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基成长三部曲(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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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躺在一张宽大的床上,裹在一床四层厚的被子里,听见外婆在祷告上帝。她跪在那里,一只手压在胸口,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间断地画着十字。

院子里寒冷刺骨,淡绿的月光透过窗格上的玻璃冰花,清晰地照亮了她那长着善良大鼻子的脸庞,一双乌黑的眼睛像点燃的磷火。绸子头巾遮盖着外婆的头发,闪耀着铁铸般的光芒,黑色的衣裙颤动着,从肩头滑落下来,在地板上铺展开来。

外婆做完祷告,静悄悄地脱掉衣服,细心地叠好,放到墙角的箱子上,然后走向床边,我假装睡得很香。

“你骗我嘛,小强盗,没睡吧?”她悄悄说,“没睡吧,乖孩子,来,给我被子!”

我知道下一步她要做什么,忍不住笑了,然后她怒吼道:

“啊,你竟敢跟你外婆开玩笑!”

她抓住被子的一边,利索地使劲往身上拉,把我抛到空中。我在空中打了几个转,扑通一声落到柔软的羽绒褥子上。她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样,小机灵鬼?吃亏了吧?”

但,有时候她祈祷很长时间,我确实睡着了,也就听不见她是怎么躺下来的了。

长时间的祈祷总是伴随着那些伤心、吵架和打架的日子。听外婆祷告很有意思,她会告诉上帝家中发生的一切。她像一座小山沉重地跪在那里,起初她含糊不清地低声细语,随后便粗声粗气地嘀咕唠叨起来:

“主啊,你是知道的,每个人都想过好日子。米哈伊尔是老大,他应该留在城里。要是搬到河对岸会委屈了他,那里是没住过的新地方,会发生什么事,谁也不知道。但是他父亲更喜欢雅科夫。对孩子们有偏心,这有什么好呢?犟老头儿,主啊,你倒是去劝导劝导他啊。”

她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望着发黑的圣像,对着自己的上帝规劝:

“主啊,你托个好梦给他,让他明白该如何给孩子们分家!”

她画着十字,磕头,大额头敲打着地板,然后,又直起身子,一本正经地说道:

“你笑一下给瓦尔瓦拉一些快乐吧!她哪一点惹你生气了?哪一点比别人罪过更大?这是怎么回事:一个年轻体壮的女人,却生活在悲哀中。主啊,你可别忘了格里戈里,他的眼睛越来越差,快瞎了,那就得满世界讨饭,不好啊!他把自己一生都献给了我们家老头子,但老头子会帮他吗?……啊,主啊,主啊……”

她沉默了很长时间,顺从地垂下头,放下手,仿佛已经沉睡过去,冻僵了。

“还有什么?”她微微皱起眉头,大声回忆着,“救救他们吧,怜悯一下所有的东正教徒吧;请原谅我这个该死的老糊涂吧,你知道的:我犯罪不是出于恶意,而是因为愚蠢啊。”

她深深叹口气,然后温柔地、心满意足地说道:

“亲爱的,你什么都知道,主啊,你什么都明白啊。”

我很喜欢外婆的上帝,他对外婆是那么亲近,所以我常常央求她:

“给我讲讲上帝吧!”

她讲起上帝来很特别:声音非常低,奇怪地拉长单词发音,双眼微闭,而且一定是坐着讲;她起来欠欠身,坐下去,把头巾披到散着头发的头上。她要讲很久,一直讲到昏昏欲睡:

“上帝坐在山冈上,在天堂的草地中间,在蓝宝石的宝座上,在银白色的菩提树下,那些菩提树一年四季都枝繁叶茂,繁花似锦;天堂里没有冬,也没有秋,花儿从不凋谢,就这样不倦地盛开着,让上帝的侍者们很开心。天使们在上帝身边飞翔,多得如同飞扬的雪花和嗡嗡作响的蜜蜂,——这些白鸽子从天上降落到地上,又从地上飞到天上,把我们的事、人间的事都告诉上帝。天使每人都有一个,你的、我的、外公的,上帝对所有人都公平对待。比如你的天使报告上帝:‘阿列克谢对着外公伸舌头!’上帝就吩咐:‘叫老头子揍他一顿!’就这样报告一切,而上帝就论事行赏,——有的就给苦难,有的就给幸福。上帝那里一切都是如此美好,天使们快乐着,扇动着翅膀,对他不停地唱着:‘荣誉归于你啊,主啊,荣誉归于你啊!’而那位亲爱的上帝只是对他们微笑——像是说,可以啦!”

外婆自己也微笑着,摇着脑袋。

“你这都见过?”

“没见过,但我知道!”她若有所思地答道。

一谈起上帝、天堂、天使,她就变得小巧、温柔,脸庞变得年轻,湿润的眼睛流露出特别温暖的光芒。我拿起她那沉重的缎子般的发辫,缠绕到自己脖子上,一动不动地,聚精会神地听那没完没了、永不厌烦的故事。

“人看不到上帝,——会看瞎的;只有圣徒能睁大眼睛看见他。我可是见过天使的,当你心灵洁净的时候,他们就出现了。我站在教堂里做晨祷,祭坛上就有两个天使在走动,仿佛云雾一般,透过他们,什么都看得见,亮晃晃的,翅膀贴着地板,似镶了花边,又像薄薄的细纱。他们绕着宝座转圈,帮助伊里亚老神父:他抬起老朽的双手向上帝祈祷,他们就托住他的胳膊肘。他老眼昏花了,四处碰撞,此后不久,他就过世了。我那时,一看到他们,就高兴地发呆,心里一阵刺痛,眼泪流了下来,啊,多美好啊!啊,廖尼卡,亲爱的宝贝,上帝那里一切都很美好,如此美好……”

“那我们这里难道不好?”

外婆画个十字,答道:

“多谢圣母,——一切都还好!”

这把我弄得很尴尬:很难承认这家里一切都好,我觉得,这里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了。一次,我经过米哈伊尔舅舅房门,看见纳塔莉娅舅妈一身素白,双手压着胸部,在屋子里四处乱窜,声音不大但恐怖地喊叫着:

“上帝,收下我吧,带我走吧……”

我懂她的祷告,也明白了为什么格里戈里老是嘀嘀咕咕说这话:

“我就算瞎了去讨饭,也比在这里强……”

我希望他快点瞎,那样的话我就可以请求成为他的带路人,我们可以一起四处讨饭。接着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他,他窃笑着回答:

“那好吧,我一起走!那我要在城里四处吆喝:这是染坊行会头头瓦西里·卡西林的外孙子!那多有趣啊……”

我时常看见纳塔莉娅舅妈那双无神的眼睛下面肿起几块青疙瘩,她那张黄脸上的嘴唇肿起来了。我问外婆:

“舅舅打她吗?”

外婆叹口气,答道:

“悄悄地打,这个挨千刀的!外公叫他不要打她,他就每天夜里打。他很凶,他媳妇却软得像稀粥……”

她正在兴头上,继续讲下去:

“现在总算打得不像过去那样厉害了!现在是照着牙齿、耳朵打,扯一会儿辫子了事,从前可是要折磨几个钟头啊!呀!有一次,你外公打我,从复活节第一天的午祷一直打到晚上。打累了,歇口气接着打。用过缰绳,什么都用过。”

“为什么要打呢?”

“不记得了。有一次,他把我打得半死,五天五夜没让吃饭,——那次勉强活过来了。但是还要……”

这可把我惊呆了:外婆的块头足足比外公大了一倍,不相信他能打得过她。

“难道他比你劲大?”

“不是劲大,是岁数大!再说,他是我丈夫!上帝叫他来找我,我命该忍受……”

看她擦掉圣像上的灰尘,清洁法衣,是件令人觉得有趣而愉快的事情;圣像都显得富丽堂皇,沿着光轮镶着珍珠、白银和宝石;她用敏捷的双手捧起圣像,微笑着望着它,感动地说:

“多可爱的脸蛋啊!……”

她一边画十字,一边吻它。

“蒙上灰尘了,被烟熏黑了。哎,你啊,万能的圣母啊,是我命中注定的欢乐!廖尼亚,亲爱的,你瞧这笔画多细啊,轮廓多小啊,可都分得清清楚楚。这叫‘十二节’,中间是至善圣母费奥多洛夫斯卡娅[37]。这幅是《别哭啊,圣母,棺材里更无聊》[38]。”

有时我觉得,她是如此虔诚、严肃地把玩圣像,就像受气的表姐卡捷琳娜把玩洋娃娃。

她不止一次看到鬼,有时一大群,有时只有一个。

“有次大斋期[39]的夜里,我从鲁道夫家门前经过。这是个月夜,奶白色的月夜,我忽然看到屋顶烟囱旁边,坐着一个黑鬼,它弯下带角的头靠近闻烟囱,还打着响鼻,块头挺大,毛茸茸的。它一边闻,一边拖着尾巴在屋顶上扫来扫去,沙沙作响。我画十字咒它。‘愿神重现,让它的仇敌们四散。’[40]我这样说道。它马上低低地尖叫一声,一个倒栽葱就从屋顶滚落到院子里,——消失了!大概,鲁道夫一家那天煮了什么荤菜,小鬼在那儿闻得高兴呢……”

我笑了,想象着小鬼从屋顶一个倒栽葱滚落下来,她也笑了,说:

“它们很顽皮啊,完全就是小孩子!有次我在浴室洗衣服,都快半夜了,忽然,炉子门打开了,它们蜂拥而至,一个比一个小,有的红红的,有的是绿色的,有的黑得像蟑螂。我向门口奔去,但已经没有路了,已经被小鬼们围住了,整个浴室都被它们塞得满满的,连转身的空档都没有,它们在脚下乱爬、拉扯、挤压,弄得我抽不出手来画十字!”

“它们都毛茸茸、软绵绵、热乎乎的,像小猫一样,它们只用后腿走路;它们打着转,调皮捣蛋,龇着耗子似的小牙齿,小眼睛绿绿的,角儿才露出一点,就像鼓起来的小包,尾巴跟小猪尾巴一样。啊,我的天啊!我晕过去了!醒过来一看,蜡烛快燃完了,浴盆的水也凉了,洗过的东西扔得满地板都是。哎,我想我真是撞鬼了!”

我闭上眼睛,就看见那些浑身毛茸茸、五颜六色的小东西从炉口、从炉子灰色的鹅卵石上像一股浓稠的水一样流出来,塞满了整个浴室,吹着蜡烛,顽皮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这挺好笑,但也确实很吓人。外婆摇晃着脑袋,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又容光焕发起来:

“一次,我看见了那万恶的人;还是在夜里,冬天,刮着暴风雪。我经过久科夫山谷,你可记得,我跟你说过,雅科夫和米哈伊尔打算把你父亲淹死在那个池塘的冰窟窿里?我就在那里走着;刚刚连滚带爬地沿着小路到了谷底,就听见满谷都是尖叫声和喊杀声!我一看,就见三匹黑马拉着雪橇奔过来,身材高大的鬼戴着红色尖顶帽,像个桩子似的站在驾驶座上赶着车,它伸出双手,抓着铁链子缰绳。整个山谷都没路,三匹马拉着雪橇直奔池塘而去,消失在白雪般的云雾里。雪橇里坐的也都是鬼,它们打着呼哨,喊叫着,挥舞着尖帽子,——就这样,七辆雪橇像消防车一般跑过去,所有的马匹都是黑色的,他们都是人,是被父母诅咒过的人;他们去讨鬼们欢心,鬼们坐他们拉的车,每天夜里鬼们都要赶着他们去赴各种派对。这次我看到的,大概是一场热闹的婚礼……”

不得不相信外婆,——她说得如此简洁,如此令人信服。

她念起诗来特别棒,尤其是那首关于圣母巡视民间苦难的诗,讲她如何劝导女强盗“公爵夫人”安加雷切娃不要殴打和抢劫俄国人;有些诗讲圣人阿列克谢[41],有些讲战士伊万[42];还有关于智者瓦西里莎[43]、关于公羊神父和上帝教子的童话;关于女官玛尔法、关于绿林女头领乌斯达[44]、关于一个有罪的埃及女人玛利亚[45]、关于强盗母亲的悲伤等可怕的童话;她记得的童话、往事和诗多得不计其数。

不论是人还是鬼,不管是外公还是什么邪气,她都不怕,但就是黑色的蟑螂怕得要死,离得老远,她就能觉察到它们。她常常半夜把我叫醒,耳语道:

“阿廖沙,亲爱的,有只蟑螂在爬,看在基督的分上,你去碾死它!”

我睡眼蒙眬,点上蜡烛,在地板上爬来爬去,寻找敌人;这个可不是一下就能搞定,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

“哪里也没有。”我说道。她头埋在被窝里,一动也不动,隐约听到她在要求:

“哎呀,有啊!再找找,求你了!就是它,我知道……”

她从来没弄错过,我在离床老远的地方找到一只蟑螂。

“打死没?谢天谢地!谢谢你……”

她掀开被子露出头来,微笑着长舒一口气。

如果我没找到那个虫子,她就睡不着;在夜里死一般的寂静里只要有些细微响动,我就能感觉到她身体在打战,听见她屏住呼吸悄声说:

“它就在门槛附近……往箱子下面爬过去了……”

“你为什么怕蟑螂啊?”

她满有理地回答:

“我不明白,它们有什么用啊?这些黑色的家伙,老是爬呀爬的。上帝给每个小虫子都派了任务:潮虫表示屋里受潮了;臭虫是提醒墙壁脏了;虱子咬人,说明人要生病了。——这些都能弄明白!而这些蟑螂,谁知道它们身体里有怎样的力量,它们被派来做什么的啊?”

有一次,当她跪在那里,虔诚地与上帝交谈时,外公推开了房门,用嘶哑的嗓音说:

“老婆子,上帝光临咱家了,——失火了!”

“你说什么?”外婆大叫一声,从地板上跳起来,两个人步伐沉重地往黑暗的堂屋大厅奔去。

“叶夫根尼娅,把圣像取下来!纳塔莉娅,给孩子们穿上衣服!”外婆严厉地,用坚定的声音命令着,而外公却在低声号啕:

“咦!……哎!……”

我跑到厨房里。朝着院子的窗户闪着金光;地板上有一片片的黄色光斑在晃动;光着脚的雅科夫舅舅一面穿靴子,一面在黄色光斑上乱跳,仿佛烫了脚掌似的,喊道:

“这是米什卡放的火,放完火就跑了,哼!”

“闭嘴,狗东西。”外婆说道,把他往门口一推,弄得他差点摔一跤。

透过玻璃窗上的霜花可以看见,染坊的屋顶在燃烧,卷曲的火舌旋转着往门外冒。寂静的夜里,火焰的红花,无烟的红花在盛开着;只是在高空中飘荡着一朵黑云,但仍能看见银河银白色的一段。雪被照得通红,建筑的墙体颤抖着,晃动着,就像要扑向院子里火热的一角,那里火焰正欢快地跳动,染坊墙缝里塞满了红色的火焰,从墙缝里吐出许多烧红的已经弯曲的钉子。干燥屋顶的黑色木板很快便被弯弯曲曲的金色的、红色的带子裹住了;在这些带子里,细细的陶土烟囱立在那里哧哧响着,冒着烟;低低的噼啪声、绸缎似的沙沙声,敲打着窗户;火势越来越大;染坊被火势装饰得活像教堂里的圣像壁,令人难以抗拒地走近它。

我往头上披了一件沉重的短皮袄,一双脚伸进不知是谁的靴子,拖拖沓沓地来到露台,走到台阶上,惊呆了:明晃晃的火光亮瞎了我的眼睛,外公、格里戈里、舅舅的喊叫声,火焰噼啪爆裂声震耳欲聋。外婆的一个举动可把我吓坏了:她头上罩着一个空口袋,身上裹着马被子,直接冲进火里,一边大叫着:

“硫酸盐,蠢货们!硫酸盐要爆炸了……”

“格里戈里,抓住她!”外公狂吼道,“哎呀,这下她可完蛋了……”

但外婆已经钻了出来,浑身冒着烟,摇晃着脑袋,弯着腰,伸直的双手上捧着水桶般大小的一瓶子硫酸盐油。

“当家的,快把马牵出来!”她一边咳嗽,一边嘶哑着嗓子喊,“快给我脱下来,我要烧着了!没看见还是怎么的!……”

格里戈里从她身上脱下烧煳的马被,折成两截,然后开始铲起大块的雪往染坊门里扔去;舅舅拿着一把斧头在他身边乱跳;外公在外婆身旁忙碌着,往她身上撒雪;她把瓶子塞到雪堆里,向大门奔去,打开大门,向跑来的人群鞠躬,说:

“街坊邻居们,快来守住粮仓吧!火快烧到粮仓了,到干草棚了,我们家烧光了,你们家也免不了的!把屋顶扒开,把干草扔花园里!格里戈里,叫你往上扔,你干吗往地上扔啊!雅科夫,别瞎忙了,快把斧头、铲子发给大家!我的好街坊,行行好吧,上帝保佑你们!”

她像这大火一样有趣;火光仿佛捉住了她这个穿黑衣服的人,把她照得透亮,她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四处奔忙,安排着一切,照看着一切。

沙拉普跑到院子里,直立起来,把外公掀到空中;火光照着它的那双大眼睛发出红光;马儿嘶叫起来,前蹄撑着地;外公放开缰绳,跳到一边,喊:

“孩子他妈,牵着它!”

她奔到腾空而起的马蹄下面,站在它面前,张开双手;马儿不满地嘶叫一声,斜视着火焰,向她靠过来。

“你不要怕!”外婆声音低沉地说道,拍了拍它的脖子,抓住缰绳,“我哪儿能让你担惊受怕哦?你啊,小老鼠一个……”

这个比她大三倍的小老鼠顺从地跟着她走向大门,它一边打着响鼻,一边望着她那通红的脸。

保姆叶夫根尼娅从屋里把裹得紧紧的、呜呜哭着的孩子们带出来,喊道:

“瓦西里·瓦西里耶维奇[46],阿列克谢找不到了……”

“走吧,走吧!”外公挥着手答道。我藏在过道台阶下面,怕保姆带走我。

染坊的屋顶已经塌了下来;细细的梁柱冒着烟耸立着,像一根根金色的火炭闪着光;屋内,伴随着劈劈啪啪的声音爆裂出绿色、蓝色、红色的旋风,一股股的火焰喷到院子里,喷到人身上,聚集在这个巨大篝火前的人们正用铲子铲雪扔过去。几口染锅在火里疯狂地沸腾着,蒸气和烟,浓云似的升腾起来,院子里蔓延着各种奇怪的气味,眼泪被熏了出来;我从台阶下爬出来,正好碰到外婆的脚。

“走开!”她大叫一声,“踩死你,走开……”

院子里闪进一个骑马的人,他头戴一顶鸡冠铜盔。枣红马喷出白沫,他高举着鞭子,恐吓着大喊:

“闪开!”

小铃铛欢快地响着,一切都像过节一样漂亮。外婆把我往台阶上一推:

“没告诉你吗?滚开!”

这个时候不能不听她的。我跑到厨房,又贴近窗玻璃,但黑压压一堆人挡住了火,只有铜头盔在一堆冬季黑色便帽、男式带檐便帽中闪着光。

火很快被压到地面,被浇灭了、踩熄了。警察驱散了人群,外婆走进了房间。

“这是谁啊?你啊,没睡,害怕吗?别怕,一切都结束了……”

她在我身旁坐下,晃着身子,一言不发。真好,又恢复到静夜和黑暗了,只是可惜没了火焰。

外公走进来,在门槛边停下,问:

“孩子他妈?”

“嗯?”

“烧伤了?”

“不碍事。”

他划着了硫黄火柴,蓝色的火焰照亮了他那张涂满烟油的黄鼠狼似的脸,他摸索着找到桌子上的蜡烛,慢吞吞地在外婆身边坐下。

“还是去洗一下吧。”她说道,她也是满脸烟油渍,散发着刺鼻的烟味。

外公叹口气:

“仁慈的上帝总是对你发慈悲,将大智慧赐予你……”

他抚摩着她的肩头,龇着牙,补充道:

“只是时间很短,一个钟头,但还是给你了!……”

外婆冷笑一下,想说点什么,但外公眉头一皱:

“要找格里戈里算账,——这都是他的粗心大意!这家伙活儿也干够了,活得不耐烦了!雅什卡坐在门口哭呢,傻小子……你去看看他……”

她起身,把一只手放到脸前,吹着手指,走开了。外公也不看我,低声问道:

“失火都看到了吧,从头到尾?外婆怎么样啊?老太婆了……歪歪倒倒的,受尽折腾……了不起吧!哎,你们这些人啊……”

他弯下腰,长时间不说话,然后站起身,掐掉蜡烛的灯芯,又问:

“你害怕吗?”

“不。”

“也没什么可怕的……”

他气急败坏地扯掉衬衣,走到角落里的洗脸池,在那里,黑暗中,他一跺脚,大声说道:

“失火——真是件蠢事!真该把失火的业主拉到广场上用鞭子抽;他是个蠢货,要不,就是个小偷!要这么办,才不会有火灾!……起身睡觉去吧。干吗坐在那儿?”

我离开了,但这一夜没法入睡:刚躺到床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号叫把我从床上掀下来;我又奔向厨房;外公没穿衬衣,站在厨房中央,手里端着蜡烛;蜡烛抖动着,他蹭着地板,原地不动,声音沙哑:

“孩子他妈,雅科夫,怎么回事?”

我跳到炕炉上,缩到角落里,屋里又像失火一样忙乱开来;有节奏的、越来越高的、紧张的号叫如波浪般拍打着天花板和墙壁。外公和外婆失魂落魄地乱跑,外婆一边喊叫着,一边把他们赶到别处;格里戈里稀里哗啦地抱起一捆柴塞进炉子,往铁锅里倒满水,晃着脑袋在厨房里走来走去,活像阿斯特拉罕的骆驼。

“你倒是先生火啊!”外婆命令道。

他扑过来找松明,一下子摸到了我的脚,惊叫起来:

“谁在这里?哦,吓我一跳……你到处碍事……”

“发生了什么事?”

“纳塔莉娅舅妈要生了。”他淡然地说道,跳到地板上。

我记得我母亲生孩子时没叫得这么厉害。

把铁锅放到火上后,格里戈里又爬到炕炉上找我,从衣袋里掏出一个陶制烟袋给我看。

“我开始抽烟了,为了眼睛!你外婆劝我嗅鼻烟,可我觉得,还是抽烟好……”

他双脚悬吊着坐在炕炉沿上,往下看着微弱的烛光。他的一只耳朵和一面腮帮都涂满烟油渍,衬衫的一边撕破了,我看见了他那宽得像桶箍的肋骨。眼镜有一边镜片被打破了,从圆镜框里掉了半边玻璃,从破洞里可以看见一只又红又湿、仿佛受伤的眼睛。他把烟叶塞满烟袋,倾听着产妇的呻吟,醉汉似的前言不搭后语地喃喃道:

“你外婆烧成这样,她怎么能接生呢?你听,你舅妈叫唤的!大伙儿都把她忘了;刚一起火,她就开始抽筋,是给吓的……你看这生个孩子多难,可人们还不尊敬女人啊!你可要记住:要尊敬女人,尊敬她们就是尊敬母亲……”

我打了个盹儿,从嘈杂声、关门声、喝醉酒的舅舅的呼喊声中醒来;耳朵里灌进几句这样奇怪的话:

“得把上帝的大门打开[47]……”

“把长明灯的灯油和着朗姆酒、烟油渍给她喝:半杯灯油、半杯朗姆酒和一勺厨房烟油渍……”

米哈伊尔舅舅死乞白赖地请求:

“让我去看看……”

他坐在地板上,叉开双腿,往自己面前吐口水,用手掌拍打着地板。炕炉变得热得难受了,我爬下来,刚到舅舅身旁,他一把抓住我的脚,一扯,我后脑勺着地倒在地上。

“蠢货。”我对他说道。

他跳起来,又一把抓住我,抡起来一扔:

“我要把你摔死到炕炉上……”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堂屋角落里的圣像下面,在外公的膝盖上;他一边望着天花板,一边摇晃着我,低声说:

“我们谁都得不到宽恕,谁都得不到……”

他头上亮着明晃晃的长明灯,屋子中间的桌子上有一盏蜡烛,窗外已经依稀露出冬天的早晨了。

外公俯身问我:

“哪里疼?”

全身都疼啊;我的头湿漉漉的,身子沉重,但不想说这些,——周遭的一切如此奇怪:屋里几乎所有的椅子上都坐满了陌生人,穿紫衣服的神父,头发花白、着军服的戴眼镜的老头,以及其他许多人;他们都一动不动坐在那里,活像木头,待在那里在等待着什么,听着附近什么地方的哗哗水声。门框旁站着雅科夫舅舅,直挺着身子,双手藏在背后。外公对他说:

“好了,带他睡觉去……”

舅舅用一根指头招呼我,然后踮着脚尖走向外婆的房间,我一爬到床上,他就悄声说:

“纳塔莉娅舅妈死了……”

这并不让我吃惊,——很长时间没看到她了,她既不去厨房,也不上饭桌。

“外婆在哪里?”

“在那儿。”舅舅手一指,答道,然后还是踮着赤脚脚趾走开了。

我躺在床上四处张望。不知是谁的又白又长的头发,眼瞎的脸贴近窗玻璃;在角落,箱子的上方,挂着外婆的衣服,这我是知道的,但是现在感觉有个活人藏在那里,在等待着什么。我把头埋到枕头下,一只眼睛盯着门口;真想从鸭绒褥子上跳起来跑掉。很热,浓重稠密的气味很闷人,令人想起“小茨冈”死亡的景象,那满地板流淌的鲜血。头脑里和心里似乎生长有某种肿块;我在这屋里看到的一切,就像冬季大街上的大车队从我身上驶过,碾压着,粉碎着……

门慢慢打开了,外婆爬进来了。她用肩头碰开门,背靠着它,伸手靠近长明灯的青蓝色火焰,静静地,孩子气地抱怨道:

“我的手啊,我的手好痛啊……”