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的人和现实的人打交道
时间在莫干山是一种极有弹性的商品,清楚明确的词汇不足以界定它的真实意义。
“马上”可能是指今天但不确定具体什么时候。
“明天”说的是本周内不详具体何日。
最富弹性的莫过于“半个月”这个词了——也许是三个星期,也许是两个月,最离谱的是,很有可能是明年,反正绝对不会是精确的15天。
“正常情况下”,简直是最好的托词,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拿它来做挡箭牌好了,因为每个人理解的“正常情况”都是不同的,它包括天没下雨,卡车没抛锚,姐夫或小舅子没把工具箱给借去……
说得好听点儿,是装修工人热爱生活,忠于内心世界,不为俗事烦扰,但落在极其讲究效率并励志为山居做点儿事的城里人身上,双方都在受折磨。
老叶是村里面为数不多的泥瓦工。2013年夏天,恰逢梅雨季节特长,梅雨之后又连续碰上大旱高温,于是,他和吉晓祥的对话便连续出现在了长达一年的施工过程中:
“老叶,你什么时候来上工啊?”
“哎呀,雨停了就来。”
等到雨停了。
“老叶,雨停了啊,怎么还没来啊?”
“哎呀,这么热的天,让我休息休息啊!”
“老叶,明天天气不错啊,你再不来,我就死给你看了!”
“哎呀,天气好,我上山拉个竹子,下周来吧。”
“哎呀,明天我小舅的儿子娶媳妇啊!”
“哎呀,这周我小婶她妈大寿啊!”
在这样的拉扯中,做梦都是老叶那憨厚无害的表情对着两个信心满满的人说“哎呀”。
从遥想到实践,吉晓祥和杨默涵用了半年时间寻找大乐之野。
而这样的矛盾,几乎是每个从城市进山,寻梦或隐居的人多少会遇到的。早在2011年,位于劳岭的“香巴拉”精品民宿女主人、建筑师端木和当地工人一起采用土法施工时,工人接过图纸就叹了句“真厚啊”,接着就丢到抽屉里。而后的状况频出:8号的孔,用6号的钻头;管道水电系统,一窍不通,以至于楼上一间房漏水不止。
每天的口舌也导致了端木和景观设计师丈夫盛惠的分歧,分裂出了理想派和现实派——建筑师的逻辑和精打细算,景观设计师的浪漫与整体思维。农舍的主厅要挑高,就需要去掉二楼的一大块地板,一个觉得太浪费,一个认定是理所应当的浪漫。这在清境•原舍也发生了,两家一致抓狂:原本是各自给老板干活,现在却是绑在一起给自己打工,好烦。
到了2014年,从杭州来的Ada也经历了诸多沟通不畅,只不过来来回回折腾的次数多了,再听前辈们吐槽过多个案例后,女人就被磨成了女汉子。
2015年2月11日,Ada被邀请参加大乐之野二号楼竣工派对,那时,她已经正式从阿里巴巴辞职,并在位于德清莫干山镇南路集镇北侧的一个小山村租好了两处房子。
文艺的山中小屋之前必须经历世俗的阵痛
不像三九坞、筏头乡民宿扎堆,双桥是一个少有人知的小村落。村民们看到个子不高、长相颇嫩的Ada,脑袋里全是问号:一个姑娘行不行啊?
这和当年吉晓祥、杨默涵的经历如出一辙。碧坞村的村民看到自家村子来了两个年轻中国男生,就私底下相互讨论:行不行啊?不会是大学生创业吧?
两棵八百多年的古银杏洒落一地金黄,Ada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告诉远方的好友:我的“桃花源”找到了。在当地人眼中习以为常的风景,惊艳了这位无意中闯入的外乡人。
“献宝”的兴奋劲儿没持续多久,现实就来无情摧残了。造房子过程中的琐碎,让扛过互联网公司压力的Ada也不得不用鸡汤来安抚自己,比如,自问什么是幸福,再用龙应台的旧文来给自己作答:琐碎即幸福,琐碎的事情天天发生,所以幸福就在身边。
然后,才敢进到工地。看了看油漆的样品,泥水工开始围着Ada各种问——
传菜口开在哪里?
哪个窗要堵?
哪个门要开?
用什么样的灶台?
水槽怎么放?
水电工什么时候来?
地板要不要做?
不做的话门是不是要降下来?
连瓦片从屋顶上卸下来放在哪里,都得房前屋后转上几圈……
问着问着,泥水工突然反应过来:“Ada你太累了,什么都得问你。”
一心冲着“农妇山泉有点儿田”才来到山里的人,是不会料想到之前的阵痛的,就算有前辈的指点和忠告,也还是要经历过才能体会。而这些,主人回过头来都倍加珍惜,那是独有的山居体验。就像在这之前,Ada在后坞生活的王旅长这里住过,是他的客人,后来成了朋友,还在店里帮工,可要自己真枪实战了,还是崩溃。
Ada的“在双桥”几乎是吃百家饭长大的,请了很多人来贡献意见,最后在Ada这里消化整合加工落实。
Ada找到了民间几乎快要失传的工艺,各种打样调试,为的就是理想中的黄泥墙:既要经得起岁月的冲刷,又要呈现独有的质感。她将原本放在屋顶的草皮全部用在了地面,屋顶换成了细竹条扎起覆盖,自己挑的斑马木做成柜台。如果说以前在戴尔,在阿里巴巴,拿着高薪为老板打工,那么这次,她在为自己建一所大房子。
找了厨具公司来量尺寸、出图纸——厨房总会做出来的,两个星期之后,它就会冒烟,一盘盘满足味蕾的菜被端出来。
中午瓷砖到了,两个小工经过,看了几眼,各自走开,因为是午休时间,Ada就和隔壁住户大爷,帮着送货的一箱箱卸下来。
买了800块草皮,要在院子里做一个绿色屋顶,只要往阳台上一站,就看得到绿油油的生机。村里有个师傅,答应送她几车土。早上还没睡醒,他就打来电话大着嗓门说:“如果这边人不让你挖,就去我的地里挖。你的院子要种几棵南天竹。”
原来只会点点鼠标,如今却成了生活能手。花了不少心力打理的花园,一开始病的病、蔫的蔫,状况不断,灾难频发。就连春天铺下的现成草皮,在夏天也不知何故大面积地枯死。到了秋天,干脆从朋友那要点儿草种学着自己播种了。有一株春天移栽在后门边上的凌霄,勤勤恳恳地浇水,日盼夜也盼,就是不见它有任何动静。就在彻底死心后,它又突然在深秋某个不为人知的时刻冒出了第一片新叶。
这就是山里的时序,你得理解并且顺应它,与它共生。松土、撒种、浇水、施肥、除虫、等发芽、盼花开,就和人一样,总要经历失望、难过、惊喜,因了这样的过程,心才能变得比以往更为纤细和感恩。
林语堂说过:“我赞成一切的业余主义,我喜欢业余哲学家、业余诗人、业余植物学家、业余航空家。我觉得在晚间听听一个朋友随便弹奏一两种乐器,乐趣不亚于去听一次一流的职业音乐会。一个人在自己的房子看一个朋友随便试演几套魔术,乐趣更胜于到剧院去看一次台上所表演的职业魔术……真正艺术精神只有在自动中方有的。”
业余主义,是我们对不断做尝试的鼓励以及从中获得快乐的最佳诠释。
Ada很明确自己不会再开一家民宿,对她来说,多开一家民宿对比于往现有的民宿里多装一些东西,她选择后者。她把民宿当作是理想生活的一个缩影,理想生活可以有很多内容,自然、艺术、身心灵、有机生活、茶香书禅、美食等生活美学的方方面面。
窝在“在双桥”的Ada总是托城里来的朋友帮她取快递,大到窗帘、沙发,小到牙签、纸巾盒,光是灯,一次就有一百来个。“光明街菜鸟物流”是一个点,庾村彩票店是一个点。要是Ada没好气地问“怎么才来啊”,朋友就会把一大堆纸盒重重一放,故作生气:“还不是帮你一路取快递。”
村里的快递都集中在莫干山镇上,少有几个发达的村子偶有快递上门,对于一个曾经在互联网间游走、每天离不开wifi和快递的人,自动切换,不需要适应期。因为对Ada来说,有更好玩的事情等着她呢。
那会儿大乐之野餐厅刚刚开张,Ada就牵着她的萨摩耶阿咪从双桥奔到了碧坞。碰到“宿盟”(莫干山民宿联盟)盟主朱胜萱,他说:“这山、这房、这钱中国多的是,后莫干时代的故事和魅力在于这个犹如乌托邦般慢慢生长的江湖。”
那个晚上,山上颐园的主人夏雨清也在,说起有两个小伙伴看到Ada的微信想来帮她做事,一个中央音乐学院的,一个中国美术学院的。Ada连声说好,转而又加了句:“管他什么学院的,我非常接受各种各样的小伙伴。”
要开车回去,喝不了酒,就喝茶,聊到夜里快零点,回去再给工人们发工资,因为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回山西老家去。Ada还想着帮他们介绍一个好的业主,因为这几个木工师傅,手艺好,为人淳朴。
山里组织“破风骑行”的那天中午,清境•原舍的崔盛在Ada那儿吃中饭,顺口说起,Ada就临时加入了下午的骑行行列,连衣服都没换,也没有戴隐形眼镜,不涂防晒霜,山里生活就是没有日程表的啊,说走就走。
“Ada的那个‘在双桥’在哪儿呢?”还没去过的人问。
“在双桥呀。”回答的人总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