爸爸照顾我。
我问金是否意识到,她的父女关系和她需要依赖男人让自己的生活走上正轨这两件事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
毫无疑问,爸爸是我生活中最强大有力的人。小时候我十分崇拜他,但当我开始有了自己的思想,他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如果我胆敢与他意见不一致,他就会大吼大叫,用难听的话数落我,他的声音真的很大、很吓人。等我十几岁的时候,他开始用钱来约束我,有时他真的极其大方,让我觉得他很爱我,很有安全感。但有时他却故意让我难堪,让我为电影票钱或课本钱苦苦哀求。我都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我只知道自己花了很多时间去想怎样才能让他高兴,不过他说变就变,想要取悦他越来越难。
对于金来说,取悦自己的父亲就像是一场永远看不到终点的马拉松。她跑得越努力,父亲就会把终点设得越远,她永远都不可能成功。金的父亲把钱作为奖惩女儿的手段,他时而慷慨,时而吝啬,他给予金的爱和关怀也是一样多变。他所传递的混乱信息令金感到困惑,他的赞许也左右着金对于他的依赖。这种困惑一直持续到她的成年时期。
我鼓励丈夫去为我爸爸工作,真是大错特错!我爸爸把我们俩紧紧控制在股掌之中,从此我家的大事小情都得按照他的意思来办——无论是选公寓还是教孩子上厕所,什么都要听他的。他在工作上给吉姆(我丈夫)施加了很多压力,吉姆十分不开心,最终辞去了工作,而我爸爸认为这再次证明了吉姆的一事无成。尽管吉姆很快找到了新工作,但我爸爸仍然不断拿这件事情数落我,威胁不再接济我们,但是圣诞节时他又像变了个人似的,给我买了一辆新车作为礼物。他递给我钥匙,和我说:“难道你不想你的丈夫和我一样富有?”
金的父亲表面看来慷慨大方,实际上却在用金钱来折磨女儿并破坏她的幸福。他用钱堆砌出自己在女儿心目中的高大形象,也用钱不断地贬损女婿,这样他才能长久地控制已经长大离巢的女儿。
“你就不能做对哪怕一件事吗”
许多父母把子女当作能力不足、什么事情都做不好的小孩子对待——尽管这种认知与事实极其不符——以此达到控制子女的目的。
马丁今年四十三岁,经营着一家小型建筑材料供应公司。他来见我时很是恐慌。他告诉我:
我真是很害怕。我最近变了不少,常常无法自控地发脾气。我一直都是个脾气温和的人,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对妻子和孩子大吼大叫,摔门而去。三周之前,我发了很大脾气,一拳打在墙上,把墙砸了个洞。我怕自己会伤害到别人。
我表扬了他的勇气,认为他在事情失控前主动来接受治疗颇有些先见之明。我问他,当他挥拳砸墙的时候,心里真正想揍的是谁。他苦笑道:
很简单,我想揍我爸。不管我多努力,他总让我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是错的。你能相信吗?他竟然在我公司的员工面前贬损我。
马丁看到我很不解,于是解释道:
十八年前,我爸把我招进他的公司,三年后他就退休了,所以我已经经营这家公司十五年了。但是真见鬼,每个星期我爸都得到公司来一趟,他先是查账,然后就开始责骂我把生意搞得一团糟。他跟着我走出办公室,当着公司员工的面大声骂我搞垮了他的公司。讽刺的是,在过去的三年里,是我拯救了公司,带着员工扭亏为盈,把利润翻了一倍,可是他仍然不停地责备我,我不知道他还想要我怎么样。
马丁为了证明自己,将公司的利润翻了一番——这是他能力的铁证,可是这样的证明在他父亲的眼中不值一提。我向马丁暗示道,他父亲可能是把他的成功看作对自己的威胁。他父亲的自尊心与公司的创立经营紧密相连,可是儿子如今的表现却令他曾经的辉煌战绩黯然失色。
我问马丁,在父亲责骂他时,除了自然而然的怒气之外,他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感觉。
你说对了,我真的有点羞于启齿,但是每次我爸来公司时,我都觉得自己像个两岁小孩,连问题都回答不好。我开始口吃、道歉、觉得害怕。他看起来那么高大,虽然我和他的块头差不多,可我总觉得在他面前矮了一截。他眼神冰冷、声音威严。他为什么就不能把我当作成年人来对待呢?
马丁的父亲用公司的生意令马丁觉得他很无能,并由此获得一种满足感和成就感。每次他这样做的时候,马丁就立刻变成了拥有成人外表的无助孩子。
虽然花了不少时间,但马丁最后认识到他不能再奢望父亲做出改变。目前马丁正在努力改变他和父亲相处的方式。
操纵者的暴行
还有一类控制,它比直接控制更加细微和隐蔽,但同样极具破坏力,这就是巧妙的操纵。操纵者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他们不会暴露自己的真实目的,因此也无须承担遭到拒绝的风险。
我们都会在不同程度上操纵别人,很少有人会自信到什么都直接开口索取,于是大家逐渐学会了间接索取。我们不会直接要求另一半端来一杯酒,我们会问开瓶器在哪儿;我们也不会在深夜直接开口赶走客人,我们会打呵欠;我们不会直接向有魅力的陌生人要电话,我们会先和对立搭讪。孩子也会操纵父母,就像父母会操纵孩子一样。配偶、朋友、亲戚之间也都会互相操纵利用。销售员就是靠推销技巧来操纵客户赚钱的。操纵本身并无任何恶意,实际上,操纵是人类交流的一种常见模式。
但是,当操纵变成长期控制别人的工具时,它就极具破坏性了,尤其是当它存在于亲子关系中时。由于操纵孩子的父母十分擅长隐藏他们的真实目的,所以子女常常会感到困惑——他们察觉到自己不知不觉间受人摆布,却不知道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为什么她总要帮忙”
有种常见的操纵型父母是“帮手型”父母,他们对成年的子女不会放手不管,相反,他们会经常制造一些状况让子女“需要”他们的帮助,他们对子女的操纵常常表现为诚意十足但根本不必要的帮助。
李今年三十二岁,曾是业余网球界的头号种子选手,一直在乡村俱乐部担任网球教练。虽然她社交生活丰富,职业生涯也发展得一帆风顺,但是她患有周期性的严重抑郁,且这种情况愈演愈烈。第一次见我时,她一大半时间都在聊她和母亲的关系。
我十分努力才能获得今天的工作和地位,但是我妈妈却总把我当小孩看待,她觉得我根本不能独立生活。她一辈子都是围绕着我来生活,尤其是在我爸爸去世之后,她更不愿意对我放手。她经常带着饭菜到我家来,因为她总觉得我不能好好吃饭。有时我回到家,看到她正在“帮我”打扫屋子。她甚至会重新整理我的衣服,挪动我的家具。
我问她是否曾劝母亲不要做这些事情。
一直在劝。可是每次我一提起,妈妈就会擦着眼泪对我说:“妈妈给心爱的女儿做这些,有错吗?”上个月我接到邀请去旧金山参加网球锦标赛,她不停地说旧金山有多远,我不可能自己开车走那么远的路等等,然后毛遂自荐和我一起去。当我对她说她真的不需要去时,她表现得就像是我不让她出去玩,于是我只好同意。我真的很想自己去旧金山,可是我又能说什么呢?
通过治疗过程中的沟通,李开始意识到母亲是如何摧残她对自己能力的信心的。但是,每当她想要对母亲表达一点不满时,心里就会充满负疚感,因为母亲看起来是那么爱她、关心她。李对母亲的怒气与日俱增却又无处宣泄,只能在心中越积越深,最终导致了她的抑郁。
当然,她的抑郁又促使这种恶性循环持续下去。她母亲每次看到她心情低落,都会“适时”地说:“你看看你,闷闷不乐的,我来做点吃的,让你开心一点儿!”
有几次,李鼓起勇气和她母亲说出自己的感受。这时,她母亲便会立刻做出泪水涟涟的殉道者姿态,让她顿觉无比愧疚并连连道歉。接着,母亲会打断她说“别担心,我没事儿”,令她错愕。
我对李说,如果她母亲变换一种方式,直接说出自己想要什么,她就不会感到如此气愤了,李深表同意。
你说得对。如果她能干脆些,直接对我说“我很孤独,我需要你,我想让你多陪陪我”,至少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我还有选择。可是现在她这样,我觉得她是在控制我的生活。
当李叹息自己的无可奈何时,她也说出了很多被父母操纵的子女的心声。父母的操纵将很多子女逼入了死胡同:选择反抗,他们就会伤害到自己“只是出于好意”的父母。对多数人来说,选择屈服似乎更容易一些。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成了卑鄙小人”
操纵型父母在节日里尤其活跃,把负疚感像圣诞祝福那样到处散播。节日会加剧家庭里已有的矛盾。很多人发现自己并不期盼着过节,恰恰相反,他们很担心在节日里给家里带来紧张气氛。
我的一位咨询者名叫弗莱德,今年二十七岁,是家里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他给我讲了一个他母亲操纵他的经典例子:
我妈觉得圣诞节我们必须都得回家,对她而言这是头等大事。去年我参加一个电台节目获奖,可以在圣诞节免费去阿斯彭旅行。我十分兴奋,因为自费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这次旅行的。我喜欢滑雪,而且这次我终于可以带我女朋友去个像样的地方了,这是个宝贵的机会。我们俩平时工作都很辛苦,这次旅行简直就是做梦。但是,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时,她就好像听到了什么噩耗。她目光暗淡,嘴唇也开始颤抖,好像马上就要哭出来了。然后她说:“好的,宝贝儿,你好好玩儿!也许今年我们不吃团圆饭了。”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成了卑鄙小人。
我问弗莱德,后来他有没有去旅行。
我去了,但是整个过程很糟糕。我的心情特别不好,一直和我女朋友吵架。旅行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和我妈讲电话,还有我姐姐和两个哥哥……我一直在和他们道歉,早知道这么痛苦我就不去旅行了。
其实我很惊讶,弗莱德最终还是选择了去旅行,我见过很多人为了不让自己内疚就放弃了旅行。操纵型父母善于制造内疚,而弗莱德的母亲更是精于此道。
当然,我不在家,他们还是吃了圣诞团圆饭。但是我妈那天一直很难过,四十年来第一次把火鸡烤煳了。我姐姐给我打了三个电话,指责我破坏了家庭传统。我大哥也说因为我不在场,大家都闷闷不乐,而我二哥则教训我说:“妈就我们这几个孩子,你觉得妈还有多少圣诞节可以和我们一起过?”就好像我在我妈临终时抛弃了她一样。苏珊,你觉得这公平吗?我妈还不到六十岁,身体也很好。我确定我二哥这句话原本是我妈说的。这么说吧,我再也不想过圣诞节了。
弗莱德的母亲不直接向儿子表达感情,却让其他的孩子来做这件事,这是很多操纵型父母都会采取的策略。我们要记住,操纵型父母的主要原则就是避免直接冲突,所以弗莱德的母亲自己不去指责儿子,而是在大家聚餐时摆出楚楚可怜的样子。实际上,这样的指责简直比登报批评自己儿子还强烈。
我对弗莱德讲,他的母亲和哥哥姐姐们圣诞节过得惨淡,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不是他的责任。他们完全可以无视弗莱德的缺席,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只要弗莱德胆敢为自己做点什么,就会觉得自己是个不孝的儿子,那么他的母亲就可以通过负罪感继续控制他。弗莱德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现在他已经能够更好地和母亲交流了。虽然弗莱德的母亲把儿子的这种变化当作是对自己的“惩罚”,但弗莱德已经将母子关系扭转到了一个新的局面:现在他在母子关系中做出的任何让步,都是自主的选择而不是无奈的投降。
“为什么你就不能像你姐姐那样”
许多有毒的父母会把一个孩子与其他的孩子作比较,以突显其不足,使他觉得自己做得不好,因此不能得到父母的爱,这就促使孩子不顾一切去迎合父母的想法,以得到他们的认同和喜爱。父母采用这种分而击之的策略来对付那些过于独立、威胁到家庭稳定的子女。
不论是不是故意的,这些父母都把正常的家庭子女间的竞争挑拨得更加激烈、残酷,这种竞争会阻碍兄弟姐妹间感情的健康发展,影响极其深远。除了使孩子的自我形象受损,消极的对比也会造成兄弟姐妹间的憎恨与嫉妒,令他们的感情一生蒙尘。
叛逆有因
当有毒的父母给我们施压,摧残我们的感情,使我们胆怯、内疚好控制我们时,通常我们有两条路可以走:投降或者叛逆。这两种选择都不利于心理上的解脱。尽管叛逆看起来似乎会促进心理的解脱,但事实上,选择叛逆和选择屈服一样,我们还是被父母牢牢地控制着。
乔纳森是一位五十五岁的单身汉,拥有一家大型的电脑软件公司。在第一次聊天中,他谈到了自己强烈的恐慌感和孤独感,并为此感到难为情。
我有漂亮的大房子,我收集汽车,我过得很不错,但是有时我觉得十分孤独。我拥有一切,却没有人分享。有时我觉得自己失去了很多东西,比如一种充满爱的、亲密的关系,这时我会很难受。想到我会这样孤独终老,我觉得很恐惧。
我问乔纳森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个人感情方面始终没有收获。
每次我靠近一个女人……甚至只是想想要和某个人结婚,都会十分恐慌。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妈从来都不给我这种机会。
我问乔纳森,对来自母亲的压力有什么想法。
她十分热衷于张罗我的婚事。她八十一岁,身体很健康,也有不少朋友,但我觉得她整天担心我的爱情生活。我真的很爱她,但我没法天天和她谈论这件事,她就像是只为了我和我的幸福活着,她的关心有时让我窒息。我没有办法摆脱她,她不停地教我该怎样生活……一直如此。我觉得,如果可能,她简直都要代替我呼吸了。
乔纳森的最后一句话生动形象地诠释了什么是“捆绑一体”。乔纳森的母亲深深地介入到他的生活中,早就忘了父母在介入子女生活时应保持的尺度。她把自己的生活和乔纳森的生活“捆绑”在一起,仿佛乔纳森成了她生活的延伸,乔纳森的生活也成了她的生活。乔纳森需要把自己从他母亲那令人窒息的禁锢中解放出来,所以他只能选择叛逆。他拒绝母亲让他做的一切事情,包括那些也许他自己原本也想做的事情,比如婚姻。
我含蓄地暗示乔纳森,他可能过度执着于反抗他母亲,以至于忽略了自己的真正需求。对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是不能屈服于母亲的控制,所以他逐渐压抑了自己也想要和别人发展亲密关系的需求。只有这样,他才可以为自己营造“身为自己的主宰者”的幻觉,但实际上,他对于叛逆的需求已经压制了他自己的自由意志。
我把这叫作“适得其反的叛逆”,是另一种形式的屈服和投降。健康的反抗和叛逆是基于自由选择的一种积极做法,能够促进个人的成长和个性的发展。“适得其反的叛逆”则是对操控型父母的对抗,是一种企图通过叛逆来向父母证明的做法,对子女来说没什么好处。
来自逝者的控制
我的一位心理咨询组员曾说过:“我的父母都去世了,所以他们无法再向我施压。”另一位成员马上说:“他们虽然已经不在了,但可能还活在你的思想里!”适得其反的叛逆和对父母的屈服投降在父母过世后依然可以长时间存在。
许多人认为,一旦操纵自己的父母过世了,他们就自由了。但实际上,亲子关系中的心理脐带不仅可以跨越地域,更可以在阴阳相隔的父母和子女间发挥作用。我就见过许多子女在父母过世后仍然忠贞不渝地坚守父母的要求,并继续承受来自父母的负面影响。
伊莱今年六十岁,是一位成功的商人,智力超群,诙谐幽默,可他对自己的生活却给出了一个别有意味的评价:“我在自己的生活里是个配角。”
第一次见伊莱时,虽然他已然家财万贯,却仍旧住在只有一间卧室的公寓里,开着一辆破旧的老爷车,乍一看还以为他的生活朝不保夕。他对两个已经成年的女儿十分慷慨,可是自己却有些过分俭省。
我记得有天他下班之后来我这里,我问他这一天过得怎样,他笑着说自己因为迟到差点丢了一桩价值1800万的生意。伊莱是个很守时的人,可是那天会面前,他为了省下几块钱的停车费,绕着整个街区转了20分钟寻找免费停车位。他差点为了省5块钱而搞砸了1800万的生意!
我们开始细细分析伊莱这种省钱强迫症的原因,发现这都是他脑海里不断回响的一个声音所致,而这个声音来自他已经去世了十二年的父亲。
我父母是贫穷的移民,我小时候家里的境况很不好。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爸,总是教导我对一切都要心怀敬畏,谨小慎微地生活。他总是说:“外面的世界太危险了,如果不小心谨慎,你会被生吞活剥掉的。”他的话总让我觉得未来有无穷无尽的危险,别无其他。后来我结婚了,生意也很成功,但他还是喋喋不休地说着同样的话。对于我花了多少钱以及买了什么东西,他都要严加盘问。一旦我不小心说漏了嘴,他的标准回应一定是:“你这个蠢蛋!你居然把钱浪费在奢侈品上,你应该把每一分钱都存起来!世道会变差的,一定会!到时候你就会需要钱了!”就这样,我简直到了一分钱都不敢花的地步。我爸从不觉得生活是一种享受,他认为生活就是无可逃避的煎熬。
伊莱的父亲把自己生活中的恐惧和艰难传给了儿子。伊莱不断取得成功,但每次他想享受一下自己辛苦劳动的成果时,听到的都是父亲的警告,单曲循环般永久地停留在他的脑海里。即使伊莱偶尔冲破束缚买了些自己喜欢的东西,耳边响起的父亲的训诫也会让他意兴阑珊、无心享受。
伊莱的父亲对未来强烈的不安全感也贯彻到了对女人的态度上。“和成功一样,终有一天女人也会背叛你。”他对于女人的怀疑近乎偏执,而他儿子也承袭了这些观点。
我在女人方面运气总是不太好,我就是没有办法相信女人。因为我总是责备我妻子过于奢侈,所以她最终离开了我。其实我真的很荒谬,她只是买了一个手提包,我却马上想到了破产。
在伊莱的治疗过程中,我发现钱并不是他和前妻之间唯一的问题,伊莱非常不擅长表达情感,尤其是表达爱,这令伊莱的前妻十分苦恼。这一问题在他们结婚前就十分明显,伊莱说:
每次我和女人约会,都仿佛听到我爸在说:“女人都喜欢欺骗男人,如果你蠢到相信她们,她们就会骗走你的一切。”我觉得这就是我总是喜欢和不那么聪明的女人交往的原因,我知道她们不够聪明,骗不了我。我总是承诺用自己的经济能力去照顾她们,甚至在事业上帮助她们,可是我从不兑现承诺。我觉得我是想在她们骗我之前先欺骗她们。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找到可以信任的女人。
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伊莱这样聪明敏锐的人,却被已过世的父亲的强大意念所左右,甚至在洞悉一切的情况下仍然甘愿受控。他被父亲的恐惧感和不信任感紧紧地束缚住了。
伊莱在治疗中十分努力。他不断挑战自己,强迫自己采取新的做法。他开始去直面心中的很多恐惧。最终,他迈出了可喜的一大步——购买了一幢高档公寓。他仍旧觉得不安和内疚,但是他已经学会了如何克制这些情绪。
伊莱脑海中的声音始终存在,但他逐渐学会了把它的音量拧小一些。伊莱还在努力克服他对于女性的不信任,但他已经学会了把这种不信任感视作父亲的“有毒的馈赠”。他正在努力去信任现在的约会对象,希望能以信任作为武器,重新夺回对自己生活的控制权。
我永远记得那一天伊莱来找我,告诉我他前一晚怎样努力克服了自己的猜忌和不安,让内心变得温暖,变得有成就感。他眼含泪水,看着我说:“你知道吗,苏珊,现在我的生活中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像过去一样心怀恐惧。”
“我觉得窒息”
芭芭拉是个三十九岁的作曲家。她来见我时,心情极度抑郁。
夜里醒来的时候,我会觉得很空虚,好像我的心已经死了。我过去是大家口中的音乐奇才,五岁就能弹奏莫扎特的《钢琴协奏曲》,十二岁获得朱丽亚音乐学院的奖学金。我的事业发展一直顺风顺水,但是我的内心很空虚,好像已经没有了生气。六个月之前,我因为抑郁症入院治疗。我以为自己熬不过来了,我不知道应该向谁寻求帮助。
我问芭芭拉,是不是发生了什么特殊的事情导致她住院,她告诉我她在三个月之内接连失去了双亲。我为她感到难过,但是她立刻拦住我,告诉我不必难过:
没关系的。我和我父母已经好几年都不说话了,所以我觉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早就失去他们了。
我问她是什么造成了这种隔阂。
四年多以前,我和恰克打算结婚时,我的父母非要搬过来住在我们家,帮我们筹备婚礼。我最不想要的就是他们过来添乱,就像我小时候那样,那时候他们对我的事情指手画脚,他们的盘问就像宗教法庭上的质询那样严苛,我在做什么、和谁、去哪儿,等等。总之,我和恰克在婚礼前压力都很大。我和父母说希望他们住到宾馆,果然他们大发雷霆,说如果不让他们在家里住,就再也不和我说话。我人生中第一次反抗了他们。现在看来这是个巨大的错误——他们果然没有来参加我的婚礼。之后他们告诉所有的亲戚,说我是个十恶不赦的逆子,现在大家也都对我不理不睬。
我结婚几年后,妈妈被诊断出患有癌症,而且无法手术治疗。她让家里的所有人都发誓,不能把她去世的消息告诉我。直到五个月前,一个偶然碰见的家里的朋友向我表示哀悼,我才知道妈妈已经去世了。我马上跑回家探望爸爸,以为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来弥补,可是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现在高兴了,你气死了你妈妈!”我顿时崩溃了。三个月后,爸爸也在悲痛中离世了。每次想起他们,我都仿佛听到爸爸在指责我,我觉得自己是个杀人凶手。虽然他们已经长眠在地下,可他们的指责仿佛仍然紧紧地勒住我的脖子,让我无法呼吸。到底怎样才能忘记过去,重新生活?
和伊莱一样,芭芭拉也被已经过世的父母控制着。在这几年里,她始终觉得自己对父母的离世负有责任,这种负罪感摧毁了她的精神健康,也差点毁了她的婚姻。她迫切地想要摆脱自己的负罪感。
自从他们去世后,我也特别想结束自己的生命。我脑子里始终有个声音在说:“你杀了你爸爸!你杀了你妈妈!”似乎只有结束生命才能制止那个声音。我差点就自杀了,但你知道我为什么没那么做吗?
我摇了摇头。在近一小时的交谈中,她第一次露出了微笑,回答道:
我怕我死了以后会再次遇到我的父母。他们在世时已经把我的生活毁得够彻底的了,我可不想再给他们机会去破坏我在另一个世界的生活。
和许多中毒的子女一样,芭芭拉十分了解父母给自己带来的痛苦,但是这种了解不足以帮她卸下身上的责任感和负罪感,更不足以让她认识到她父母应负有的责任。经过努力的沟通,我们最终取得了一定的成果,芭芭拉开始接受她的父母要为他们自身的残忍行为负全责。芭芭拉的父母已经过世了,但她却用了一年的时间来摆脱他们的纠缠。
没有独立的身份
自信的父母无须去控制他们已经成年的子女。而在这一章里我们所接触到的有毒父母的行为,都是基于他们对自己生活的强烈不满,以及对遭到遗弃的恐惧。子女的独立让他们觉得仿佛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随着子女年龄的增长,他们对子女的控制也愈演愈烈,因为他们需要子女永远的依赖。只要可以让子女自觉还是个孩子,他们便可以维持对子女的掌控。
因此,操控型父母的子女成年后,对自我的身份认知会有些模糊。他们很难把自己视为脱离父母存在的独立个体,也不懂得区分自己的需求和父母的需求。他们有着深深的无力感。
在子女能够把握自己的生活时,所有父母都应该停止对他们的控制。在正常的家庭里,这种控制权的交接往往在子女的青少年时期便开始了。而在有毒的家庭里,这种健康有益的关系剥离会被人为地滞后多年,甚至永远都无法实现。只有当你做出改变,重新掌握对自己人生的控制权时,这种剥离才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